凌晨四點多,看不到月亮,休息區(qū)的五個路燈壞了三個,有一個被樹枝遮著,照在身上像到處游動的傷疤。
郝遠靠著車輪在吸煙,旁邊放著一桶泡面、一個暖瓶和三罐啤酒。
祁佳麗在車里睡醒,郝遠把泡面沖好。
“手還疼嗎?”
“沒知覺了。”
祁佳麗吃著泡面不說話了。
“你那還有錢嗎?有的話借我點。”郝遠問。
“你要錢干什么?”
“我想給三亮打過去,等他加了新群,萬一要群費什么的。”
“你什么時候這么圣人了?”
“他在大埔打工給我買酒,酒錢我想還他。”
“那你打算怎么還我?別說咖啡館,那早就是我的了。”
“我再多交一年房租。”
“你有地方弄錢?”
“沒有。”
“那你這是要當吃軟飯的了?”
“只要有飯就行。”
“郝遠,這不是你,那么犀利的你去哪了?就像在青島那樣。”
郝遠說:“青島,你還記得青島?八大關(guān)的落葉、太平角的潮水、中聯(lián)廣場的夜晚,你還記得嗎?”
祁佳麗說:“找得到,我記得凌晨兩點的光,記得這世上最沒意思的書店,記得只活了一天的咖啡館。這所謂的白龍塔之行很快就結(jié)束了,最后幾站,好好走完吧。”
郝遠說:“不是所謂的白龍塔,白龍塔一定存在。”
郝遠對著易拉罐笑,祁佳麗把易拉罐打翻。郝遠點著煙,他有時打不出火苗,有時找不到火苗,折騰了許久才把煙點著,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祁佳麗側(cè)著耳朵想聽什么,可都被這沉寂的深夜隔絕了。
去桂林吧,找一個地方落腳吧。
不要再忍受蕭瑟的夜了,不要再說那些不能解決問題的對白了。
不要再讓情緒有丁點的起伏,不要再這樣荒廢人生。
第45天,桂林。
如果能把時鐘調(diào)撥到出發(fā)的時候,用一雙貫通的眼看遍全程,不由讓人覺得,白龍塔雖說地理學得不好,但愛玩是跑不了了。
哈爾濱、平遙、西安、青海湖、成都、鳳凰、東極島,各有各的美,是很多人床頭的旅行計劃、手機里的攻略收藏。
而今,又來到了的桂林。
桂林是個好地方,“豐富而純粹”,山水、古鎮(zhèn)、梯田、畫廊,竹筏、米粉、步行街,這些看似千顏百色,但在桂林無比的協(xié)調(diào),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上蒼之手,統(tǒng)一用了一種就叫“桂林”的顏料。
車里,祁佳麗端詳著一張二十元錢。
“假錢?”郝遠問道。
祁佳麗白了他一眼,而后把背面抵在郝遠面前,“這里就是桂林,漓江竹筏,有沒有興趣?”
祁佳麗若不說,郝遠并無這樣的認識,錢惟一的不同不就是面值嗎?
正要說話的時候,祁佳麗拽回紙鈔,指著道:“這座山呢,叫元寶山,當?shù)厝诉€說,到過銀子巖,一輩子不缺錢。”
郝遠很配合得微微睜大眼睛,“那是一定要去。”
二人把車停在桂林,先是坐了四個小時的游船來到陽朔,而后坐上木筏開始游漓江。
游桂林山水,從水中看山的倒影是一個樂趣,人在竹筏上,竹筏在水上,水中有山色。祁佳麗把手伸進手里,好像一座座青山從她的指縫流走,她低著頭,不知是看著手、看著水、看著山還是看著波光粼粼的自己。
“郝遠,我發(fā)現(xiàn)比喻并不是什么好東西。”
“什么意思?”
“你看,因為人生過于復雜,導致任何一個比喻都能稍微走點心,這比來比去反而讓人生更亂糟糟的了。”
“舉例說呢?”
“往大了說,人生像一場馬拉松,像一場不可預設(shè)的旅程,可你細想來,沒什么不能比作人生。比如,人生像這個竹筏,來來往往只為了從清晨到日暮,人生像水中的倒影,沒有襯托就看不到自己的另一面。你還可以說,人生像口井,不試試不知深淺,人生像個被子,身無寸縷時才知什么是暖。你隨便看一眼,沒有什么不能比作人生。”
郝遠笑了笑,“說得有道理,不過你到底想說什么?”
祁佳麗濕濕的手在郝遠的褲子上擦了一擦,“你看,這就是你不快樂的原因,為什么要問到底?”
郝遠剛要說話,祁佳麗搶過道:“你肯定是要反問我為什么說你不快樂,接下來又會和我扯一堆快樂的標準,什么臉上笑不一定心里笑,甚至要拿細胞說事。”
郝遠笑出聲來,“還別說,這一路上就屬你這番話最透徹了。”
祁佳麗還是板著臉,“你看啊,人們夸人說話無非是說話好聽、惹人待見,文化人會說深得我心,到你這不是透徹就是深刻,你覺得是什么原因?”
郝遠眉毛一揚,“這嗑沒法嘮了,我在地平線,你在大氣層。”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郝遠,你一定很信奉這句話吧?”
郝遠以為他們此行能像剛剛那般輕快,不曾想還是聊到了這樣的地步,可說這話的時候,祁佳麗卻是盈盈然的笑容,與聊工作、聊大學一般無二,整個人很輕松。
“怎么?看破又被說破,慌不擇路了吧?”
“少來!”
“其實我大學專業(yè)是心理學,像你這種情況屬于典型的嗑瓜子妄想癥,在閉與開之間找不到平衡,踽踽獨行吧越走越黑,敞開心扉吧又怕自己像個小丑。”
郝遠猛然抬手,祁佳麗立時咂嘴,趕忙抓住郝遠的手腕,“郝遠,我這里的小丑是褒義詞。”
“小丑還有褒義詞?不過為什么叫嗑瓜子妄想癥?”
“哈哈哈哈哈!”祁佳麗大笑出來。
郝遠這才想起來,這貨明明是中文系出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