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凝血,糊在山坳那座孤零零的原木大屋上。粗木疙瘩在昏暗中像沒長好的疤。屋里沒點燈,爐膛炭火半死不活,勉強映出幾團晃悠的紅影子。
大木桌旁,死寂得只聽炭火“噼啪”炸響。
呂天眾踞坐主位,陶碗里的粥早冷透了,凝著油皮。他攥著筷子,手背青筋蚯蚓樣蠕動,半天沒動。那張刀劈似的臉在暗影里半黑半紅,白日強壓的火非但沒熄,反倒像窯里的炭越燜越燙。更要命——女兒也不見了!這火星子“噌”地燎了心!眼珠子像燒紅的鐵釘,死死釘在桌對面丟了魂的兒子身上。
呂天明佝僂在黑影最深處,肩膀塌得像個破口袋。那張溫潤臉此刻灰敗得瘆人,眼神空蕩蕩戳在桌縫里,像要把自己溺死。巫妖滅族的消息像鈍刀,把他魂兒剮成了兩半——一邊是藍羽豁命幫他找回娘時疲憊的眼,一邊是大哥兒時背他蹚冰河那厚實的脊梁。這撕心裂肺的扯,早把他榨干了。
“爹!”
一聲脆喊劈開死寂,裹著山風撞進來!
呂天眾猛地抬頭!眼里怒火“唰”地被狂喜沖散!“霍”地彈起,木椅腿刮地“嘎吱”刺耳!幾步沖到門口,一把拽開沉甸甸的木門!
門外暮色昏沉。呂文倩俏生生立在石階下,小臉凍得通紅,眼卻亮得像寒星。可呂天眾喜色剛涌上臉,撞上女兒身后那堵鐵塔似的黑影時,瞬間凍成了冰渣!
是阿軍!
古元城攪風攪雨、惦記他閨女的魔頭!此刻雖氣息沉得像塊死鐵,但那身剽悍氣兒,呂天眾剝了皮都認得!白天城里的閑話、長子造的孽、丫頭失蹤的焦心……憋著的邪火“轟”地找到了靶子!眼珠赤紅,渾身罡氣炸毛,蒲扇大手“嗡”地抬起,一股開山裂石的掌風已在掌心打旋!殺意凝成冰錐,直捅阿軍心窩!
“爹!”呂文倩如同受驚般,毫不猶豫地一步跨前,死死擋在阿軍身前!仰臉迎著父親燒紅的眼,聲音急得發顫:
“爹!城里的……”
“閉嘴!別提那畜牲!”呂天眾炸雷似的吼震得屋檐雪沫子亂掉!死盯著女兒身后那“石頭”,掌風吞吐著嗜血的寒光!
“爹你聽我說!”呂文倩嗓子帶著哭腔,卻像釘子般楔在原地,手指猛地戳向阿軍肩頭——
那根【魔神柱】黝黑沉重杵在那兒,上面鬼畫符似的符文幽幽蠕動,一股子蠻橫霸道的兇氣毫不遮掩地噴出來,壓得門口空氣都粘稠了!
“您瞅瞅這玩意兒!”呂文倩眼淚“唰”地沖出來,“一路多少餓狼紅著眼撲上來!我們半點修為沒有,攔得住嗎?!可阿軍聽我的!沒掄它砸過一次人!就讓它杵在那兒......”
她回手指著阿軍木訥的臉:
“他為啥肯這么憋屈?就因為他應了我!應了要改!這柱子就是他身上最毒的膿包,可這一路,多少人騎臉罵娘,他硬是壓著火,手指頭都沒動一下!”
呂文倩“撲通”跪在冰涼石板上,死死攥住父親粗硬的衣擺:
“爹!他真變了!您就信這一回!他扛著這閻王帖回來,就為了護著我周全,為了……為了能堂堂正正站直了做人??!”
呂天眾胸膛像破風箱“呼哧”作響。女兒滾燙的淚砸在他手背上,肩上那根散發兇威的柱子刺著眼,再看那小子垂頭認命的模樣……掌心里那股開碑裂石的勁道,“嗤”地一下泄了個干凈。他猛地把手甩下,鼻腔里擠出個悶雷似的“哼!”。扭過頭不再看阿軍,目光沉甸甸砸在女兒身上,嗓子眼堵得發澀:
“你娘……接回來了?!?p> “娘?!”呂文倩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巨大的驚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席卷全身!二十載魂牽夢縈的渴盼在這一刻轟然爆發!她甚至顧不上推開擋路的阿軍,幾乎是踉蹌著、跌撞著沖進了昏暗的屋內!
“娘!娘!”喊聲帶著哭腔,眼珠子在昏暗中急掃。角落里厚毯中蜷縮的身影讓她心尖猛抽!撲過去:“娘!是我??!”
看清母親的臉,喜悅凍成了冰坨。
趙汐摟著個破布娃娃,眼珠子空得像個窟窿,對女兒的哭喊毫無反應,只反復念叨:“……飛了……血紅的……小妹不怕……”尖細的聲音像冰針扎進耳膜。娘……瘋了?
聽父親哽咽著說完母親獲救經過,聽到藍羽在魔域燃燒性命相助的恩情,再想到大哥屠滅巫妖全族的血海深仇……巨大的痛苦毒蛇般噬咬心肺!她踉蹌一步撞上冷墻,淚水決堤,心口疼得喘不上氣!恩人白骨未寒,血親手染冤魂……這死結,勒得她眼前發黑。
山霧未散,空氣涼浸浸帶著松香。一個天青錦袍青年,騎著神駿白馬踏露而來。上官木琪。
翻身下馬,身姿利落如松。目光掃過粗獷木屋,眼底訝色一閃,旋即化為溫潤笑意。對開門的呂天眾恭敬拱手:“呂伯伯,小侄奉家父命,特來探看。”
呂天眾看著這芝蘭玉樹的青年,僵了一夜的臉擠出個巖石開裂似的笑:“木琪賢侄…進?!?p> 上官木琪踏進木屋,目光閃電般掃過角落呆滯的趙汐、憔悴的呂文倩與呂天明、陰影里的阿軍,最后,在那根杵在地上、散發著不祥威壓的黝黑柱子上定格了一瞬——那符文流淌的幽光、那毫不掩飾的蠻橫力量,那比記憶中更為磅礴、更為蠻橫的毀滅氣息,讓上官木琪心頭猛地一跳!但瞥見旁邊穩如泰山的呂天眾,他立刻壓下驚駭。半神在此,輪不到他操心。
面上波瀾不驚,從懷中捧出個溫潤生光的白玉盒,語氣真誠懇切:
“呂伯伯,家父心系伯母玉體,寢食難安。此乃家父特向天從王求來的【九轉神魂丹】?!甭曇羟謇嗜缛?,避重就輕,“屬【白丹】上品,最善溫養神魂,澄澈靈臺,于安神定魄有奇效。家父叮囑,務請伯母服下?!?p> “滋魂丹?!”呂天眾眼珠子“騰”地爆出駭人的精光!聲音都劈了叉!狂喜像巖漿沖上頭頂!
呂文倩猛地抬頭,死灰般的眼睛里“唰”地燃起兩簇火苗!她一把捂住嘴,淚水在眼眶里瘋狂打轉!
呂天明卻像沒聽見,依舊失魂落魄地盯著母親。直到那“滋魂定魄”幾個字鉆進耳朵,空洞的眼神才微微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的希冀,如同火星在死灰里閃了閃。
呂天眾近乎搶奪地抓過玉盒!入手溫潤輕若無物!哆嗦著手掀開盒蓋——
一股難以言喻的清冽異香,瞬間炸滿木屋!直透心竅!所有人精神為之一震!盒內一枚龍眼大小、渾圓無瑕的白丹靜靜躺著,丹體流光溢彩,絲絲縷縷的白芒在其中氤氳流轉,像藏了一小團活的云霞!
呂天眾再無半分猶豫,豹子般撲到妻子身邊!動作輕巧如拈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小心翼翼捏開趙汐的嘴,將神丹送入!
丹入口腔,瞬間融化!
“嗡——!”
一道純粹、圣潔、仿佛能驅散世間一切陰霾的乳白色光柱,毫無征兆地從趙汐體內轟然爆發!如同在昏暗的木屋中猛然點亮了一輪小太陽!圣潔的光輝瞬間吞噬了每一個角落,照亮了每一張寫滿驚愕與狂喜的臉!趙汐的身體被這神光包裹,竟緩緩懸浮離地寸許!
白光洶涌如潮,溫和卻霸道地沖刷著她的四肢百骸、奇經八脈!臉上那木然的呆滯如同烈日下的積雪,迅速消融!那雙空洞得駭人的眼睛,如同注入清泉的枯井,一點一點,重新凝聚起溫潤、清明、屬于“人”的光彩!
時間仿佛凝固。
白光終于戀戀不舍般收斂,絲絲縷縷沒回趙汐體內。她長長的睫毛,如同瀕死蝴蝶般,極其細微地顫動了兩下,然后,緩緩地、緩緩地……睜開了!
那雙眸子,清澈,溫潤,帶著穿越漫長噩夢的疲憊與滄桑,卻無比清醒地映出了眼前的一切!第一眼,就撞進了撲在身前、淚如雨下的女兒眼中!
“娘——!??!”呂文倩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炮彈般砸進母親懷里!像要把所有驚嚇、委屈、擔憂全哭出來!
趙汐的眼淚“唰”地滾落!雙臂猛地收緊,將女兒狠狠按在胸口,顫抖的手一遍遍撫過女兒的發頂,失而復得的珍寶!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風箱,卻字字浸滿了劫后余生的愛與痛:“娘的心肝……我的阿倩……長大了……娘回來了,回來了……”
另一只手倏地伸出,精準地抓住旁邊呆立的呂天明冰涼的手腕!用盡全力將他拽到身側,一雙兒女緊緊擁在懷里!目光在兩張年輕卻布滿創傷的臉上一寸寸掃過,眷戀、自責、狂喜交織,如同要將他們刻入骨髓血脈!
呂天明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醒!渾身劇顫!看著母親眼中清晰倒映的自己,看著那久違的溫暖光芒,灰敗的臉上像春風吹過的凍土,血色“唰”地涌上!嘴唇哆嗦著,喉頭哽住,半個字也吐不出,只“嗚”地一聲,反手死死攥緊母親的手,頭深深埋進母親肩窩,滾燙的淚水瞬間洇濕了衣襟!
呂天眾僵立在旁邊,看著妻子眼中久違的清明,看著女兒撲在母親懷里哭得撕心裂肺,看著兒子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攥著母親的手埋頭痛哭……這個鐵骨錚錚的漢子,眼眶瞬間就紅了!一層滾燙的濕意迅速在眼底彌漫開來。他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了幾下,像是在拼命吞咽著什么。那些壓在心頭的巨石——長子的孽債、金剛國的懸賞、江湖的風雨飄搖——在這一刻,仿佛被這滾燙的淚水沖刷得輕了幾分!
他深吸一口氣,像卸下了千斤重擔,猛地向前跨出一步!那寬闊得如同山岳般的臂膀,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量和失而復得的狂喜,如同展開的羽翼,將緊緊相擁的妻子、女兒、兒子,一起用力地、狠狠地擁進了自己滾燙的懷里!像要把這失而復得的珍寶,揉進自己的骨血里!
一滴滾燙的、渾濁的老淚,終于再也抑制不住,順著他飽經風霜、溝壑縱橫的臉頰,重重地砸落下來,洇濕了趙汐肩頭粗糙的布衣。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懷里這實實在在的、滾燙的、失而復得的家人!去他的煩心事!一層一層,總有解決的時候!此刻,唯有相擁!
上官木琪靜靜立在門邊陰影里,臉上帶著真摯的欣慰笑容,目光掠過阿軍時,平靜無波,無喜無憎。他太明白,眼前這用淚水、哭喊和滾燙擁抱鑄成的煙火人間,便是這亂世里最奢侈的神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