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白家悲事
亥時二刻,馬車轱轆轱轆的聲音襲來,鎮國公府門前終于如愿停下了白谷雨的馬車。
趴在墻頭的李腿子瞧見了腳底抹油似的奔赴西院,告知正似熱鍋上的螞蟻的張媽等人。
“我的老天爺呀,可算掐著時間回來啦!”唐欣蘭嘟嚕一聲跌坐在紅木椅子上,拿著帕子的手一下下的拍打著膝蓋,眼淚在眼眶里直打轉。
她身為白家已故世子的妻子,平日里需要操持的家務多且累,唯有這年紀小的小姑子能讓她舒心。
可偏生兒這最不讓她省心的也是她。
這小姑子生性恣意,行事灑脫,敲定的事啊便是閻王爺也難賞三分薄面。可她平日里胡作非為也就罷了,偏偏要去觸碰老太太的逆鱗,要去考科舉。考科舉也就罷了,還是與蘇承墨一同合伙唬住了老太太才去考的。
直至今日老太太去看了揭榜,才知道原來考試的一直是白谷雨,而蘇承墨一直是在她那的替名。
唐欣蘭、張媽等眾知情人一想起老太太回家時的表情便覺得天要亡白家。
“李腿子你快去尋他們,讓他們進來時貼著西邊小道走,切莫讓他們進了佛堂。所有的事啊都等以后再說,興許明日祖母的氣就消了。”
唐欣蘭指揮完李腿子又去招呼張媽,道:“你可記得祖母最喜歡的安神茶在何處?快去給她沏一杯。”
李腿子頂著為數不多的頭發在路上奔走,迎面便要撞上剛進門的白谷雨,老張連忙上前替白谷雨隔開,憂心道:“你小子這頭發是愈來愈稀疏了呀。”
“還不是天天為四小姐操心的,”李腿子人還沒來得及從老張懷里掙扎出來,聲音含糊不清,“您瞧瞧咱們這西院有誰的頭發是多的?”
可不嘛,如今的四小姐膽肥到門禁也敢闖。
白家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亥時二刻未歸家者,置抄家規。
真是造孽啊。
佛堂內,滿堂的燭光搖曳斑駁,光影斑駁盡數映照于跪在堂內中央蒲團上的老婦人。老婦人衣著簡樸,發髻僅有一木簪點綴,袖中的五指有規律的滑動著一串星月菩提佛珠。
半響,她停止了口中的念詞,緩慢睜開眼道:“外邊為何如此吵鬧?”
王嬤嬤從旁掀開簾子走進來,低垂著眼睛。
她自身雖說上半輩子都在宮里伺候已逝的太后,好說歹說也有著一定的威嚴,但現如今她離宮后便決定到鎮國公府來照料太后的至交,那么她就要守白家的規矩,盡管她也有心想偏袒白谷雨。
她如實告知:“大約是四小姐回來了。”
“那便讓她進來。”
白老太太繼續閉上眼淡然吩咐道,仿佛與外頭世俗無關。
王嬤嬤一頓,停留了片刻,正巧張媽沏完茶走了進來,便道:“要不,先喝杯茶潤潤嗓罷。”
“你覺得我喝了這茶,還會有那功夫嗎?”
王嬤嬤聽出來老太太話語中的一絲警示,便不再耽擱轉身赴外領人。
白谷雨依舊記得她過來時,身后李腿子和老張著急的跺腳,唯有蘇承墨倚著墻,攏著一襲藍衣闔目養神,沒有理會也沒有焦慮。
他還真是自信啊。
“四小姐,”來到佛堂門前的王嬤嬤腳步再次停頓,停下了即將推門的手,“老太太這次氣得不輕,希望您認錯時態度務必老實些。”
“多謝嬤嬤。”白谷雨點過頭不敢耽擱,懷揣著官服直接越過王嬤嬤伸手推開了大門。
陳年老門在“吱呀”聲中轉動,外面的月光先從一條門縫里擠進,隨著推門弧度的擴大,照耀的幅度也隨之擴大,最后鋪滿一室。
沐浴在滿堂月光中的老婦人宛如一尊不沾世俗的佛,下一秒便會被月光渡了去。
白谷雨抬眸仰視著佛堂上供奉的金佛尊像,兩旁皆是點燃的白燭,燭光搖曳間,佛祖微微闔目,容貌安詳,不知是在憐憫她還是座下的老婦人,亦或是如今的白家。
“幺兒,跪下。”
燭光中的老婦人冷聲命令道。
白谷雨二話不說,掀衣便是一跪,結結實實的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她現如今是白家里輩分最小的,確該稱為幺兒。
白老太太起身,脫下手里的星月菩提佛珠,重重的扣在案幾上。
“你知道這佛堂是何時所建嗎?”
“五年前。”那正是族中長輩去尋她回來的時候。
“為何而建?”
白老太太伸出兩指,頹然搓滅了面前那盞多余的燭火,未察痛覺。
可白谷雨知曉她心里的痛楚早已驚濤駭浪。
“為了慰籍五年前鎬州一役中戰死的阿爹和三位哥哥。”
大魏統一七國不過二十年,而白家世代簪纓,是開國將軍鎮國公也是大魏四大家之一。白家世代為將鎮守邊疆,戰功顯赫。
可是就在五年前契丹人南下掠奪,鎮國公白燕飛攜帶三子與五萬大軍奔赴鎬州戰場,與契丹一役中不敵敵軍三萬人,全軍覆滅無一生還。
甚至,白燕飛的尸首在尋回時發現還少了一臂。
白家一時之間僅剩一位孤寡老人和一位剛剛過門的孫媳婦。
盛極一時的白家瞬間沒落,甚至斷了后。族中長輩萬分悲痛之際,想起了白燕飛那離京私奔的雙胞胎哥哥,故啟程前赴梅城尋回其女兒白谷雨記入白燕飛的名下,不至于讓白家無望。
盡管后面出了意外但好在她還是平安回來了。可那時鎮國公府已經沒落,虎落平陽被犬欺,就連她進入國子監念書也招到以楊鈺為首的世家子弟的欺辱。
“好,你知道就好。”
白老太太轉身舉步行至她的面前,一雙看透人心的眼睛淡淡的審視著她。老太太彎腰從白谷雨懷中抽出那件官服,細細打量。
“不錯,這面料是千金難買的蜀錦,這衣扣也是御供的合浦珍珠,”老太太甚至還用手去細細撫摸了下衣袖上的繡花,“聽聞咱們大魏的官服都是宮中御選的繡娘一針一線繡制上的,果真精美。”
可老太太的語氣卻未見欣喜,而白谷雨也是越聽越寒。
“這綠袍果真好看,”老太太最后將衣服輕輕拎起來,對于世人來說那是一件象征著權利的官服,可在她眼里不過是一件普通衣物,“比白家的衣冠還要好看。”
白谷雨徒然將頭往地上一磕,道:“孫女從未想過騙白家。”
“從未?”老太太胸前終于有了明顯的起伏。
“你與承墨攛掇騙我說是他要科舉不是騙?我天天叮囑你不要接觸朝政之事你卻偏偏背離不是騙?”
老太太將綠袍往地上狠狠一摔。
接著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祖父老鎮國公也是死在了為魏帝統一七國中,現在白家僅剩你一條血脈。是,如今白家是沒落了,但養你們的能力還是有的,你又何必去趟這場混水!”
白谷雨扣在地上的頭并沒有抬起。白家確實有錢,與其它武將不同,白家除了習武還注重營商學文,很多族里的旁支子弟都憑借著一身武力在外安全從商。所以白家的財力是京城第一雄厚,故能在白燕飛與三子戰死后,依舊屹立不倒。
但在前世,也是因為這筆不菲的財富害得白家徹底落魄。顧淮璟因為想獨吞白家財產而算計與她相遇相愛,而祖母太傻真的以財力為條件讓她有進宮的機會。顧淮璟知曉她喜愛彈琴而設計了初見,就像他知曉白家財產龐大而設計私吞。
白谷雨發現自己的喉嚨有些哽咽。
重來一世,她想好好的愛那些愛自己的人。
“孫兒知曉祖母的良苦用心,但是固守其身必不得善終。如今魏帝病弱,朝中內地爾虞我詐,謀害忠良,無論是你我還是白家都是刀俎上的魚肉,難以保全。所以孫兒必須先發制人,奪下主動權。”
老太太看著面前的一字一頓的闡述自我的白谷雨,有那么一瞬間仿佛看到了多年前拉著一名漁女跪在她面前與白家決裂的大兒子白臨西,眼里也是同樣的倔強,容不得她拒絕。
罷了罷了,他們老白家的倔都是刻進骨子里的。
其實這些年白谷雨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里,人人說她囂張跋扈、不可一世,但她心里知道這孩子是被欺負的狠了,不跋扈些根本無法在那些豺狼虎豹中生存。
“你起來罷。”
白谷雨一愣,抬起頭來一雙淺栗色眼眸里盛滿了訝異。
“你若真想去做,便大膽的去。出了事我和族里的那些老家伙兜著。”
*
翌日,日暮拉開,清風徐來。白谷雨睡眼惺忪的招了張媽等人進來服侍洗漱,一邊挑了件紅色齊腰襦裙穿上,一邊問張媽:“祖母今天怎么樣?”
“很好,今早兒蘇大夫就去照看了她老人家,沒什么大事。”
“祖母沒怪他陪我胡鬧嗎?”
“沒有,老太太啊都快把他當親孫子了,畢竟他可是您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哪舍得啊。”
面前的真孫子不高興了。白谷雨束著衣領默了默,果真讓他猜中了,祖母舍不得責備于他。
兩年前她威脅他護送她回鎮國公府,并以感激救命之恩邀他留住數日,順道將祖母剛剛起勢的病癥也給消了。而祖母也足夠給力,在得知蘇承墨無父無母后就邀他在府里當起了門客。
不過,蘇承墨也確實討長輩喜歡。
白谷雨挽好發髻,一推開房門便看到了一只胖橘從她門前風馳電掣而過,疾似光影。
那是只名叫二百五的橘貓。
是白谷雨還傷重在床時,蘇承墨花了二百五十文賣藥材的錢去買了兩籃子雞蛋和一包紅糖,從隔壁趙二娘那聘回來的。
后來他們起身前往鎮國公府時,蘇承墨也一并把它帶上了。
蘇承墨對它是肉眼可見的關愛,瞧它身上那身膘也能看得出,但小家伙就是不領情。逆子般的叛逆行為傷透了蘇承墨老父親般的心。氣得他以二百五的斤數來起小名暗罵它。
說起來,二百五現在該叫六月了吧?
一襲藍衣的少年持碗在其后面狂追,高聲罵道:“九月你給我站住!”
白谷雨:“……”
毛孩子長這么快的嗎?
白谷雨提裙抬腳將旁邊的一石子踢出,正中不遠處李腿子手中捕鳥的籠子,籠子一掉將路過的九月老老實實的扣在了原地。
白谷雨走近蘇承墨身邊,俯下身來問:“不生氣了?”
正被九月瘋狂拒絕的蘇承墨抬頭,少年梳的極為整潔的馬尾一半被九月扒拉到爪子上,臉上一道溢出細小血珠的傷口惹紅了他那雙丹鳳眼。
可他還是迎著初晨的陽光揚起一抹笑。
“我若是真小氣,早就不留你性命了。”
他又低下頭去撥弄開鬢前的碎發,忍著九月的扒拉去喂它藥,認真道:“反倒是你,有想好明天的宮宴去哪里任地方官了嗎?”
她現在的品階太低,只能去地方任官。
“有。”
面前的姑娘逆光佇立,紅色儒裙迎風而揚,淺栗色眼眸里綴滿流彩。
“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