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芳十來歲那會兒就被嫂子鬧得心驚膽戰,直到三哥長大成人,才總算有人撐起門戶。如今三哥遠赴邊疆,家中又回到了任人宰割的境地。她本想著承歡膝下,侍奉雙親終老,可看著這些如狼似虎的嫂子們,又萌生了去意。只是天地茫茫,又能去往何處?出嫁之事仿佛遙不可及,她連想都不愿想,還惦記著接過父母肩上的重擔,重振家業,好讓戍邊的三哥無后顧之憂。
朗芳怒目圓睜,死死盯著那堆碎玻璃,心中翻江倒海:今日怎么就來了這兩個喪門星?怎么就把我們家攪得天翻地覆?怎么又牽連到我頭上?早知如此,就該把這兩個瘟神拒之門外!
風停云散,屋內重見光明。父親默默下地,開始收拾殘局。
整整一個下午,三人相對無言,各自心事重重。母親愁腸百結:兒子此刻怕是正被媳婦搓圓捏扁,說不定那潑婦又要離家出走,兒子定是低聲下氣地挽留,賭咒發誓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甚至跪地求饒也未可知。
思及兒子又想女兒,可憐這孩子,三哥離家才半年光景,她又回到了任人欺凌的境地。如今她已出落成大姑娘,萬一哪天忍無可忍與嫂子起了沖突,豈不是又要給大兒子招來禍端?
父親愁眉不展:看來老姑娘不出嫁,這個家永無寧日。別人家的閨女十七八就遠嫁他鄉,我家怎能強留個十九歲的大姑娘?就算我們想留,看看這雞飛狗跳的日子,還留得住嗎?那媳婦居心叵測,眼紅外地人娶親的高額彩禮。今日這般大鬧天宮,分明是殺雞儆猴——既要逼著老姑娘相親,又惦記著從中分一杯羹??磥磉@個外地人非見不可,哪怕裝裝樣子??扇f一老姑娘相中了,更是麻煩,該給多少彩禮才合適?家里還有個待娶的兒子,總不能把家底掏空......老父親帶著滿腹愁思昏昏睡去。
朗芳此時追悔莫及,恨不能捶胸頓足。當初輟學時懵懂無知,哪料到后面等著的是這般暗無天日的生活。自己實在太天真,只知道埋頭干活,從未想過別人家的姑娘為何急著找對象;沒意識到自己也到了待嫁之年;更沒料到輟學就意味著要面對婚姻大事。
此刻她才開始認真思量終身大事。要嫁就嫁本鄉人,至少文化程度相當,這樣即便清貧度日,也能琴瑟和鳴,精神上有所寄托,對農村人來說這便是莫大的幸福。可眼下偏偏是個外地人,該如何考量?別的暫且不論,文化程度必須過關,其他條件見面后再定。但聽說許多遠嫁的姑娘當場就被帶走,難道她們心甘情愿嗎?反正我絕不答應,合則聚,不合則散。
這個下午,朗芳將婚事前前后后想了個透徹,日后也不必再費神。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她決定認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同意媒人帶那人來相看。
夜幕降臨,她們將決定告知了前來探聽消息的人。
第二天,父母為了不讓兒子們多嘴,便將兩個兒子和媳婦都請來商議。全家人還未及開口,街門口便出現了兩男兩女四位不速之客。母親和哥嫂們忙不迭地迎了出去。
這方寸之地頓時人滿為患,朗芳被人群擠得踉踉蹌蹌退到了外屋。眾人推推搡搡間,最終還是將客人讓到了炕上。兩個嫂子背靠著紅漆斑駁的老柜子,各自挨著蹲在地上的丈夫,活像兩尊門神。母親則手忙腳亂地沏茶倒水,茶具碰得叮當作響。
一家之主的父親被眾人簇擁著坐到了炕里最尊貴的位置??腿藗冺樦谎佤~貫而入,最后跨坐在炕沿邊的正是那個來相親的后生——兩個嫂子火眼金睛,一眼就斷定是他,因為另一個男人看起來老氣橫秋。
那后生半盤著腿,一只腳懸在炕沿外晃蕩。鞋幫上沾著泥漬的皮鞋側面正好對著哥嫂們,兩個嫂子見狀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撇了撇嘴。為掩人耳目,她們假意趴在柜面上竊竊私語,臀部與丈夫的腦袋齊平?!按┲龈咝€這么矮墩墩的”,二嫂用氣聲譏諷道,大嫂立即接茬:“活像個武大郎轉世?!闭f罷兩人忍俊不禁,又急忙裝作討論家務事的樣子。
母親為了給兩個年輕人創造眉目傳情的機會,故意支使朗芳端茶遞煙。青花瓷茶碗在眾人手中傳來傳去,蒸騰的水汽模糊了朗芳緋紅的臉頰。
兩位女客為緩解尷尬氣氛,開始與朗芳父親東拉西扯。那位年長的男人操著濃重的外鄉口音,彬彬有禮地對地下的人說:“實在過意不去,讓你們這般委屈?!毙值軅z異口同聲答道:“客隨主便,您千萬別見外。不知這位是?”
“我是他兄長。”男人指著炕沿邊的后生解釋道。
大哥沒話找話地問:“后生貴庚?”
“二十六?!焙笊脦е窖郧坏钠胀ㄔ捇卮稹?p> 大哥故作驚訝:“可比我家妹子年長不少。”
另一個男人接話道:“耽誤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卻像泥牛入海,沒有激起半點漣漪。若細算起來,到八十年代初這人至少三十歲了。可惜全家唯一識文斷字的朗芳,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在屋里屋外進進出出,錯失了推算年齡的良機。她只是匆匆瞥了那男子一眼,依稀覺得相貌尚可,至于身高幾何,壓根沒看清。
那些人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朗芳倚在門框上向外張望,心里又涼了半截——那后生走路的背影矮墩墩的,在夕陽下拉出短短的影子。她恍然大悟:難怪要千里迢迢出來找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