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的雪,對于生活在青泥洼這片土地的人,難以忘卻。
那日,太陽還未落山,本還無限好的黃昏,陰云驟至,黑夜墨滴清水般染盡大地,雙眼難以見物,伸手不見五指,異常陰森可怖;俄而,北風呼嘯而至,瞬時吹斷十幾棵枯楓樹干,折斷之聲霹靂入骨,寒意直沁人心;剛出生的嬰兒大哭起來,風聲參雜著哭聲,遠處一聽更加凄厲。須臾,零星雪花飄灑大地。不久,雪花竟變得鵝毛般大小。雪隨風舞,風助雪勢。處于地理位置,往常的雪落地即化,可這次卻站住腳跟。風雪已壓倒茅草屋十幾間,更有嫗翁喪于掉落屋梁之下。大風雪持續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才漸漸轉小,雪已積累至膝蓋處。
夜晚,哀聲四起,悲鳴徹地。但幾乎沒有受到影響的,只有幾戶富足人家,其中就有王宅。王宅家主王彥章二十多年前來到青泥洼,和他一起來的還有李土,何立揚,三人異姓兄弟,帶來大批珍寶,在青泥洼擇地蓋房。三人以前軍伍出身,后以古玩捕魚為業,富庶的家業早已讓人忽略珍寶的來路。沒過多久聲名鵲起,又過幾年,卻見不到三弟何立揚的影子。
風雪過后,氣溫驟升。幾天后,街上行人能走,車馬川流。李土一人走在街上,看見一陣陣送靈的人,心中悲念升起。此時他已鬢角掛白,背也不像當年挺拔,死去的人中,還有與自己相識,加之想起往日舊事,不覺深嘆一聲,早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可自己的命運卻難以知曉,只有背手繼續向前走。
剛轉過一個路口,李土聽見后面有人大叫“別跑”,回頭定睛一看,一個衣衫襤褸卻動作敏捷的少年向他跑來,后面跟著肥碩身材,氣喘吁吁的棺材鋪掌柜。那少年跑到李土面前,左腿一橫,從他右側跑過兩步,李土順勢轉身,輕舒左手似金箍般抓住那少年右手,那少年怎么掙卻也掙不開了。這一簡單動作僅在一剎那間完成,但李土腦中一閃,有一熟悉身影不覺涌上眼前,又轉瞬即逝。李土看那少年雖灰頭土臉,但容貌俊俏,雙眉如墨,目若朗星,一臉驚慌。
那掌柜很快追上來,上氣不接下氣,道:“老…老土,這小子…趁…趁我不備…偷我黃紙”。李土知他生性最吝,平日里眾人萬難賒他一物,唯恐差一厘難還。不及說完,便從懷里拿出一塊大洋,朝他身上扔去。那掌柜趕忙接住,看著手中的大洋,臉上顏色緩和了許多,再看李土已把那少年拉走,僅剩背影。那掌柜見李土不朝自己說上一句話,怏怏不樂,低聲喃喃道:“你王,李兄弟有錢有勢怎樣,這樣跋扈。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走著瞧。”狠狠地吐了一口。
李土手拉那少年到下個路口,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道:“我…我叫小刀。”其他的再問什么,小刀也不再回答。李土看他懷中露出的一角黃紙,知他家中有人去世,又看他衣衫破落,拿出兩塊大洋道:“拿著,把親人葬了吧。”小刀緊盯著李土手中大洋,眼眶一紅,向后看了一眼,大叫:“那胖子又追上來啦!”李土回頭一看,手勁一松,小刀順勢扯開被抓的手,跑遠了去。李土不覺又氣又笑,那掌柜哪里追上來,身后并無半點人影。剛才的念頭也只道是自己老了而已。看著小刀漸遠的身影,那熟悉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李土喃喃道:“不,不會的。”
李土繼續向前,漫無目的走著,心中總會想起以前的事。轉過路口,只見迎面走來一老婦和一少女。那老婦面如白紙,全無半點血色,形若枯槁,瘦骨如柴,一副病態。那少女兩眼浩亮,面頰紅潤,體態輕盈,約有十七八歲,臉上總掛著無憂無慮的笑,這個年紀,笑總是最燦爛的。
兩人一看見李土,那少女便大叫“老土叔”。李土大步向前,口中雖有抱怨,可又不覺憐愛道:“這么冷的天還出來,要買什么叫人便好。”這似乎并不僅僅是對少女說的。那老婦微微張開嘴,似乎說話都要用到全身的力氣,道:“下雪之后總想出來走走的,靜淑又頭一次見過這么大的雪…”那老婦還想再說什么,深吸了一口氣,咳嗽起來,靜淑連輕拍老婦的后背。李土道:“走吧,回去吧。你這丫頭也溜的也差不多啦。”靜淑便是少女的名字。靜淑笑吟吟道:“還是老土叔和陳大姐最好。”陳大姐滿目慈祥的看了靜淑一眼,三人便折身回了王宅。
路上又有人圍在一旁在議論紛紛,大災之后,誰家的人去世總會引起議論,不時引來旁人的嘆息。
靜淑回到王宅本想去看父親王彥章一眼的,一想父親此刻正在書房午睡,便沒再進去。轉身便和陳大姐一起房里,聽她講鄉下有趣的事。陳大姐總是興致勃勃,也很少斷續,鄉間的事陳大姐總也講不完,靜淑總也聽不完。
李土繞過正房來到馬廄,那兒有他心愛的黑風。那馬毛黑如碳,全身并無半點雜毛;駕時奔若乘電,輕如隨風。李土喜好打獵,黑風便是得力助手。那馬一見主人,便嘶鳴雀躍起來。李土挑出馬糞,順了順毛,填了幾把草料。這些事李土從來不許宅上人插手,只有他自己做。
李土回到房里,總想起在街上的那個少年,躺在土炕上,不覺睡著了,睡夢中又出現那熟悉的身影。屋中除李土外沒有一人,不知是醒著還是在夢里,口中喃喃道:“或許真的是他,他回來了。”晶瑩的光亮在她眼角一閃而過。
盡管雪已漸融,但雪后依然很冷。小刀此刻已離開青泥洼,走在城外的密林中。心里還想著剛剛給他大洋的老頭兒,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第一次有人給他錢,自己卻又不知為何會收下它。
走了幾步,小刀聽到“砰”的一聲槍響,驚起在枯樹上棲息的鳥。隨后槍聲漸密,且越來越近。小刀找到不遠的土溝趴下,用混有雪水的泥土樹葉掩蓋自己。隨后跑來一高大男子,短眉長發,虬髯長須,不時向身后開槍,后面有三個日本兵追了上來。日本人自占了大連,早已民怨沸騰,只是有苦難說。小刀雖沒見過,一眼也能分辨那大漢身后的便是日本人。
小刀幼時曾聽過日本人在大連的種種,燒殺掠奪,萬言難述其惡行。此時心下救人之心暗起,心里暗忖:引開一個日本兵那人就有一分機會活著,正想著,日本人已跑過眼前。
心下立意已定,小刀左手往地一拍,起將身來,大喝一聲。其中兩個日本兵聞聲已調轉槍口瞄準了他。小刀自小學過騰挪的功夫,上午在李土面前施展此技,不想被其識破,此刻又施展起來。日本兵射他不著,以為和那大漢是一伙,便追了上去。
這片密林,小刀不知來過多少次,似乎有多少顆樹都會知道,往前不遠處有一捕獸陷阱,小刀心想:引他倆進去,定有一個身中陷阱,再回身收拾另一個,運氣若好,兩個都會陷入。小刀想到此處暗自竊喜,身后的日本兵開了一槍,不防被子彈擦傷右臂。小刀負痛仍是奮力向前奔跑。沒跑幾步,聽遠處一聲槍響,隨后又傳來一聲槍響。小刀心中焦急:到底還有多少日本人。
沒跑多遠,又聽見兩聲槍響,身后兩個日本兵應聲而倒。小刀回頭一看,竟是那大漢開的槍。那大漢難以支撐,攤倒在地,喘著粗氣。追他的那兩個日本兵后身中彈,倒在一旁,已然氣絕。
那大漢道:“走,快走,日本人馬上就會追來。”小刀抓緊上前一步,扶起那大漢。小刀道:“密林外有一郎中,到那兒去。”那人道:“不可,日本人一定會搜索附近的人家。”
小刀低頭一思,道:“我有辦法。”小刀扶著那大漢往密林外走去。那大漢只與小刀一面之緣,卻已知他無害人之心。那大漢臨走時,教撿起地上的兩桿槍,又搜了搜身上的子彈,二人這才穿林而去。
穿過密林,便見一戶人家。小刀進去一看,屋中混亂不堪,又有打斗痕跡,不及細想,牽起屋外的馬,裝好馬車,直奔夏家灣而去。
路上得知那大漢名叫張寶城。日本人占了大連后開始瘋狂搶掠,一次瘋搶中槍殺了他的胞弟張玉城。當時寶城被玉城藏在地窖中,透過微弱光亮,看見射殺胞弟日本兵的面容。張寶城一心為胞弟報仇,窺視找尋許久,直到前天,才發現那日本兵。恰巧今天那人在青泥洼外,身旁卻有另外三人,一見殺弟仇人,怒火心中燃起,哪還能抑制半分。寶城對日本人的仇恨也不光只限于殺害胞弟的那人,近年在山上聽見不少有關日本人的惡行,每每念及痛恨切齒,只苦于無法而為。
寶城槍殺仇人后,被另三個日本兵追趕至密林,才有遇到小刀后面一節。
天已漸黑,二人才到夏家灣。寶城發現村中并無一人,小刀似很熟悉路徑,轉了幾處,看見一處茅屋,走了進去,寶城見院內有一石碾,只是石碾中間兩斷。進屋后寶城再也堅持不住倒了下去。日本兵追趕時寶城胳膊已中一彈,加之路上顛簸,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小刀和密林外的孫郎中學過幾手,此時沒有任何器械可以取出子彈。想了又想,小刀大著膽子掏出匕首,解開寶城外衣,手哆哆嗦嗦,為寶城取彈。匕首劃開傷口,寶城大叫一聲,又暈了過去。小刀額頭汗如黃豆般大小流下,不時揩拭著額頭。
“當”的一聲,子彈掉落在地上。小刀只能簡單的清洗包扎傷口。此刻小刀感覺天暈地眩,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
冷靜下來,安頓好寶城,小刀到屋外,點燃在青泥洼偷來的黃紙,眼淚撲漱。時月朗星稀,四下寂寂。待黃紙燃盡,揉了揉眼睛,進屋看寶城呼吸平穩,料已無礙,自己也昏昏睡去。
翌日,寶城先醒過來,卻發現自己左臂很難移動,一動全身劇痛起來,看見身邊小刀不覺想到自己胞弟玉城。小刀也醒了過來,看見寶城已醒,自己也起身。寶城道:“小兄弟,昨天謝謝你救我。”小刀也不知該說什么,便問起昨天怎樣殺掉那幾個日本兵。
寶城沒讀過幾天書,對繁文縟節也是一概不聞。那句謝的話也是勉強說出口,見小刀第一句便問怎樣殺的日本人。盡管身體虛弱,寶城也興致勃勃講了起來。
昨天在密林中,小刀引開那兩個日本兵后,剩下一個追趕時,已打中寶城一槍,寶城順勢倒地假死。待日本兵走至近前,寶城翻身一槍將其打死。寶城捂著手臂追上那兩個日本兵,連開兩槍,結果了他們。
小刀聽完也不覺拍手稱快。寶城發現小刀眼有淚痕,納悶起來,問道:“小兄弟有不痛快事嗎?。”話雖簡單,小刀聽完也是更覺悲傷。小刀道:“大哥受傷身體虛弱,吃過早飯再說不遲。”
小刀與寶城只有一面之緣,卻有一見如故之感。小刀準備柴米油鹽停當,做好了飯菜,二人吃完小刀才一一講來。
小刀自小從夏家灣海灘撿來,從記事起就由那人照顧。小刀也不知那人名字,那人只讓他叫幺叔。二人靠捕魚打獵為生,幺叔下海打魚上山打獵都帶著小刀,小刀慢慢也就會了這些。幺叔又會很多功夫,教會小刀騰挪功夫,竄屋越粱,登高跨林,游刃有余,至于其他功夫,卻只學會些皮毛。
當時夏家灣還有很多村人,都知幺叔平時不與人說話,只占住了以前陳氏人家的房子,雖說是占,那里也很久沒人住,有的人也想套住那房子,都被幺叔拳腳打了回去。村中孩童知小刀是撿來,又常常欺負他。小刀天生力大,又會幺叔教的幾手功夫,情急處往往三四個孩童齊上也打他不過。時間愈久,孩童便心有懼意,很少和他一起玩,小刀也不喜和他們一起。
幺叔和小刀相依為命,日子雖貧,倒也無拘無束,自由自在。小刀覺得幺叔什么都會,外人會做的幺叔會做,如修屋種田;外人不會的幺叔同樣會做,如舞刀弄棒,不時又吟來幾句詩句。日本人占了大連后,曾在夏家灣搶掠屠村,那時小刀還小,親眼見村民被殺,其中還有常欺負自己的孩童,幺叔帶著他躲在大山里,每當半夜,總會夢見屠村的場景。
日本人走后,幺叔和小刀又回到夏家灣。此時夏家灣一片沉寂,除了他二人,再也沒了旁人。二人在夏家灣又生活了幾年。
前日的大風雪幺叔沒能捱過去,臨終前幺叔叫小刀在前,交給他一塊玉佩,那玉佩圓潤剔透,光澤生輝,又似龍形,吞云吐霧,好不壯烈,道:“孩子,你拿著它。要是有緣,找到有同樣此物的人,交還給她。對他說:‘我一直都在這等著她。’
小刀淚流滿面,幺叔又道:“孩子,不想今日就是分離之時,以后你自己去生活幺叔實在是放心不下啊。”幺叔說完淚若涌泉。當晚幺叔吐出最后一口氣,正是風雪正盛之時。
小刀嚎啕大哭,想起自小與幺叔生活的瑣碎之事,更是悲痛欲絕,自言自語起來。過了一晚,小刀神智稍清。將幺叔火化后,尊其遺命把骨灰撒在夏家灣的大海上。江海不絕,幺叔已融入大海。
昨天是幺叔頭七,小刀本想用獵來的野雞到青泥洼換點黃紙。走了幾家掌柜都不許,情急之下,趁人不備偷出一打,野雞也扔在柜上。不巧被人發覺,才有遇到李土一事,到密林外又遇到寶城,又有后面一事。
寶城聽完,不由得升起同命之感。寶城與胞弟玉城自小父母雙亡,寶城打小給青泥洼的劉姓大戶看家護院,一向警覺敏銳,槍法又奇準,有鬼槍的名頭。有一次發現管家把相好帶回劉宅,告知劉老爺,劉老爺聽完大怒,重打管家。管家懷恨在心,借一次府銀丟失為名,硬扯上寶城,劉老爺不聽寶城解釋,將他逐出了劉宅。寶城一氣之下上山當了土匪,玉城年紀小留在大連讀書。
日本人打跑老毛子占了大連后,一次搶掠中槍殺了玉城,才有后來在青泥洼的事。
寶城傷口有些疼痛,緩緩躺下。小刀自小跟著幺叔能辨別出哪種草藥能有助于愈合傷口,常備不少,以防冬日之用。小刀為寶城換過藥,寶城又睡了過去。
幾天下來,寶城傷口已經大好。小刀除三叔外也沒朋友知己,寶城是第一個;寶城痛失幼弟,把小刀也看作親弟一般。寶城平時也教他打槍,槍和子彈也是密林中日本兵的。小刀也告訴寶城騰挪的技巧,那騰挪的功夫自小練就,才能做到靈巧異常。寶城已經二十有五,骨骼發育完全,時間一久,自不及小刀,但也能上屋翻墻。
二人相處愈久,情義愈深。此時初春已至,乍暖還寒,寶城傷已大好。一日,二人上山打獵,打得兩只山雞,一只野兔,正往回趕時,陰風突至,嘯聲振林。二人回頭一看,不覺汗毛乍立。
一只吊睛斑斕白額猛虎正注視著二人。那猛虎已瘦的皮包骨頭,但利爪霍霍,兩眼綠光,驟然看見,更絕可怖。猛虎繞著二人,似乎找到一擊而中的機會后便會沖上前去。小刀自小和幺叔在這片樹林從未見過猛虎,此時更是手足無措。
冬日的猛虎饑餓難耐,猛撲過去。一爪扇飛寶城,撲倒小刀,小刀忙舉槍格架。若是放了一槍,那猛虎定會受驚逃走,恰巧子彈打獵時已用完,小刀此刻早已慌了手腳。
若是平時,小刀定接不住猛虎一擊,此時猛虎經一冬嚴寒,雖獵得些許食物,難填十之二三。此時猛虎氣力十去其八,小刀這才勉強架住。
猛虎已餓極,不住伸頭向小刀吼叫,似把他一口生吞一般,嘴角不住留下液誕滴在小刀臉上。小刀此刻頭暈目眩,不分南北,慌亂間足下在猛虎腹部奮力一蹬,猛虎越過小刀頭頂,被踢翻過去。猛虎翻身不舍,清嘯一聲,虎嘯震耳欲聾,又撲向還未及起身的小刀。小刀又是舉槍格架,自己險些被咬中,已不敢再踢。
寶城倒在一旁,還算清醒,舉槍奮力一擊,往猛虎身上招乎。那猛虎越被打越用力,小刀已漸感不支,手臂漸漸彎曲。寶城看出在有片刻之間小刀便入虎口,猛地拉起虎尾往后硬拽。寶城力大,那猛虎真就往后退了退。
猛虎痛及,撒開小刀,清嘯一聲,轉身又想寶城撲去。寶城身法奇快,拿起身旁的長槍,向后一倒,同樣格架。虎撲、舉槍、架住只在一瞬。
小刀喘著粗氣,黃豆大小般的汗珠滲出額頭外,坐在地上,漸漸緩神。寶城大叫:“刀,刀。”小刀這才想起,從懷里掏出匕首,卯足勁刺向猛虎。匕首刺不深猛虎后背,但猛虎哀嚎一聲,負痛逃走,二人倒在地上長舒了一口氣。
寶城,小刀都躺在地上氣喘吁吁,回想剛才驚心一幕。逃離大難,寶城大笑起來。寶城拿著小刀手里匕首,笑道:“它這可是第二次救我了。”小刀道:“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寶城大笑道:“好,好。”
二人起身,便往回走。哪知那猛虎并未死心,趁二人背對猛虎,又撲向二人。寶城身法靈動,也不似剛見猛虎那般,伸手搶過小刀手中匕首,一腳踢開小刀。待猛虎撲向自己,順勢往后一仰,匕首刺向暴露在寶城面前的腹部。那是猛虎最柔軟部位,又加上此時猛虎奮力一擊,用盡了氣力。利刃入腹,那白虎哼了一聲,倒在一旁,喘著粗氣,沒多久氣息弱了下來。寶城上前去補上一刀,猛虎已然氣絕。
此時寶城、小刀已筋疲力盡,望著已身死的白虎,想起適才生死剎那,仍心有余悸。寶城道:“這白虎險些要了我二人的命,若是真喪生于這白虎之口,真枉為了男兒。”小刀道:“張大哥今日殺虎,真似當日景陽崗打虎的武松。”寶城道:“兄弟太高看我了。”小刀自幼常聽幺叔說《水滸》的故事,對豪杰好漢,很是神往。
二人恐還遇大蟲,相互攙扶回到茅屋,回想剛才,仍是激動不已。寶城忽道:“我二人這幾月共經生死多次,干脆結為兄弟可好。”小刀一聽大喜,更是爽快答應。
此時夕陽西下,二人出門,轉了一個彎,便到一處高崖,崖下便是大海。殘陽似血,海面微瀾,映著陣陣金光。二人面向快要沒入大海的落日,雙膝跪地,上天禱道:“今張寶城,小刀向海神起誓。今我二人于此結為異性兄弟,日后相互關懷,福難共受,生死同赴,若違誓言,葬身魚腹。”
寶城年長,自然為兄。小刀結結實實叫了一聲“大哥”,寶城亦叫小刀“兄弟”。小刀自小孤零,并無年紀相仿玩伴,及成年之后,加之幺叔溘然長逝,更加孤僻。今番遇見寶城,二人意氣相投,似黑暗木屋之中帶來一束光亮,心中頓時豁然開朗。當晚,小刀燒了白鯉,烹了野雞野兔。寶城不善飲酒,小刀也滴酒不沾。飯后,二人談論起之前各自的日子,寶城似有難言之事,小刀也未察覺。
不覺已是仲春,花紅樹綠,欣欣向榮。小刀寶城打獵回來,寶城吞吞吐吐道:“兄弟,大哥明日便想回去了。”小刀驚道:“大哥要去哪里?”寶城道:“兄弟,哥哥有一事曾未言明,瞞于兄弟…。我本大連北三十里雙龍山上的土匪,下山只為給親弟報仇,機緣巧合識得兄弟…”小刀不及寶城說完,道:“那我也隨哥哥去山上。”寶城道:“幺叔要你去找龍形玉佩的人,我實是不能帶你同去。”小刀遲疑不答。寶城又道:“兄弟,你我義結金蘭。當土匪原是不得已的勾當,況且我那水蛟嶺尤甚,多是被逼為匪。我回去便會竭力勸眾人另尋生路。之后我再來找兄弟,如何?”小刀更是不忍就此分離。
良久,小刀才道:“大哥遠行,小弟自當跟隨。只是幺叔待我恩重如山,此生無已為報。待我找到那人,定來與哥哥相聚。”寶城也是不忍,但比小刀年長幾歲,心智已熟。見小刀雖如此說,眼圈卻也泛紅。
二人回到屋中,動手準備臨別最后一餐,小刀更是奮力。不久,桌前已有五六熱菜。二人坐定,小刀先道:“大哥,今晚臨別一席,幺叔還有一壇好酒,我二人雖不善飲,今日一醉如何?”寶城道:“好!”
小刀拿出藏酒,倒在兩碗之中,大飲起來。小刀向寶城打聽水蛟嶺上的事,寶城此刻也在無任何隱瞞,大講起來。如山上風光迤邐,山上眾人如何上山,聽的小刀也神往起來。
寶城見小刀對此興趣極濃,又不便掃了小刀的興,又恐小刀真和他上了山,隨后也就講的淡了起來。小刀不覺,仍是聽的津津有味。
寶城說完,小刀忽道:“待我找到有玉佩那人,我兄弟定要再聚。”寶城心中又是一顫。寶城道:“兄弟到哪里去尋那人?”小刀道:“幺叔總跟我說,他此生不會在去青泥洼,我想當年幺叔在青泥洼一定住過,我想到那里找尋找尋。
寶城低頭一思,心想:確實該如此。不想我這兄弟年紀小,卻是這樣聰穎。雖是聰穎,但身世太過凄慘,日后難免心思悲化。
飯后,二人已是同樣嘗到大醉滋味。倒在土炕上,鼾聲漸起。
當晚,云淡風輕,柳枝低拂,玉兔東輪,繁星數點。輕柔的撞擊聲傳入小刀耳中。此時已是后半夜,小刀酒醒大半,起身細細聽真。小刀見寶城還未知覺,便悄聲走至窗前,借著月光向外瞧去。
只見屋外已有兩人,一人在地刨著土坑,另一人拉著一物,小刀看不清那是是何物,只覺對于那人來說甚是沉重。
土坑挖好后,拉物那人把物拖至土坑,二人一齊動手掩埋,踩實后四顧無人后才轉身離開。
小刀好奇,待那二人走遠,出屋挖開填土,只見一個麻袋。打開麻袋往里一瞧,不覺大驚,急忙進屋叫醒寶城一齊來看。原來麻袋裝著一具尸體,那人早已死去多時。
寶城道:“那二人呢?”小刀道:“向西走了好一會兒.。”寶城低頭道:“西面是大海,沒有什么路,那二人定然還會回來。想是那二人大膽,殺了日本兵,逃脫至此。卻不知此處有我兄弟二人,便埋于此處。”
臨別當晚,小刀也不想再有任何事處,道:“咱們把尸體仍向大海,免得生事端。”寶城,小刀二人動起手來。
方把尸體拽出土坑,寶城便覺身后有人來襲。回身一看,只見一人快速奔來,寶城一躲,那人拳已打空。寶城雙手拉住那人,揚手扔出幾米以外。那人又奔向寶城,二人扭打起來。那人身體甚是強壯,寶城也不甘示弱。寶城屢問那人是誰,那人終是不答。寶城心想:不將此人制住,自己休想脫身,但此人緊身撲打甚是了得,時間一長自己難免吃虧。索性寶城假倒于地,騰出右手,抄起碩大石塊,往那人頭上砸去,那人不防,已然被砸昏。
另一人見狀,大叫一聲,說了些什么,奔向昏倒那人。小刀沒有聽清說的是什么,只聽出那另一人是個少女聲音。寶城大叫道:“你們是日本人!”小刀一愕。
那人用著拗口的言語道:“你…你殺了我哥哥,你,你,,,”那人不說完便奔向寶城。顯然那女子是昏倒那人妹妹。寶城大驚,他一向不與女人動手,雖然那是日本人,也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小刀不知什么是男女授受,一把抱住那女子。那女子大叫:“放開。”寶城找來結實麻繩,捆住二人,又向那女子道:“你哥哥沒死,只是暈了過去。”那女子只是大叫:“胡說,你殺了我哥哥,你殺了我哥哥。”
不久,那人轉醒,見自己和妹妹被縛于地,二人說了什么。小刀和寶城自是不知。那人看了看寶城,又看了看小刀,眼神落寞,但也毫不屈服。二人又說了什么,妹妹大哭。
那女子泣道:“你們要殺隨便,只是要把我們扔向大海。”寶城自胞弟玉城死后深恨日本人,誓要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但見此二人卻不忍下手,尤其對這日本女子。
小刀一旁道:“把你們扔向大海也行,告訴我們殺死那日本兵怎么回事。”小刀只想知道為何日本人殺日本人,對此極是好奇。那女子嘰里咕嚕又和那人說了什么,那男子默然,顯是默認。
那女子轉頭道:“你們要把我們扔向大海。”小刀心想:為何要扔向大海。那女子又道:“快馬一言,君子一鞭。”寶城撲哧一笑,小刀從未讀過書,但常聽一些英雄豪杰的故事,亦知那女子把“快馬”和“君子”說反了。那女子也不等二人說話,便說出原由。
那女子名叫和田美,那男子是他哥哥,名叫和田昆,二人本是日本神戶農民。迫于生計和田昆外出當兵,家中只剩妹妹和老母兩人。
和田昆極有軍事頭腦,在軍中幾月,已有不小名聲。又過幾年,被派至大連升至少佐,與早來的池田立同級。池田立早先以為和田昆年紀尚輕,無甚資歷,并不放在心上。時間一久池田立發覺和田昆軍事才能遠勝于己,加之不少士兵也漸擁戴于他,不覺起了妒念。
池田立查過和田昆檔案,得知家中有一母一妹。便申請軍部,將和田昆家人接至大連。初時,和田昆大喜,暗自感激池田立。不久,和田昆發現日軍在大連所作所為與在日本宣揚的大相徑庭,隨意殺人,搶劫擄掠,不免生了退卻之心,深疑日本國此舉是對是錯。此時,池田立又提親和田美,池田昆不愿親妹與軍人結親,再三不允。
一日,在露天軍營,池田立又提起求親之意,和田昆斷然不允。池田立大笑,指向和田昆身后道:“你看那是誰?”和田昆回頭一看,營外進來兩名士兵,縛著一人,正是和田美。和田美哭道:“母親,母親死啦。”原來,其母已被池田立逼死。
和田昆怒火中燒,拿槍指著池田立喊道:“放開我妹妹!”池田立陰惻惻笑著。和田昆怒極,一把搶過身前,劫持池田立。池田立哈哈大笑,道:“你以為殺了我能走得出去嗎。”池田立攻心為上,自知此話一講,和田昆定會挾持自己出得營外,被士兵看到,定會落得造反罪名。果然,和田昆正中下懷。
池田立命人放了和田美,和田昆劫了池田立直往外走。帳篷外士兵也不知發生何事,圍上前去。見二人如此,也不知所措起來。池田立道:“我放了你妹妹,還要怎樣?”此話一出,也是引得他二人逃離營外,不在回來。
和田昆雖已迷亂,但此情也能想到,此時也別無他法。營外走了幾里,和田昆恨道:“我本該殺了你,但我想軍部會給我公道。”搜出池田立身上的槍,一槍打在池田立右腿上,和田昆二人便奔向樹林。
池田立摔倒在地,陰笑道:“你以為會有機會上報軍部嗎?”
和田昆也不是無謀之人,擔心樹林有埋伏。和田美深在喪母之痛中,二人商議:東西分頭走出樹林,樹林外有一戶人家,在那會合。和田美向東走,沒遇到別事。此時天已大黑,和田昆向西走,雖遇幾人池田里親信,也都容易解決。
二人會合后走了幾里,和田昆搶了兩匹馬一路向北。天已后半夜,和田昆發覺身后有人,兄妹二人轉過山坡,棄了馬匹,隱身在土坑中。
隨后便有一騎馬在山坡路口張望。那人便是池田立親信來殺他兄妹二人的。原來樹林里那幾名老弱士兵,本是池田立為卸下和田昆防備的。可這人不慎露出馬腳,被和田昆發覺。
和田美還在悲痛中,不覺噎噎哭出聲來。那親信耳朵也是極靈,聽得哭聲也就下馬藏了起來,和田昆不想再殺同族,帶了和田美下了山坡繼續往北走。
那親信隱約已見有二人身影,仔細一瞧見一人穿著日本軍隊特有汗衫,另一個是女子背影,便知已是和田昆兄妹二人。山坡下已是破落村莊,那親信也不知村莊里有人沒人,不敢輕易開槍,拔出長刀跟上前去。
轉過路口那親信趕上,直劈和田昆。和田昆本為日本軍中少佐,近身格斗也是諳熟。和田昆轉身上前幾步便和他動起手來。和田美在一旁嚇得動不得了。
和田昆苦于徒手,被那親信連逼幾招已無力招架。那親信用力揮刀一橫,和田昆眼神一轉,上前一小步,碰上刀刃,假意被劃傷,暈倒在地。只見那親信舉刀用盡力氣一刺,和田美大驚,尖叫起來。誰知和田昆身一側,刀刺向土地,生生被折斷一截,那親信啷嗆摔倒。和田昆舉起身邊大石,砸昏那親信。和田昆殺意已起,拿起斷刀,刺向那親信后心。
和田美見兄沒事,輕舒了一口氣。
和田昆擔心尸體在道路被人發覺自己蹤跡,便和和田美二人拖著到一戶人家埋于院中。趕巧正是小刀家中。埋過后二人便走,走了不遠,見到大海,和田美不覺想到大海對面的家鄉,大哭起來;和田昆黯然神傷。
和田昆一思:把尸體扔向大海,更加神不知鬼不覺。二人又回到小刀住處,便生出后面事來。
和田美來大連后常學漢話,有生澀不通之處,小刀、寶城二人也能聽懂。寶城聽完低頭不語,小刀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和田美泣道:“你們說話算數,把我們扔向大海,我們尸體就能順著海浪回到家中去。”
小刀相信和田美的話,解開二人。寶城雖對日本人恨之入骨,聽完這話對這二人恨意登時化盡。寶城道:“你們走吧!”和田兄妹大驚。和田昆此時才已漢話道:“你們是好人,我兄妹無論生死,都會感激你二人。”說著,站起與和田美一齊深鞠一躬。看到和田美,寶城心中一顫,和田美見寶城盯著自己,不覺臉上泛紅。
和田昆為免生事端,向二人道別走了。
小刀、寶城二人經此已無睡意,互說起二人舊日之事。不覺天已正午,寶城也要回到山上。小刀送至村外小丘。小刀道:“大哥,你我之事成與不成,臘月十五還在夏家灣相見如何?”寶城道:“好,兄弟,臘月十五,還在夏家灣一見。”二人灑淚而別。小刀眼看寶城身影消失在山的背后。
小刀回到當日與寶城結義之處,坐在地上想起幾月以來的事,好似就在昨日一樣。回過神來已是傍晚,海面映著夕陽,金光粼粼,與當日結義景色無異。
當晚小刀夢見幺叔,寶城,還有和田兄妹,在夢中來回出現。次日清晨,小刀拿上龍形玉佩,心想:再回來時就會與大哥重見,說不定還能遇見和田兄妹,鎖好房門,轉身往青泥洼而去。
(大連舊稱青泥洼,此文將兩名稱視作兩處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