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蘇承墨
“嗖——”
“轟——”
一支精致的冷兵器從窗外射來,穿梭著風聲,貼著白谷雨的衣擺徑直沒入雕虎的漢白玉柱,箭尾末梢還依稀冒著白煙。
穩穩當當。
是一支玄鐵箭。
“有刺客?!”“快離開!”
宴會上聚首的寒門與富家皆被這一箭射穿了膽,紛作鳥獸四散開來,一時之間酒盤觴杯皆亂,瓜果四竄。
唯有居于上頭的林溫璇站出身來維持現場秩序。
白谷雨一襲紅衣逆著人流而上,來到箭柄前低頭看了一眼,隨后轉身看向窗外,看向箭射來的地方。
她們現身處于京城最繁華的酒肆潯陽樓,與之相對面的則是京城最龐大的青樓玉春樓。
對面隱約搖映過來的燈光昭示著此時自身的混亂不堪。
看來成了。
白谷雨拿起手中銀簪隨意的挽了個髻,轉身提袖便要向門口走去,她需要離開。
“砰砰噠——”
宴會上的音樂因為白谷雨需要離場而突然變得急促,鼓聲漸急琴聲漸激。
舞臺中央的舞姬們隨著音樂的驟變而改變舞種,從聚中轉旋到四散起舞,臂上的鈴鐺發出聲聲脆音。好巧不巧的將靠近白谷雨的人群隔開,也替白谷雨遮擋了他人的視線。
白谷雨走到門口時回頭看了舞臺居中的領舞胡姬一眼,而對方則回以一笑。
在離白谷雨不遠處的玉春樓,與之毫不遜色的熱鬧也正在上演。
南街沿路上華燈高照燈火通明,微涼的春風穿街走巷,撥亂了最大青樓玉春樓門前堆積如山的人群的心態。
“讓他下來啊——”被堵在門口外的男人們怒不可遏的嘶吼著最高樓閣上的男人。
“讓我上去啊——”被攔在樓梯下的女人們憤憤不平的叫罵著最高樓閣上的女人。
此時玉春樓前人朝涌動,摩肩接踵,堪堪將半條街圍了個水泄不通。
被女人們咒罵的女子正站在欄桿旁躊躇,其面如姣花照水,行似弱柳扶風,嬌唇點上絳紅,醉三分媚意,是個能讓京城男人都為之瘋狂的妙人。
瞧這模樣竟是那玉春樓的頭牌明月。
可惜這副嬌俏模樣并沒有打動幾步之外紅帳子內的少年。
她嘗試著輕輕走近紅帳幾步,小心翼翼的開口:“公子你莫走,我今日是專門為了你才在此等候,你又怎能一走了之呢?”。
涼風漸起卷動著紅帳紛飛,帳內依舊毫無動靜。
欄桿外、樓梯下的女人們可耐不住性子:“明月你給我們下來,別恬不知恥!”
玉春樓練家子的懼怕明月再次上前會有危險,決定再次彎弓搭箭向上面的紅帳內射去。
只聽見“嗖”的一聲利響,玄鐵箭刺破長空直沖帳內。
霎時,紅帳從中間裂開,最先露出了一雙絕美的丹鳳眼,以及眼下那顆搖搖欲墜的淚痣。
少年約莫十七八歲,身姿挺拔,著天青色海水江崖紋衣裳,萬里山川匯聚一衣。面如玉,瞳如漆,眉如劍,氣神清秀俊朗難掩非凡容色。眉眼干凈雋秀無邪意,但一笑起來那少年郎的朝氣之意真真是要折人半條命。
秋水為神玉為骨。
端的是個絕世美人。
眼角那顆淚痣像神石墜入俗海中激起了朵朵浪花,瞬間席卷人海。
女人們皆呼吸一窒,明月花魁一時之間竟黯然失色。
湘江水,蓬萊云,驚動半城不及君。
蘇承墨終于轉身抬眸俯視樓下的打手,淡然的說出今晚的第一句話:
“爬。”
一輛青蓬鳥紋雙馬車于街上急行,馬蹄勁似疾風,蹄聲雜亂無章。
“老張,在加把勁。”
車廂內傳來白谷雨清脆悅耳的聲音,搭配著車前垂掛的珍珠碰撞出的叮鈴聲,略顯的急切。
車外除了馬蹄聲外還有愈來愈近的吵鬧聲,男女聲混雜,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白谷雨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伸手一把撩開墨青色簾子,尋探究竟。
一抬眸,入眼的便是這不算友好的一幕。
“老張,到前面右拐至清糕坊停下。”
“不直接去接蘇公子嗎?”前頭馬夫詢問聲傳來。
“不了。”
白谷雨饒有興趣的倚在車窗邊瞧他。
以前她就覺得蘇承墨若能生為女兒家家,即便當不成禍國殃民的妖姬也能在花樓酒肆中擔當起花魁之責。
事實上,她也確實有這樣問過蘇承墨。
但他當時對她的態度對比如今他對玉春樓打手的態度也著實好不到哪兒去。
樓下再次炸開的聲音正聲聲催促著明月下去,她不甘心的再次上前一步:“公子當真不認識我嗎?”
蘇承墨后退一步,開口:“姑娘,我是一名獸醫,認識我可不是什么好事。”
平地一聲雷。
這下不僅僅是樓下看客,就連白谷雨也被逗笑了。
好一個暗諷對方是禽獸,好一個罵人不帶臟。
饒是閱遍人情世故的明月也懵了,珠淚在眼眶里直打轉,聲音都帶著哭腔:“那你為何每日為我多擲千金,若不是心悅于我又怎會羞于見我?”
對面的少年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他確實不忍心告訴她,他多次破財僅為了蹲點她的老主顧,而他不愿意現身完全是沒必要。
不曾想這收網前的唯一一次露面便惹出了如此大禍事。
原來是這眾星捧月慣了的明月不甘心于他的神秘,雇傭了大批解甲的老兵來監蹤他。所以他一邁進門不久便遭追堵,明月更是命人全力封鎖玉春樓,并追趕他至最高樓閣。他實在是進退兩難。
如此興師動眾,他消受不起。
只是這般做派不僅驚動了樓內顧客也驚動了樓外人來人往的看客。
然后目睹明月真容的男人們瘋了。
然后目睹蘇承墨真容的女人們也瘋了。
男人想讓蘇承墨下來,女人想代替明月上去。
場面好不熱鬧。
還好,東西依舊到手了。蘇承墨攥了攥袖里的東西,不作多加思索,縱身一躍穩穩落入欄桿纏上的紅綢上。
綢上懸掛的鳥獸魚蟲狀花燈宛如春日梢頭的花朵亂顫,多色映照下的美人玉影朦朧風姿綽約,一瞬間竟讓人分辨不出天上人間。
“公子你別走,”明月攀扶上欄桿,不甘心的心火燃了又燃,“就當陪陪我好嗎?”
蘇承墨沒回頭,只有冷清話音飄蕩在半空:“抱歉,我不買笑。”
他在驚異聲中從容的順著綢緞走向外墻,然后在追趕聲中身輕如燕的翻過墻去。
隨著車內砰然一聲,白谷雨與翻身下來的來人四目相對。
熟悉的藥香撲面而來。
少年平日里上挑的眼尾總是透露著對世間萬物的欣喜,只是現如今眼里更多的是對她的怨氣。
“戲看夠了嗎?”
白谷雨收回窗邊的手,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道:“聞喜宴上的舞樂是你打過招呼的吧?”
對面人閉目養神并未開口。看來是真的生氣了。
猜對了答案的白谷雨不惱,又繼續道:“你方才為何騙人說自己是獸醫?”
白谷雨對他十分了解,他的醫術天賦異稟,支持著他后來成為譽滿天下的神醫。無論是前世今生他對她的恩情都是銜草結環無以為報的。
不過現在,她全都恩將仇報了。
不對,那他方才不是連她也罵了?
白谷雨突然反應過來,剛要開口就被堵住了話頭。
“拿好,”尋常只用來揀藥的玉骨手此時從袖中拿出一方圖紙,“我讓郁平守了一個多月,楊勇放這個人除了花魁明月誰也無法近身,郁平幾番打聽才得知今日他要將東西交給五皇子。說起來,也要多謝那人今日的一番折騰讓我正好可以擾亂他人注意力,給了郁平趁亂臨摹的一個機會。”
“謝了。”白谷雨拿過圖紙仔細觀察了許久才折疊揣進懷中。
她現下的勢力不成火候,能信能用的人不多,否則也不會淪落到讓一位醫者去做探查的工作。
好在楊勇放這老狐貍雖然為人謹慎,但在皇族競相拉攏新生勢力的今日,作為頑固世家的定遠候府也不得不拿出點有用的東西向皇族證明自身的價值,以保朝廷地位穩定。而郁平他們之所以不直接拿走,也是避免楊勇放狗急跳墻做出什么禍害來。
現在,她總算有點東西自保了,保住祖母保住白家不再任人宰割。
“謝謝?”蘇承墨其聲恰似流水擊石,清脆悅耳,此刻將內心郁結聲聲控訴,“你若真想謝我,便應該竭力去解圍而不是在估算出我降落的位置后悠閑的等。你若真想謝我——”
少年側身緩緩靠近她,高大身軀的陰影將白谷雨瞬間籠罩,她只能聽到如陽光般干凈柔和的聲音一字一頓的道:
“你就不該囚禁我。”
是了,白谷雨重來一回先恩將仇報的囚禁了恩人。
她重生于得善樓,在兩年前的大火中只需趁亂跳河離開便好,然后順著河流流到采藥下山的蘇承墨面前被他所救,就如同前世一般。
但她沒有。
她撩火燒了內室后,為了防止詭術落入其他異心之人手里又搗毀了地牢。然后搶馬駕離,循著記憶來到故地主動推開蘇承墨的藥門,懇求他救她。
估計將要出門尋藥的蘇承墨一輩子都不會想到,他要救濟的這位女子會在醒來后反手控制了他,然后逼他隨她來到鎮國公府一住便是兩年。
白谷雨確實非忘恩負義之輩,但她也深知蘇承墨便是多年后唯一能夠救治顧淮璟的人。前世她為了治好顧淮璟的腿疾尋遍九州,最后才發現那個當年救了自己一命的人竟是顧淮璟唯一的歸路。
可惜,他救起的是一位暴君。
可惜,他坎坷的一生并沒有得到救贖。
他前半生在亂世里顛簸,后半生入官為醫后在暴君的統治下如履薄冰。
就像前世白谷雨從險境中逃脫來到鎮國公府,本以為能讓人生步入正軌卻不想落入更大的悲劇,乃至于僅能抓住偽善的顧淮璟一絲善意,她便半生不忍放手。
所以無論是出于阻止顧淮璟病愈還是照顧祖母身體安康,白谷雨都必須動用一些手段將他帶到白家。
說到底,白谷雨還是不忍心他再受前世頗多苦難,畢竟她前世得到他恩情極多,也算得上是一位故友。
只是,她如今對這位故友實施的手段著實算不上正派。
“但也算不上囚禁吧?”
白谷雨抬眸迎上蘇承墨的目光,淺栗色的眼眸里倒映著對方眼尾的淚痣。
對峙良久,蘇承墨率先退了回去。
確實,算不得囚禁,在日常生活中他擁有絕對的自由。只不過白谷雨的意愿他也必須要接受罷了。
白谷雨往后倚上馬車內側,嘴角略帶笑意的看著車門旁邊獨自生悶氣的蘇承墨。
果然還是現如今這個有朝氣,笑起來好像小狐貍的蘇承墨比較好啊。
對面人感受到她玩味的眼神好久,終于還是忍不住抬起頭來堅定的說道:
“我真的不賣笑。”

不歸舟
插一句,海水江崖紋是我國古代歷代的官紋服侍,但是因為我很喜歡,所以就私心將其作為這本書里小狐貍的專屬衣飾啦~歷史黨不用考究哦,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