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水收到縣城第八中學的錄取通知書,全家人都替長水高興。長水媽當天中午還特意上街割了一塊豬肉,買了一條花鰱,宰了一只大公雞,做了一大桌菜,好好犒賞了長水。
長水爸和長河哥還開了一瓶寶山大曲酒,兩人你一杯他一杯地推杯問盞。長水爸酒量大,兩瓶酒的量,平時從不沾酒,只在重大節日和家里有喜事的時候象征性地抿上幾口。長河哥剛剛成年,長水爸允許他喝酒,條件是不許酗酒,如有違反,不管在什么場合見一次打一次,不給臉面。要想要臉,自己先得長臉。長河哥反對他爸的粗暴單方決定,子大不由爺,老子不能管得太寬,該放手就得放手。長水爸只讀過小學,長河初中畢業,兩人對話不在一個平臺上,但長水爸說出的話卻讓人不是這么認為。長水爸對長河說:“國家國法,家有家規,沒有規矩就沒有方圓。破了規矩就得受罰,不管有多大年紀,多大的官。”
長水媽給長水碗里夾了好多魚肉,快堆成小山了,還有一只大雞腿。平時家里殺雞,雞腿都是給長川、長江,他倆小長身體需要營養。長水習慣性地把雞腿夾給了長川,長江已經得到了一個。長水媽看見了,又搶過來放在長水碗里,長川眼里開始有亮晶晶的東西蠕動,低下頭不吃也不動彈,正在醞釀傷心情緒。長水媽見狀,從菜盆里挑出一大塊雞肉放在長川碗里,和顏悅色地對長川說:“川兒,這次你二哥考上高中了,讀書費腦子,需要好好補補,你就謙讓下。下回再殺雞,媽先給你一個。啊?”長川的淚終于承受不了內心失去寵愛而帶來的失落而跌落下去,掉在長川碗里。長水站起身把長川拉起來,幫他端起飯碗,領他到院子里,又把碗塞給長川,然后返回餐桌,端起了自己的飯碗,來到長川跟前,把雞腿放在長川碗里,對長川說:“你吃!”長川的眼淚比先前掉得更勤了,淚珠連成了線。長水情緒受到感染,心里潮潮的。長水想擺脫這種氛圍,轉身出了院門,到河邊蹲著吃飯。陽光直射河底,水跟空氣一樣透明,渾身帶著彩紋的馬口魚成群結隊地在河底亂石周圍覓食,幾只乒乓球大的螃蟹從黑色鐵泥的洞穴里爬出來活動,扁平的武昌魚借助陽光一閃一閃地閃動銀白的鱗片,草魚細長的身子像箭一般追趕獵物,四指長的餐條受驚逃亡,紛紛躍出水面……
長河哥總共喝了三杯,話就像自來水似的連綿不絕。長河非常激動,好像是他自己考上了高中。長河替長水高興,也替家里高興,慶賀家里終于出來了一個高中生,預言長水將來還成為村里走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長河吃罷午飯拉著長水來到河邊的槐樹下,找來兩塊麻栗石,一人屁股底下坐一塊,陪長水聊了一下午。長河情緒高昂,語氣忽高忽低,把長水也感染了,好生感動。長水想插嘴卻插不上嘴,長河根本沒有給讓長水插嘴的機會,自顧自地說自己的,想到哪兒就說到哪兒。長河哥的思路很亂,思維跳躍,從一件事過渡到另一件事,不需要停頓,不需要轉折,仿佛天生就是這樣渾然一體。長河散亂的絮叨,閃爍著真實的想法,讓長水無意中窺視了長河哥的內心的掙扎和吶喊。
長河說他要是沒有輟學的話,已經讀高三了,也可以像他的同學一樣參加高考。但是,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他特別后悔當初的選擇,也恨自己沒出息,見書頭痛,讀不進去,每次考試老是在最后排著。班里學生按成績自動分群,學習好的學生跟學習好的學生一起,成績差的跟成績差的一起,界線明顯,猶如天塹。好學生好像生來就受歡迎,走到哪里都受到寵愛、簇捧。差等生仿佛天生低賤,合著讓人看不起,誰都可以當面指責不留一絲情面。
長河特別自卑,同學們尖銳目光讓他心虛,那里藏著對他拖拉班級排名后腿的不滿和怨氣合成的針芒,戳進了長河心里去了。他也不敢看老師,老師對他從來沒有好臉色。老師偶爾掃他一眼,眼光凌厲冰冷,就這么輕輕一瞟,讓他單衣薄衫頃刻掉進嚴冬而被凍得瑟瑟發抖。長河受不了那種從腳跟到頭發絲從皮膚到心里全方位的鄙視,為了捍衛僅存的細若柔絲的自尊,長河落荒而逃,自動輟學。父母對長河抱了莫大的希望,當然反對長河私自決定,像解押罪犯似的又把長河押回了學校,長河再逃,如此三番五次。在又一次父母要送長河回學校的時候,長河憤然怒吼:“再送,我就跳竹竿河!”當時正值雨季,河水暴漲,波濤洶涌,急湍甚箭。長河爸媽如遭雷擊,瞬間石化,爾后像煮熟的面條一樣綿軟癱在椅上。那一刻,長河爸媽心里掀起的狂瀾不啻于竹竿河水翻騰的滔天巨浪,望子成龍的希望如同竹竿河面上飄浮的草屑隨之東流不見了蹤影。
長河讓父母失望了,深深有種負罪感。父母并沒有責怪長河,甚至連句高聲氣話都沒有說過,什么話都憋在心里,表面上風平浪靜,跟沒事的一樣。長河心里更不是滋味,他真希望父母暴風驟雨般地暴揍他一頓,比這樣不溫不火軟刀子拉肉更來得痛快。父母沒有這樣做。長河只有自己折磨自己抵罪。春上插秧,從早到晚,長河從水田這頭到那頭,一趟趟地插,腰都快要窩斷了。夏天給水稻除草,長河頂著太陽曬,連帽子都不戴,他像爐子上的烤肉快要被烤熟了。秋收的時候,割完水稻,家里請幫工把水稻扎成捆,再挑到曬場脫粒。十幾人有說有笑地分工協作,抱稻的抱稻,扎捆的扎捆。惡作劇就在這個時候在眾人面前赤裸裸地上演,長河的長褲頭被人從背后一拉到底,等長河驚覺,長河的下體已暴露無余地裸露在田野燥熱的空氣里,眾人已笑得人仰馬翻。長河騰地臉上起了火般滾燙,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一日幾次,長河在幫工面前就跟脫衣女郎一樣沒有了隱私,尊嚴被當成了稻田的泥巴任人肆意踐踏。長河殺人的心思都有,可是自己明明放著陽光道不走,偏偏中斷學業回家修地球,心甘情愿地跟這幫渾渾噩噩的粗人為伍,怨得了誰?難道他真的也要和他們一樣度過一生?長河心里時不時地涌出莫名的恐懼和漫無邊際的悲哀。他的心在哭泣,哭得天昏地暗。無人了解長河的心思,長河也無處訴說,只有選擇沉默,讓自己在沉默中沉淪。
還是長水爸伸手把長河拉出了自責的泥淖。長水爸覺察出了長河的變化,牽著牛,扛起鐵犁,讓長河跟他一起去翻稻田。長河愿意干農活,越重越搶,他就是要把自己累癱什么都不用去想。稻田遍地灰黃,稻樁密密麻麻有序排列,田野一覽無余的空曠。長水爸在田中央套好了牛和犁,自己犁了一個來回,開好了溝,讓長河接手接著犁。收完水稻,再接著倒茬種油菜。長河輕揚鞭子,鞭鞘在空中“叭”地打了個脆響,牛聞鞭起步,新鮮松軟的黑色土壤像書扉一樣翻轉過去,釋放出濃郁的腥味。麻雀、喜鵲、斑鳩、灰鶇等鳥飛落新翻的泥土上,尋找躲藏在泥土的蟲子。幸運的還能叨上一條活蹦亂跳的大黃泥鰍。長水爸沒有像往常一樣蹲在田埂上抽煙,跟著長河一趟趟地走,像是檢查長河干活,每一步每一犁都不放過。長河也覺得爸怪怪的,拿眼角睨視老爸,卻發現老爸的心思根本不在地上,好像正在考慮什么,似乎覺得并不周到,時機也不成熟,就一圈一圈地跟著長河轉圈。長河知道老爸有話要跟他說,用心犁田,等待老爸開口。犁地其實就像學生畫圖,不過是以犁為筆,以田中央開溝的第一犁為中心,一直沿著逆時針方向向外畫四方曲線,一圈比一圈畫得大,直至達到四邊田埂無處可畫才算停筆,一幅完美稻田泥土杰作驚艷地橫陳于平坦如砥的曠野。
長水爸終于開口了,不像是在說教,卻像在回憶他的陳年往事。長水爸說他小時候正值兵荒馬亂年代,到處打仗,部隊互相開火拼個你死我活,老百姓也跟著遭殃,打死的,炸死的,餓死的,凍死的,病死的,死的人就跟割稻一樣成批往下倒,人命如螻蟻。家里最困難的時候,只有在野地挖草根充饑。爺爺奶奶餓得只剩一口氣了,劉鄧大軍剛好路過門口,把爺爺奶奶救活了。三叔見部隊有飯吃,扒上軍車死活不下來,偏都要跟劉鄧大軍走,爺爺奶奶只好隨他去了。解放軍還給家里分了田地,全家生活有了指望,家里算是逃過一劫。
長水爸輕輕嘆了一口氣,跟著長河又走上半圈,如數家珍似的接著又說開了。******,家家戶戶缺糧,大人小孩餓得遭不住了,開動腦筋找吃的。野菜冒出來了吃野菜,槐花開了吃槐花,水塘菱角長苗了吃菱角苗。后來什么都吃完了,開始剝樹皮,挖樹根,掘老鼠洞……有的人沒能挺過這道坎,走著走著就倒下去了,再也沒有起來。災情驚動了中央,開倉放糧,家里又度過了一次劫難。
長水爸停頓了一支煙的工夫,接著好像是反問長河,你說:“在生死面前,丁點挫折算個啥?闖過幾次生死門檻,我悟出了一個理兒:只要人在,指望就在,就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長水爸繞來繞去,旁敲側擊,終于走上了正題,將他的真正意圖表達出來。長水爸說完,背著手轉身走了,留下了犁田的長河。
善言能夠挽救思想的沉淪,理解能夠醫治心靈的創傷。長河走出了心靈自縛的繭子,就像越冬的麥苗雖經歷了嚴寒卻照樣返青,煥發勃勃生機。
長水覺得他這個夏天聽了一個最好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卻是和他朝夕相處的兄長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