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天從國賦才城,千年世家上官府邸深處,彌漫著清雅藥香的靜室之中,氣氛凝重如鉛。
上官木凌身著素雅青袍,須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指尖按在榻上楊向雄粗壯得如同樹根般的手腕上,眉頭卻是越擰越緊,如同打了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那沉穩溫和的臉上,此刻布滿了罕見的凝重與一絲壓抑不住的驚色。
靜室正中巨大的暖玉榻上,楊向雄那山岳般的軀體幾乎占據了整個榻面。他依舊咧著嘴,掛著那永恒不變的、帶著三分童稚七分空洞的傻笑,眼神茫然地東張西望,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空氣中那股沉滯的壓力。若非他左肩下方,有一個極其顯眼、幾乎將肩胛骨洞穿的血洞,此刻皮肉雖已不再流血,但洞壁邊緣卻呈現出一種詭異無比的金綠色金屬化狀態!傷口內里,似乎有細微不可察的金色絲線,如同跗骨之蛆般悄然蔓延,深深刺入骨髓深處!散發出一種極其隱晦卻令人生畏的、仿佛來自更高位面的銳利氣息——龍威!
楊向天雙手緊握,指節捏得慘白,高大的身軀微微顫抖,目光死死盯住上官木凌每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空氣中只有楊向雄偶爾發出的、如同幼兒般“嗬嗬”的傻笑聲。
良久,上官木凌緩緩收手,閉目深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眼時,眼中已是一片洞察秋毫般的清澈與沉重。
“龍魂之創?!彼従復鲁鏊膫€字,聲音低沉,“果然名不虛傳!霸道絕倫,侵魂蝕骨!”
楊向天的心猛地一沉!他上前一步,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發緊:“木凌…傷勢…可否危及性命根基?雄兒他…他的修為……”
上官木凌抬手止住楊向天的話頭,眼神中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性命之憂暫無。龍魂之力雖霸,卻也要看是誰承受。賢侄根基之深厚,世所罕見!已至凡俗頂點,離神關只差一層薄紙!以他此時蘊藏的體魄血氣之雄渾,再靜養半月,驅散體表殘余龍息,皮肉之傷便可完全復原?!?p> 楊向天聞言,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些,但眉頭依然緊鎖:“那…那進階呢?雄兒他此生…可還能…”他喉嚨發干,后面的話竟有些問不出口。他想起兒子上官木琪帶回的斷語——此生再無進階戰神的可能!這比剜肉剔骨更讓他恐懼!
上官木凌的目光再次投向榻上那傻笑著的雄壯青年,眼神極其復雜,有驚嘆,有惋惜,更有一種面對未知奧秘的敬畏。
“楊兄,”他的聲音放得更緩,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令郎修為已至人界絕巔,如同登臨萬丈懸崖,再往前一步,便是天地之隔。這龍魂之傷…”他指向那肩頭猙獰的創口,“傷的是他凝聚突破、沖擊神關的潛勢根源!如同絕壁上陡然刮起的逆天罡風!讓那最后一步……變得如同逆水行舟,甚至…斷崖飛渡!”
他迎著楊向天瞬間灰暗絕望的眼神,輕輕搖頭,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
“但也只是‘變得艱難’,絕非‘絕無可能’!”
看到楊向天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冀,上官木凌話鋒一轉,聲音低沉得如同嘆息:
“只是這‘艱難’二字,已是凡俗不可測度。如何愈合那被龍息割裂的道基創傷?如何重新點燃那被沖擊得搖搖欲墜的突破之機?其法非秘術藥石可及,其道非天道常理能容……或許……”
他微微一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靜室的穹頂,望向無垠的、神祇盤踞的虛空深處:
“……只有那些已立身神座之上,真正走過這條天塹之路的存在,方知其中玄奧。然成神之秘,自古為絕響,神途之上,從無活著的后來者能得其傾囊相授?!?p> 靜室徹底陷入死寂。
楊向天挺拔的身軀如同瞬間被抽走了脊梁,肉眼可見地佝僂下去。他望著榻上依舊傻樂的兒子,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幾乎將他溺斃。去找戰神?求取成神之秘?那無異于將肥羊送入猛虎口中!神路是絕路?那他兒子的路,又在何方?那龍魂之創留下的青金色創傷,仿佛一道跨越凡與神的天塹烙印,絕望地銘刻在了雄兒的肩頭,也深深烙印在了楊向天的心上。
他猛地站起身,拱手,那動作帶著一份強行支撐的僵直:
“多謝了,木凌。大恩不言謝,告辭?!?p> “楊大哥,”上官木凌起身,聲音帶著一絲懇切,“犬子此舉雖莽撞,亦是心念貴我兩府和睦。他深知呂家之勢已成,若貿然開戰,恐非福澤……望楊大哥體諒!”
楊向天腳步一頓,未置可否地點了點頭,臉上神情疲憊而復雜。他走向榻前,輕輕拉了一下還在好奇打量上官木凌書房的兒子。
“雄兒,走了?!?p> 楊向雄“哦”了一聲,乖乖地跳下暖玉榻,臉上那毫無陰霾的傻笑,似乎與靜室內沉重的氛圍格格不入。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出上官府那古樸而沉重的朱紅大門。
楊向雄依舊傻笑著,不知憂慮。
楊向天最后回望了一眼那象征智慧的府邸匾額,眼神深處,只剩下那肩頭青金色烙印帶來的、無邊無際的黑暗迷茫。
......
荒原盡頭,古元城在望。阿軍扛著那根【魔神柱】,黝黑的柱身符文幽光流轉,一股子蠻橫兇戾的氣息毫不遮掩地散開,像黑夜里的火把,招來了無數餓狼般的目光。
起先,只是幾個不開眼的潑皮。
“喂!小子!把柱子留下!”三個拎著豁口鐵刀的漢子堵在路前,眼神貪婪。
呂文倩眉頭微皺,聲音清冷:“柱子就在這兒,想要自己拿。阿軍,放下。”
阿軍依言,“咚”一聲把柱子杵在地上,震起一圈灰。
潑皮們嬉笑著去抬,臉都憋紅了,柱子紋絲不動,反倒被一股子邪勁兒頂得踉蹌后退,罵罵咧咧地走了。
阿軍煩躁地啐了口唾沫:“真他娘的煩!”
可麻煩沒完沒了。
“站??!留下神器!”一個氣息凌厲的刀客橫刀攔住去路。
“柱子死沉,誰要誰扛走。”呂文倩語氣平淡,眼底卻多了分警惕,“阿軍,放柱?!?p> 阿軍連日被擾,心頭火起,眼中血絲密布?!皾L蛋!”他低吼一聲,雙臂發力,將柱子狠狠砸向地面!
“嘣!”一股子青灰色的氣浪猛地蕩開!
刀客被震得連退幾步,氣血翻涌,驚疑不定地看了眼那邪門的柱子,最終悻悻退走。阿軍喘著粗氣,額角青筋直跳。
第四次,來了三個鬼氣森森的修士。
“殺!”為首的黑袍人尖嘯著,枯爪裹著黑霧直掏阿軍心窩!
“柱子歸你們了!”呂文倩厲聲喝道,同時拉著阿軍急退!她看得真切——阿軍怒火翻騰時,柱子表面的血色紋路“嗡”地一下亮得刺眼!
阿軍徹底炸了!連日憋屈化作滔天殺意!
“找死!??!”他目眥欲裂,渾身筋肉虬結,掄起那千斤巨柱,用盡全身蠻力,如同瘋魔般狠狠砸向地面!
“轟——?。?!”
一股深青近墨、帶著毀滅氣息的沖擊波狂暴炸開!
“噗噗噗!”三個鬼面人連哼都沒哼一聲,瞬間被碾成齏粉!原地只留下個冒著黑煙的大坑!
呂文倩強忍惡心,捂著嘴退開氣浪。煙塵里,她死死盯著柱子——那血色符文正隨著阿軍的狂怒劇烈閃爍!
“阿軍!”她急聲喊道,“看柱子!它跟著你的火氣走!你越怒,它越兇!”
阿軍喘著粗氣,赤紅的眼珠看向柱身,果然!那血紋明滅不定,像活物在呼吸!
呂文倩快步上前,壓下心頭翻涌,聲音斬釘截鐵:“它在吃你的怒氣!不能再這樣!放下柱子,讓它自己選!我們不碰!”
第五波,是七個結陣撲來的邪道高手!
不等對方逼近,呂文倩拉著阿軍退到一旁,揚聲高喝:
“柱子就立在這兒!有本事的自己來拿!”她目光掃過殺氣騰騰的來人,平靜得像潭水,“阿軍,看著?!?p> 阿軍深吸一口氣,壓下那股想掄柱子砸人的沖動。他依言松手,和呂文倩并肩站著,赤紅的眼珠子警惕地掃視。
那七人見他們撒手,獰笑著撲向柱子。領頭的手剛碰到冰冷的柱身——
嗡——!
柱子猛地一震!一股比之前更兇、更邪的暗紅色氣浪轟然爆發!帶著碾碎一切的暴戾!
“啊啊啊——!”七個人像撞上了無形的磨盤!護身罡氣脆得像紙!筋骨血肉在慘嚎中被寸寸磨滅,化作漫天血霧!
柱子靜靜立著,紋絲不動,表面的血紋貪婪地吸食著飄散的血氣。
阿軍看得后脖子發涼。要不是阿倩點醒,剛才自己再發狠砸下去,柱子爆發的兇威恐怕連他們都得卷進去!
呂文倩臉色發白,但硬撐著沒移開眼。她攥緊拳頭,聲音有點抖,卻異常堅定:“看到了?它認準你了!你越動殺心,它越瘋!阿軍,記住,咱們就站這兒看著。到家之前,讓它自己開路!”
終于到了古元城門口。告示墻前人擠人。
“金剛國諭:緝拿兇犯呂天霸!屠戮巫妖全族七百余口!懸賞百萬……”
議論聲嗡嗡鉆進耳朵:
“聽說了嗎?巫妖一族被連根拔了!”
“說是為了他妹妹?可他妹妹不是好端端的……”
呂文倩腳步猛地釘在原地!身子一僵!
為了……我?!屠了巫妖全族?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瞬間沖垮了她的思緒!她猛地看向告示,秀眉死死擰緊!
巫妖一族…什么時候得罪過她?
大哥…這到底是報的哪門子仇?
一個冰冷的念頭毒蛇般鉆進腦海:難道大哥他…壓根兒就不是為了我?!他只是憋得太久,想殺人!找個由頭發泄他那身戾氣?!
這個念頭帶來的寒意比刀子還利!不是為了她!不是為了報仇!只是為了…殺!
被至親當成幌子的屈辱、對那七百條人命的愧疚,像冰水混著滾油澆在她心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疼得鉆心。眼淚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轉。
阿軍立刻察覺到她的異樣,高大的身體本能地繃緊,赤紅的眼珠子像鷹隼般銳利地掃視著洶涌人潮和墻上那刺眼的告示,肩背肌肉賁起,身體微微下沉,擺出了一個本能的戒備姿態——這一路的血腥洗禮,已將警惕刻入他的骨髓!
就在這時,一只微涼卻柔軟的小手輕輕覆在了他緊握的拳頭上。
呂文倩吸了吸鼻子,飛快地用手背抹去眼角將落未落的淚珠,她轉過頭,對著如臨大敵的阿軍勉強擠出一個安撫的笑容,聲音雖然還帶著一絲沙啞,卻努力顯得平靜:
“阿軍,放松些。這里…是古元城了。”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那高大的城墻,語氣里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復雜底氣,“他們認得我,也認得我父親是誰。在這里…暫時不用再那樣擔心了?!?p> 她的話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讓阿軍緊繃如弓弦的肌肉微微一松。赤紅的眼睛里那股擇人而噬的兇光斂去了幾分,但他依舊保持著守護的姿態,沉默地站在呂文倩側后方半步之地,高大魁梧的身軀如同一座移動的壁壘,自然而然地替她隔開了擁擠的人流和那些或好奇或異樣的目光。那根立在一旁、散發著不祥威壓的【魔神柱】,也似乎暫時蟄伏了起來。
可呂文倩的心卻揪得更緊了。她扭過頭,目光重新投向那張告示和人群,眼神里的迷茫和痛苦被一種冷硬的堅決取代。
“走。進城。”她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率先邁開步子。這古元城的繁華安穩,早已無法讓她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