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勝任這工作嗎？你知道每天要走多久嗎？那郵包有多重，你背得動嗎？還有你爸會同意嗎？”米澤發出了一連串的質問，聲音不急，但力度十足。

　　他不相信這樣的決定是李惠英思考成熟的，或許是今天他當面拒絕了她，是她的一時沖動。能夠有人接替阿爸工作是他最大的心愿，雖然不知道阿爸在這條郵路上都經歷了什么，但憑他佝僂的身子和嚴重的病痛也能知道那是一個常人無法想像的歷程，這條路是意志薄弱者的墳墓。自己親身體驗了兩個多月，一兩年或許可以堅持，但像阿爸走了四十幾年，那需要多強的意志，是什么讓他能夠一直走下去，米澤始終不得而知。

　　“能不能勝任不是嘴上說，每天至少走五六十公里，時間大約是十二個小時，郵包輕時五六十斤，重時一百多斤，我的事我做主，不需要誰同意。”李惠英的回答鏗鏘有力，也很直接，如此的熟悉似乎早做足了準備，不像一時的沖動。

　　她每一句話仿佛是一道道鞭子抽在米澤的身上，又像一記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臉上，他坐如針氈，全身一陣燥熱。

　　“阿澤，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事。”張倫博端起面前的白瓷水杯，吹了吹茶沫子，嘬了一口，“你阿爸年紀大了，腿腳沒以往靈活，我想讓你帶惠英走一兩個月，讓她熟悉一下業務，不知道你同不同意。”

　　“什么？我……”米澤眉頭緊鎖，欠了欠身子，正打算拒絕，卻被張倫博用眼神和手勢打斷。

　　“你先別急著表態，回去認真思考后再做決定。”張倫博一雙眼睛盯視著米澤，就像X光線一樣，要把他內心所想掃描得一清二楚，“我相信你會慎重考慮，更期待你給我一個好的答復。”

　　米澤剜了李惠英一眼，真想一巴掌將她扇回青桐溪的老屋去，原本一切水到渠成的事被她攪得亂糟糟，這還有什么需要考慮的嗎？張叔叔的話已經很直白，就是傻帽也能聽出其中意思，此時還不如做個順水人情，答應了完事。

　　“張叔叔，我……同意就是了，不需要考慮。”米澤低頭掰弄著手指，一副被人強迫的樣子。

　　“阿澤，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苦，”張倫博語氣柔和，但十分堅定地說，“但你要記住，你是米旦章的兒子，也許你認為你阿爸就是一個普通的鄉村郵遞員，那你就錯了。”

　　“他不是郵遞員，還能是什么？”米澤驚訝地望著張叔叔，詫異地問道。

　　米澤從小到大只知道阿爸是一個從早走到晚，一年到頭不停息行走在路上的鄉郵員，偶爾聽說他曾當過兵，至于其他的事卻知之甚少。

　　張倫博拉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盒帶過濾嘴的香煙，起身走到窗戶邊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咳嗽了幾聲：“我……平時……很少……抽煙。”

　　李惠英趕忙把桌子上的茶杯端到他面前：“張叔叔，平時沒有抽就不要抽了吧。”

　　“我沒事，你們坐吧，”張倫博背對他們，看著一晴如洗的春空，似乎在回想著什么，“那個時候，我剛參軍到部隊，你阿爸是連長，一米七五的個子，穿一身軍裝英氣勃發，帥氣逼人，我第一眼見了他就將其視為榜樣。”

　　“張叔叔，你有阿爸穿軍裝的照片嗎？我從沒有見過他當兵的樣子。”米澤插嘴好奇地問道，他很想知道阿爸的過往，或許只有從張叔叔這里才能了解到更多信息，因為阿爸從不提及這些事。

　　“那個時候不比現在，照相很不容易，或許你阿爸有。”張倫傅轉過身靠在窗戶上，沉吟了片刻，“我只有一張和他合照，過些時候讓你看看當年你阿爸的風采吧。”

　　“你們部隊在什么地方？都是什么兵種？”米澤生怕他停下不再講，緊追著問道。

　　“我們是C軍直屬偵察營，你阿爸擔任三連連長，我入伍的時候朝鮮戰爭已經結束了幾年，而你阿爸在對朝作戰中被授予一級戰斗英雄，當時部隊都在號召向他學習。”張倫博顯得有些激動，兩手緊緊地抓住窗臺邊沿，繼續說道，“在第五次戰役中，你阿爸帶領人員偵察聯合軍撤退路線時，一名戰士踩中一顆地雷，是他把戰士替換下來，冒著被炸斷一條腿，甚至是犧牲生命的風險救下了他。”

　　張倫博又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這次他并沒有咳嗽，只是輕輕地哼了幾聲，眼眶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戰士得救了，但你阿爸的右半身卻受傷嚴重，被緊急送回國內，不過欣慰的是經過治療身體恢復較好，遺憾的是肺卻被震裂，帶著永久性的創傷。”

　　“難怪阿爸時常咳嗽，最近好像越來越嚴重。”米澤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屋里的人說。

　　張倫博好像沒有聽到他說話，重重地拍了一掌墻壁，繼續說道：“連長還在一次訓練中救下了我，我們進行手榴彈實彈投擲，我因為緊張拉開線環抖落到地上，是老連長把我撲倒才救得一命，而他腿上又中了一顆彈片。”

　　張倫博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良久才說：“他除了肺上帶有傷，腿上也有。年輕的時候身體還扛得住，現在年齡大了，傷痛肯定會越來越嚴重。”他頓了頓，無奈地說，“不過老連也固執，始終離不開他那根竹煙斗，我不知說過多少次讓他戒煙，根本沒有用。”

　　“這個任務我來完成。”李惠英下意識地把手舉起來，見米澤恨恨地看著自己，她沖他擠了擠眉說，“三哥，我們共同努力把他煙戒掉。”

　　米澤沒有答她話，繼續問張倫博：“張叔叔，阿爸轉業后為什么當了鄉郵員？”

　　“當初不是鄉郵員，而是安排他進縣勞動局當領導，但他回鄉看到村民依然過著與世相隔的生活，十天半個月，甚至半年也無法與外界通信，他毅然選擇了一名公社郵遞員，你阿爸說：‘他文化不高，當不了領導，只有為鄉民做點實事，這是黨交給他的任務。’現在到你們鄉的路別看又窄又險，那可是你阿爸帶著村民一鋤頭一橛子刨出來的，要是沒有這條路，你們現在至少還要多走三分之二路程。”張倫博拭了拭眼，坐回到位置上，嘆了一口氣，“你阿爸的心愿就是郵路變工路，郵包變郵車，這或許只有在你們這代人才能夠實現了。”

　　米澤望著天花板，原來這才是自己真實的阿爸：“張叔叔，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這些事？”

　　“我轉業回來的時候，你阿爸有言在先，不論在何時何地都不要對任何人談起他的過往經歷，否則要和我斷交，你說我敢說嗎？”張倫博攤了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你現在為什么要對我說這些事？”米澤滿腹狐疑地問，“現在就不怕他和你斷絕關系？”

　　張倫博沉默了半響，盯視著米澤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青山不老人易老，黨的事業需要有人繼承下去，這不是私人感情可以左右的。我今天給你說了你阿爸這么多的往事，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信仰可以戰勝一切困苦，你阿爸就是把黨的事業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不論在部隊，還是回鄉工作，永遠記著為人民服務的宗旨，才沒日沒夜堅守走郵路幾十年，他走繞的路程可以繞著地球走幾圈。”

　　米澤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信仰，自己的信仰又是什么呢？他對阿爸不當官，卻要走這條艱難的郵路似乎明白了點什么，突然想起那個雨夜阿爸從郵包里掏出那枚黨徽的情景，但在心里依然懵懵懂懂。

　　他突然有一種想去重新走這條郵路的沖動，去尋找阿爸的信仰。

　　米澤看著身旁的李惠英，她的臉此時仿佛就是屋外燦爛的陽光，讓他感到全身溫暖，不由自主地朝她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