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亮沒有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

　　長水穿過村子，從東頭走到西頭，去找小亮。小亮剛好垂頭喪氣地從家里出來，臉上失去往常鮮亮的光彩。

　　“小亮，你搞么事？我找你！”長水攔住小亮。

　　小亮情緒低落，一副病怏怏語氣：“找我有么事？”

　　長水也發現了小亮和平時高聲大氣說話不太一樣，認為他病了，就關心他的病情。長水問：“你生病了？臉色這么差。”

　　“沒有。別瞎猜。”小亮覺得長水誤會他了，掐滅了長水胡思亂想的念頭。

　　長水和小亮一起長大，情同親兄弟。長水覺得小亮有事瞞他，繼續追問小亮：“有事瞞我？”

　　在好哥們面前，小亮不得不說出實情，小聲地而又不無遺憾事對長水說：“長水，我恐怕不能繼續陪你上學了。我沒有接到高中的錄取通知書。”

　　“啊？”長水找小亮就是為了問問小亮錄取的事情，沒想到卻是這樣的結果。長水和小亮學習成績不相上下，長水能接到了高中錄取通知書，小亮自然能接到，長水不相信小亮考不上。轉念一想，就對小亮說：“你的錄取通知書有可能拉在學校了，我陪你去看看？”

　　小亮出門也是想去學校看個究竟。有了長水陪著，小亮覺得心理有了一種依靠。小亮感激地對長水擠出一個笑臉，刀把子臉生硬走型，好像在哭。

　　長水小亮的學校在鎮區南頭，去看飛機的途中。心里有事，長水他們沒有心情欣賞沿路的風景，加快腳步徑直奔向學校。學校兩扇鐵柵欄大門掛上一把大鎖，一扇鑲嵌在左邊大門右下角的小門虛掩，長水他們推門走進校園。

　　正對著門的是一條校區道路，平直寬敞，道路盡頭是教師辦公室。道路兩側坐落著各個年級的教室，都是青磚瓦房，教室一律坐北朝南，窗口開得很大，透光亮堂。房前屋后的梧桐樹粗壯、茂盛，有三層樓那么高，伸向四周的粗大枝丫，把教室和道路都罩在濃陰里。學校放暑假，除了看大門門衛和打掃衛生的衛生員之外，鮮見老師和同學。

　　教師辦公室大門緊鎖。在教師辦公室南山墻平齊的校區道路南側，豎著一塊由四塊黑板連接起來的告示欄，下面有五條開叉的腿支撐著告示欄長年站立不至于倒下。告示欄經常張貼上級文件、學校的各種通知、處罰決定、年級排名、班級衛生通報等內容，黑色的板面被不同顏色的紙張覆蓋而變得五彩繽紛。告示欄西邊的兩個黑板被大張紅紙給鋪滿了，學校被全縣各所高中錄取人員的名單都用黑毛筆字寫在上面，還有所有初三畢業生的成績公示。名字密密麻麻排列，黑壓壓一片。毛筆字是正楷書法，形體方正，筆畫平直，規矩整齊，很好認，每個字都看得清楚，不會弄錯。錄取人員名單完全是按班級排列，很容易查找。長水和小亮在初三（3）班，班里共有19人被全縣十二所高級中學錄取，長水心里默算了一下班里人員錄取比例，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長水的名字排在班里錄取人員第四的位置上。長水一個個地念著名字往下找，每念一個姓名都有一個親切的面孔在腦海里閃現一下。名字找完了，沒有發現左小亮的名字。長水怕自己眼光沒看清，又重頭找了一遍，確定沒有他的堂弟左小亮。長水側頭疑惑地看了看身邊的小亮，小亮的臉色灰暗，牙齒緊緊咬著下嘴唇，眼睛直直地盯住紅榜發呆，像座雕像一動不動。長水擔心放榜的老師把學生名單搞錯了，混在其他班里了，走到紅榜的最前面，從初三（1）班開始查找，一直查到初三（4）班的最后一個名字，還是沒有發現左小亮三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了。長水這才意識到小亮真的落榜了，心里一下子慌亂起來，眼睛也是盯著紅榜不敢作聲，也不敢看小亮，好像自己做了對不起小亮的事。

　　過了一會兒，小亮從雕像變成了人，復活了。小亮無奈地說：“回去。”小亮也不等長水回應，一個轉身先往外走。

　　長水追上去，陪小亮走了一陣子，突然覺得小亮落榜太不可思議了，想找小亮弄清楚，拉住兀自行走的小亮：“唉，怎么可能？咱倆都在一個水平線上呀！”

　　小亮有氣無力地說：“語文考砸了。”

　　“你咋知道？”長水只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對每科成績并不清楚。

　　“榜上有成績。你沒看？”小亮看著長水，一臉的疑惑。

　　長水的心思全在尋找小亮的名字上，并沒有注意旁邊的畢業生成績單。經小亮提醒，仿佛覺得紅榜上確有成績公示這回事。

　　“光找你的名字了，沒注意。”長水解釋。

　　“我的語文成績最差，才拿了不到一半的分。”小亮像在回憶，尋找失誤的原因，又不太肯定說，“可能作文寫跑題了。”

　　“作文40分啊！”長水不無惋惜，心里對小亮暗暗帶有責備之意，怎么偏偏在高分大題上翻了船呢。

　　小亮也后悔莫及，木已成舟，一切都改變不了。小亮傷心地說：“命，這都是命！”

　　長水覺得小亮不該像村子上了年紀的奶奶、嬸嬸那些農村婦女一樣信命，信那些算命先生糊弄人的鬼把戲，更不應該動不動把人生失利歸結命運，這是一種推托，更是逃脫，對自己不負責任的表現。長水勸說小亮千萬別相信那騙死人不償命的一套玩意，命運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自己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自己才是命運的主人，命運是左右不了人的。長水想讓小亮復讀一年，重新考高中，千萬千萬不要放棄求學長知識學本領的大好機會。

　　小亮說出的話讓長水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小亮給長水說他上不上學，家里并不上心。上也行，不讓也行，對他上學并沒有抱多大的期望，只要他能認字會記賬，不是睜眼瞎就成。村里讀書人有幾個出去了，不都回村種田了。別說其他人，就說長河哥不也是初中畢業，怎么樣，不還是照樣在家務農。看看身邊這些人，心里也就釋然了。

　　離別校園小亮確實有些傷感，絕不是那種尋死覓活的傷心欲絕。小亮不知道錄取結果心里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真的知道了倒是坦然面對，些許傷感也被惱人的熱風吹到爪哇國去了。

　　小亮的三個哥都是上完小學就開始務農了，替父母掙工分，分了田把田交給父母種，他們都去深圳打工掙錢，一到年底都往家里成沓子寄錢。家里有了錢，小亮父母第一個在村里翻蓋了四間紅磚瓦房。小亮父母站在人面前覺得倍兒有面子。“讀書瞎花錢，還不如打工。”小亮父母現實的態度對小亮影響至深。前面有車，后面有轍。小亮也想沿著父母的思維指引的方向和追隨三個哥哥生活軌跡往前摸索找生活。沒有被錄取，小亮思想上沒有了牽掛，放下了包袱，心也就飛向了三個哥哥那里。

　　長水隱隱約約覺得小亮說的并不正確，卻又不知道他說的那里有問題，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更找不出有力證據反駁小亮，只好任由小亮說去。長水真心替小亮可惜，卻眼睜睜地阻攔不了小亮的決定。長水潛意識提醒自己，要是他是小亮，決不會輕言放棄繼續上學。強扭的瓜不甜。小亮已經決定了今后的出路，長水不能牛不喝水強按頭，強迫小亮按照自己的意愿安排人生，這只會讓兩人的關系變糟。長水轉念一想，是金子在哪里都會發光，小亮這一去，也許另有機緣，前途無量還說不定呢。

　　從學校回來的第三天中午，小亮來找長水。長水讓小亮進屋坐，小亮卻往河邊走去，長水只好跟著小亮。在河邊的那棵大槐樹下，小亮告訴長水，明天他就走了，去深圳，同行的還有小亮的大嫂。大嫂還沒有孩子，在家待著閑得慌，也想出去打工掙錢。小亮沒有去過遠門，路上有個伴，也不再擔心什么了。

　　小亮來找長水，其實在臨行前給好友長水贈送一個紀念品--一本裝幀精美的硬皮筆記本，里面有彩色美女插圖，在學校里很受歡迎，常作為同學生日禮物和分別留念禮物贈與好友。長水很感動，接過禮物翻開，首頁有幾行流利的藍色鋼筆字--小亮的臨別贈言。贈言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兩句詩：“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長水鼻子一酸，眼淚奪眶而出。小亮也是兩眼婆娑，晶亮的淚滴順著小亮刀把子臉往下淌。

　　小亮這一走就是二十多年，長水再也沒有見過小亮。長水成年后在外省工作，不常回家，從家里得知小亮零星的消息，知道小亮在深圳一家電子公司上班，自學讀完大學，當上了主管，和重慶的一個打工妹結合成了家，家就安在深圳，生了一個大胖小子，夫妻兩人掙錢，收入穩定，生活比一般家庭還要幸福。

　　長水想念那張刀把子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