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春夏,北部多地遭遇了特大旱災,生產隊組織社員挑水上山,戰天斗地,一粒種子一勺水,千辛萬苦搶播進去,雨還是遲遲不下,苗長不出來。老話說:肥正月瘦二月,半死不活三四月。這個春天,野菜旱得都長不出來,樹葉也曬卷了,生命力頑強的野草也枯萎了,人們都慌了。
四嬸家十口人,八個孩子,她哭哭啼啼地到季位家借糧,不給就不走,樸水花為難地說:“你是知道的,我家工分少,分的那點糧食,自己家還不夠吃,哪里還有往外借的?”四嬸幾乎要跪下了,求著樸水花:“你家有錢啊,有錢還愁沒糧?你就當作是積德行善,救救我們一家人吧,家里已經斷糧了。”樸水花實在沒辦法,只好借給她一升糧。剛打發出去,又來了一個老婆子要借糧,樸水花再不敢松口,死活不給借了,結果被老婆子指責她見死不救是缺德。
十幾年沒來過的娘家弟弟也來了,還領著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弟弟哭著說:“求姐姐,救救孩子,為咱家留一條根吧。我知道姐姐不當家,可不到萬不得已,娘家人是不會為難你的。”說完,他把孩子一推,抹著眼淚要出門。樸水花拉住他,也哭了,她掀開缸讓弟弟看,都成了缸底兒了,但是樸水花還是取了一條口袋,湊了小半袋,讓弟弟快藏起來,別讓人看到,弟弟沒想到姐姐家的日子也過成了這樣,真是一家不知一家苦,只好將口袋藏好,領著孩子走了。斷糧的人家越來越多,隊長一次又一次地去公社求助。救濟糧終于盼來了,可數量有限,先斷糧的人家先供,季位家富名在外,沒在考慮范圍。
全憑了鎮里那間替人存放貨物的房間,常氏收了很多的饋贈。感恩的鄉下人送了大量洋芋、南瓜,這些東西吃不完,更賣不出去,常氏便想了個長期儲存的辦法,她將洋芋切片用細繩穿起來,南瓜削圈,一嘟嚕、一嘟嚕地掛在太陽下曬干,幾年下來攢了三大缸,一直派不上用場。這個夏天,這些東西救了全家人的命。家里僅有的一點五谷雜糧留給大寶、二寶,其他人的臉上都餓得掛了相。
國家給災區的中學生發放糧票補貼,潔兒住校躲過了一劫。周日,潔兒和王樹葉在校外散步時,遇到了同村在縣城工作的旺財,他帶給潔兒一個壞消息,他說看到季位和樸水花的臉都餓浮腫了,潔兒急哭了:“這可怎么辦?快放假了,我也要回去啊!”王樹葉拉著潔兒的手說:“你別慌,早就想要你去我家,等放了假,你跟我走。”她又對旺財說:“請你回村時帶個話,季潔兒這個假期住我家,我們倆是同學,我的家在城西王家山。”旺財看著這個仗義的女孩,對潔兒說:“好,我明天還要回村兒,一定把話帶到,潔兒,你遇到貴人了。”
劉芳芳三天沒來學校,潔兒和王樹葉相約去她家探望。剛走到城里的十字路口時,看到一個穿洋裝的中年女子正輕歌曼舞,一旁的路人竊竊私語,“聽說她是國民黨潛伏特務,被檢舉揭發給嚇瘋了。”到了劉芳芳的家,劉芳芳的媽媽正伏在桌上寫著什么,抬起頭的一瞬間,潔兒和王樹葉吃了一驚,同時問:“阿姨,你怎么瘦成了這樣子?”只見她臉色灰暗憔悴,苦笑著說:“你們來啦,芳芳在屋里,你們進去吧。”說完又低頭去寫。
劉芳芳從里屋走出來,眼睛紅腫著說:“我媽媽說她被人告了黑狀,現在讓寫檢討書,交代問題,一定是那個吹牛老漢背后捅刀子,沒講過反動話,怎么寫啊?也不知寫成什么樣,他們才滿意?真是冤枉人。他心怎么這么壞?這學,我不上了。他們不讓爸爸回家,我要陪著媽媽。”
潔兒很著急,但不知道該怎么辦。王樹葉想出了辦法,她說:“阿姨,咱惹不起,還躲不起?你別去上班,什么也不寫,今天就去我家,別人找不到你,看他們還怎么整你。”
劉芳芳的媽媽放下筆,感激地說:“好孩子,沒這么簡單,我不能走,事情遲早會水落石出。我寫完交上去,讓他們調查去,我相信,運動會很快過去,學校也不可能永遠停課。芳芳現在不去學校也好,在家自學也是個辦法,你們也不要荒廢學業,讀書才是你們應該做的事情。”
縣政府的家屬院對面,住著一個老紅軍,年紀老,資歷不老,大字不識一個,喜歡吹噓。他在四十多歲時,還是獨身一人,在財主家打工。紅軍從他的家鄉經過時,他便跟上走了,替首長養馬。全國解放后,國家安排了他火柴廠名譽副廠長的虛職,月工資不足五十元。有人介紹他與一個前國民黨軍官的遺孀成了家,女人有文化,燙了頭發,穿著旗袍,帶了一個學習成績優秀的男孩子和幾箱子書。給孩子改姓鄭后,政審一路通暢,還上了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可憐的女人在幾年后精神失常了。老鄭常對街坊鄰居吹噓自己帶兵打了多少大勝仗,他吹牛,沒人當真,也不揭穿,他便倚老賣老,真把自己當了功臣。
附近小學的張老師思想要求進步,主動去老鄭家做好事,幫他洗衣服、打掃衛生,有時還帶學生去聽老鄭講革命故事。劉芳芳兄妹幾個,也曾是張老師的學生,張老師與劉芳芳的媽媽很熟。一次,張老師家有事,急需三十元錢救急,便向老鄭借。過了一個月,老鄭去學校,當眾向張老師討債,話說得很難聽,他指責張老師做好事是假,騙錢才是目的。
前幾天,劉芳芳的媽媽在街上遇到張老師,她打招呼:“張老師,忙啊,最近沒看見你去老鄭家。”張老師便對他講了,向老鄭借錢后遭羞辱的事。她說:“我本打算遲兩天,去幫他洗被褥時還錢的,不料,他竟然兩天也不等,十多年對他的照顧沒換來他的信任。其實,我早知道他愛吹噓。很早以前他就對學生講,我去他家干活是報恩,他說在戰場上救了我爸的命,哪有的事兒啊?我爸一生在農村,沒當過兵。老鄭畢竟七十多歲了,還有個瘋老婆,之前,我幫他成習慣了,不去,心里過意不去。唉,遇到這種人,真是有理說不清,我放棄多少個休息日,十多年幫他干活兒,難道就是為了騙他的三十元錢?我不會再去了。他算什么老紅軍?就是一個馬夫!”
張老師的話音剛落,老鄭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站到了她們身后,他怒氣沖沖地指著張老師大聲喊:“你就是反革命修正主義!”
張老師沒理睬老鄭,扭頭走了。老鄭又向劉芳芳的媽媽發難:“你還想知道什么?問我。”她不愿與他一般見識,也走開了。老鄭看到兩個人都不搭理自己,更覺得傷了面子,不依不饒地補上一句:“有你們后悔的時候。”
回家后不返校的同學也不少,王樹葉和潔兒商量:先回家去,也像劉芳芳一樣自學,等待學校復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