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世界一下子出現很多亞洲面孔,驚悸多過安心。我從未向任何人講過我的故事,在中國的故事。當想說的太多,真正能說出口的也就無關痛癢了吧。只能說那段日子,我不喜歡,并且想把它從我生命中抽離。
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從沒有歸屬感這種東西。我也從不相信,某種情感或某個人能夠值得我守護一生。我們都在獨自啃食著堅硬的日子,像陳年的面包。
即便和卡爾在一起,我也會突然冒出這種想法。娜塔莎·洛佩慈教育我:“阿尼卡,你是在墳墓里生活幺?”
也許是吧。但至少卡爾在我的墳墓上種了花,春天它們開的時候,我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若把卡爾稱為“帶給我希望的人”也不為過。如同這東京:少男少女們依偎在一起,夾帶著櫻花從我身邊經過,他們羞澀于臉頰卻依舊憧憬愛情、不顧及全世界目光而牽手擁抱的模樣,也可以稱之為“希望”。
我曾認為在25歲之前,我就能秉承自己的原則,愛我愛的人,過我想的生活,想來還是太過自信了。只有膽小的人才說得出那些哲理——我之前自以為是貫徹的,還標榜著高貴的愛情觀,無非是因為我不敢放肆的去愛罷了。顧及了太多才會羨慕少男少女們的擁抱。卡爾揉我的耳垂,在我思緒游走的時候他總愛這樣做。我才發現自己忘記了結賬。
提著和果子,我與卡爾準備去看望多米尼克·沃納。
自決賽后他便沒有現身,因幾分之差他未能奪冠。這情況同卡爾多么相似,同樣是瑞士各界看好的冠軍候選人,同樣失利在奧運賽場。不同的是多米尼克沃納獲得了銀牌,卡爾卻失掉了一條腿。
還好這里是東京——日本的主場,日媒自然不會大篇幅報道一個瑞士網球運動員。但我敢保證,瑞士的媒體早已按耐不住了。因為我接到了麗諾比麗·蒂莫西旁敲側擊的電話。
我拉住卡爾問:多米尼克·沃納心情不好,我們這樣過去妥當幺?
卡爾卻反問我:他為什么心情不好?
我啞口無言。事實也的確如此。多米尼克·沃納平靜的為我們開門,平靜的同卡爾準備晚飯,平靜的交流著這幾天的所見所聞。第一瓶酒喝光后,醉意才讓多米尼克·沃納真實了幾分。他的話語開始喪氣,舉著酒杯靠在椅背,久久盯著掛杯的紅酒漬,問了我們一個問題:
“為什么我得了第二名,大家都來安慰我,而不是恭喜我。”
突然……我無地自容……
好像大家都先入為主了。在這件事情上理所應當的認為多米尼克·沃納就應該獲得金牌。也不知道大家都哪里來的上帝視角,能隨隨便便把一份責任強加在另一個人身上。然后這個人要付出千百倍的努力,去實現一個也許自己并不想實現的目標。若成功,大家會感嘆自己真有眼光。若失敗,大家會怪罪他一無是處。
瞧,把自己摘的多干凈。我又何嘗不是那個“大家”中的一員。即便此刻我正與多米尼克·沃納開心的交談,但語氣還是憐憫和可惜的。我才意識到多米尼克·沃納看我的眼神——悲切?或許再合適不過了。
我看看卡爾,他神經大條仿佛沒聽到一般繼續淡定喝酒。我早就說不該來,這下怎么辦?我努力找著話題,試圖緩和這尷尬氣氛。還未開口,便聽到卡爾說:
“恭喜你,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不然我為什么來?”
我猛然意識到,卡爾與我終究不同。這世界,只有卡爾一人,看到了多米尼克·沃納的成績,并由衷的祝福。開始,我還譴責那些看戲的人。直到,卡爾說出這句話,我才發現自己也不過是個看客,為了自求心安假裝善解人意。為什么要否定多米尼克·沃納的成績?難道亞軍的獎杯就不是獎杯幺?
“可我答應過你,要得冠軍……”多米尼克·沃納黯然。
“可我沒答應你!”卡爾強調,“練習,比賽,得獎,都不是為了我!”
自我認識多米尼克·沃納以來,他的一切行動便都因卡爾而改變。卡爾墜馬他憤然,卡爾截肢他頹然,卡爾與我一起他欣然。甚至他攬下卡爾未盡的夢想扛在肩上。這場失利他不怕千萬人指責,唯獨怕卡爾失望。然而他卻忘了問一問卡爾,同不同意自己這么做。
卡爾說:“謝謝你……讓我看到了你站在領獎臺上的樣子。”
這句話,他用了好久才說完。他從沒把多米尼克·沃納當成站在奧運獎臺的替代品。在卡爾看來:他是他自己,就好。冠軍與否,成功與否,都不及多米尼克·沃納為自己,贏得獎杯。
卡爾,是我的英雄。
自始至終我都是這么認為的。他從賽場上的遙不可及到我枕邊的觸手可及,用了八年。可我卻依舊覺得他閃閃發光,即便他為了我墜入到最平凡的人類生活。卻依舊如寂靜大海,沉默卻暗流涌動。我知道總有一天他會重新回到屬于他的位置——那個我仰望的位置。不知那個時候,陪在他身邊的還是不是阿尼卡·索瑪。
所以當媒體采訪他的時候,我遠遠的站到了一旁,看他們暢懷談笑。場館門口,人流之中,鏡頭之下,他如十年前那個一身紅色騎裝的卡爾一般無二。甚至有幾個進場觀看比賽的日本人,認出了卡爾運動員的身份,我也為此欣喜。
入場的人漸漸多了,我的注意力被直行人流吸引。卡爾許是以為我煩躁,接受采訪時不停看向我,我沖他微笑示意,另他安心作答。事實上,我是有些煩躁了。周圍的人們,或是并排或是挽手,從我身邊經過。而我就像個停滯不前的人,呆呆望著不遠處的卡爾。那一刻我才深切的意識到:某天,若卡爾奔跑起來,我便會被遠遠的甩在后面。
比賽開始后,我也依舊心不在焉。
我最大的缺點就是沒辦法控制思緒,一旦游走開來,便無法收拾。卡爾說過,這就是我掌紋復雜的原因。我辯解:“一個人的內心本就是波濤洶涌的。”說那句話的時候,我并不理解什么是波濤洶涌。時間就這么被消磨掉。場內聒噪起來,我才發現已經中場休息。昨天因為風雨的緣故,一夜未眠,現在頭有些痛。我翻找著包里有沒有止疼片。
身側那個大胡子男人總是斜眼看我,我已經用余光發現了兩次。我瞥他一眼,企圖能威懾到他,但好像并沒有什么作用。他甚至變本加厲的抓住了我的手臂!
“干什么!”我驚呼!說是憤怒,但好像驚恐更多一些。
大胡子男人指了指前面,我心悸的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真奇怪,為什么我周圍的人都在看我。難道我今天的妝丑的過分?還有大家掛在臉上的飽含深意的笑容——直到我看到了場館內的大屏幕。
屏幕上是一個寫著“DO U MARRY ME ??”的白色大紙板。還有舉著紙板的卡爾,還有卡爾身邊呆若木雞的我,我仿佛不認識大寫字母一般。那刻我文字缺失,思想停滯。這猛烈的歡喜,讓周圍瞬間真空無聲。越多的掌聲祝福,越讓我覺得這是不真實的夢境。
“DO U MARRY ME ?”卡爾俯在我耳邊輕聲問。
我機械般的轉頭,那張每天清晨都能看到的臉龐,又一次讓我不知覺的落下淚。之前我那些游走的思緒,龐大到讓我無眠的憂慮,在喜歡和愛面前,都變的很小很小。內心的波濤洶涌,我真的沒辦法詳盡描述。
“MARRY!”我慌張作答。竟然用了中式英語!
“阿尼卡,你好可愛。”卡爾隨眾人一同笑我。
“又是這句,時間在你這里就好像停滯不前一樣。”我悻悻自語。
“時間在我這兒本來就是停止的。”他答,“從愛上你的那一刻起。”
某天,若卡爾奔跑起來,我不會被遠遠的甩在后面。因為卡爾會向我奔跑。直到我面前,牽起我的手,對我說:“走吧,阿尼卡。”而這一次走進的,終于是我期待的婚姻。而我也終于能睡安穩,即便外面臺風過境。
那讓我心安的慰藉,我已經緊緊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