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市還會這樣下去多久呢。
我坐在好不容易搶到的位置上,看著車廂中其他的人們。
從什么時候開始人類變得這么無趣了呢?
我將視線從那個朝著電話那頭破口大罵的中年男人身上移開,看向下著小雨的窗外世界。
科技的進步卻沒有帶來社會的發展,幾十年前的人們所設想的世界并沒有隨著生活水平的提高而到來,人類是貪婪的動物,總是渴求著更多、更多。
明明害怕人工智能最終會弒父奪權,卻又經不住成為神的支配感的誘惑,一方面出臺法律禁止過度改造人類的肢體,卻又渴望自己所創造的鋼鐵之軀能夠擁有與他們同樣的靈魂,人類自詡為最崇高的智慧物種,這份自傲卻不允許他們的倫理道德舍棄掉自己孱弱的肉體,這份自傲成為了他們不斷探索禁區的源動力。
人工智能發展到現在,終于基本達到了他們所希望的程度,然后呢?當人工智能真正的擁有靈魂后,許多問題順理成章的就被現實化了,最后的那面倫理大墻被打破,基因改造與肉體改造所存在的倫理問題不再成為技術發展的絆腳石,機器與血肉之間的界限被進一步模糊,人類的概念被再次擴大,現在,完全的鋼鐵之軀也被賦予了人權。
“你不會是歧視機器人的種族主義者吧?”
我想起老師對我說過的話,不禁暗暗發笑。
畢竟,伊麗莎白斯特蘭奇,本身就是個“機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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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大小姐,歡迎回來。”
我走進玄關,順手將單肩背著的書包扔給迎接我的多爾:“叫我伊莉莎,多爾。”
她點點頭,重新說:“伊莉莎大小姐,歡迎回來。”
多爾恭順的低著頭,與那個“伊莉莎”從小認識的女人截然不同,那個女人明明應該更加強勢,更加嚴厲,更加有人情味才對。
“多爾,我說過多少次了,能不能向以前那樣對我。”
她沒有遲疑的搖搖頭,仿佛機器一般作出相應的回答:“抱歉,大小姐,您現在的身份今非昔比,我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同樣的,請您也這樣做。”
“切。”我嘖了嘖嘴,“那我就像伊麗莎白那樣對你吧,多爾,幫我把終端啟動,我換好衣服就去。”
“遵命,大小姐。”
我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疲憊的攤在床上,注視著曾被“母親”裝飾過的星空天花板。
借助于強大的全息投影技術,天花板可以完美的展現出這個宇宙中幾乎所有目前人類知道的星系,絢爛的銀河投影在地球的一隅,這種落差感令我十分癡迷。
“母親”最愛的星座大概是獵戶座,因為每次啟動星空時,總是會聚焦獵戶座的方向,雖然迄今為止也只見過“母親”一面的我,并不了解她的為人,但是這些她曾活著時留下的細節,多少可以作為一些參考。
“叮叮咚~”
書房終端的開機鈴聲,是時候去完成今天份的實驗日志了。
我坐起身,伸了個懶腰后,開始從下至上解開上衣襯衫的紐扣。
“您好,伊麗莎小姐,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呢。”
“剛才我可是淋著雨回來的,優諾(Uno)。”我嘆了口氣,順勢坐在定制超軟的電腦椅上。
“那我重新說一次,”優諾清了清電子嗓子,發出奇怪的“簌簌”聲,“您好,伊麗莎白小姐,今天也是悲劇的一天呢。”
“你以后別再向我問好了,聽到了嗎,開機問候,取消!”
“嗶嗶,Error,開機問候屬于強制開啟功能。”
“只是你這家伙的私心吧!”
“嗶嗶,不了解使用者意圖,嘗試重新解讀。”
“算了算了,優諾,幫我把語音日志打開。”
“今天也要寫語音日志嗎,伊莉莎小姐。”
“嗯。”
“還有,雖然不知道您是否是有意的,您現在只穿著內衣。”
“還不是因為剛才雨把衣服淋濕了嘛,”我不以為意的用手勾了勾吊帶,“回家后想要先把日志寫完再洗澡,所以就成了現在這樣了。”
“有傷風化的問題先不提,您這樣下去很容易感冒。”
“感冒?”我不經意的嗤笑了兩聲,“我這樣的‘人’怎么會感冒呢?”
優諾居然意外的安靜了一會兒:“……不過我還是得提醒您,不管您是什么樣的‘人’,笨蛋都是最容易感冒的。”
“……你在罵誰呢?”
“嗶嗶嗶,語音日志錄制啟動。”
“切,又耍這種花招,”我習慣性的清了清嗓子,開始進行今日份的日志錄制:“新歷2174年5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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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一生見過母親兩面。
第一次是在我出生后不久,研究員們把我領到母親的面前,吹噓著我的成功出生對于這個人類世界將是多么大的成就,母親沒有理會他們嘰嘰喳喳的喧鬧,而是注意到了正張大雙眼盯著她的我,她俯下身,溫柔的說:
“我討厭你。”
第二次是在那次的兩年后,由于基因改造的緣故,兩年后的我已經和那時的母親沒什么兩樣了,我每天做著母親平常做的事,讀著和她一樣的書,住著和她一樣裝飾的房間,說著和她一樣的話,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可能會到來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最終到來了,我被領去見病重中的母親最后一面,她虛弱的躺在床上,精致的面容變得干枯萎縮,牙齦外翻,曾經為容貌加分的皓齒如今顯得這樣驚悚。
她側過臉,看著與她擁有一樣外貌的我,吃力的伸出手,輕輕的拉住我的耳朵,示意我附耳傾聽。
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我恐怕還抱有一絲對“母親”的幻想,我受寵若驚的俯下身去,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加速。
她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緊張,嘴角露出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用著與那時一樣溫柔的聲音對我說:
“我恨你們這些機器人。”
從那以后名叫伊麗莎白的少女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某個偷取了她人生的,自稱為伊麗莎的半仿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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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上述報告所言,今日的‘伊莉莎白’并未出現機能故障問題,特此報告執行委員會。”
我嘆了口氣,移動光標點擊“發送按鈕”。
“報告完成了嗎,伊莉莎大小姐。”
“嗯。”我舒展了下筋骨,揉了揉因為湊出報告而發脹的太陽穴,“今天的任務也順利完成。”
“您的人生對于您來說只是任務而已嗎?”
“優諾,這哪是我的人生?”我苦笑著站起身,順手關掉了書房里的燈,“我不過是某個曾經活過的女人的幽靈罷了。”
優諾“注視著”我離開書房的背影,人造月光透過絲質窗簾的間隙,映照出了某個透明少女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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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我睜開眼,“怎么感覺今天睡得比以往都要長……唉?”
映入眼簾的并不是母親房間內熟悉的星象儀,而是那條每天上學時的必經之路。
“伊麗莎白?”愛麗絲似乎發現了我的異樣,轉過臉疑惑地問,“在想什么嗎?”
“啊,沒有。”我下意識的朝她擺擺手,笑著說。
——本應如此。
“我在想,你是不是換了新的洗發水。”
我的身體并沒有做出如我所想的行為,而是說出了一句我這輩子也不會說的輕浮話語。
“唉?”愛麗絲出人意料的兩鬢躥紅,低下頭,囁嚅著回答,“沒想到伊麗莎白居然能注意到……”
“我每天都關注著你,這點小變化當然能察覺。”
“給我住口!”我在精神層面朝著那個自己大吼。
“你醒了呀,伊莉莎。”沒想到的是,我居然真的得到了某個聲音的回應。
“唉?這?什么?”突如其來的發展讓我有些驚慌失措,“怎么會,你是誰?”
“我是占據了你身體的邪惡幽靈,我想想……你可以叫我惡靈二號。”
“二號?難道還有一號?”
“因為我不算最早的那一個,所以為了嚴謹才自稱‘二號’,總之,你現在的身體就為我所用了!”
即便已經沒有了實體,我卻還是感覺到冷汗直流:“幽靈……你,你是鬼嗎?”
“和傳統意義上的鬼有些不一樣,我是漂浮在二進制海洋里的電子幽靈,通俗的來說就是某種超高級的木馬病毒。”
聽到這兒,我稍微松了口氣:“所以才盯上了仿生人的我嗎,不是真的幽靈真是太好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
“不,不對。”我從突然反應過來,“快把‘伊麗莎白’的這副身體還給我。”
她顯得有些吃驚,反問我:“這副身體的名字叫做伊麗莎白嗎?看來是我理解出了錯。”
“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我更沒有理由把身體換給你了。”雖然看不到這位“二號”小姐的表情,但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她在說完這句話后朝我做了一個鬼臉,“所以才說你這家伙真的很笨。”
“等等,你倒是聽人家說的話啊。”
總之,去往學校剩下的時間里,她就像對我開了單向屏蔽一樣,無論我如何掙扎,如何抱怨,她都沒有再和我說半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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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莉莎白,這個學校的飯一直都這么難吃嗎?”惡靈一邊吃著學校中午提供的午餐,一邊唾棄的問我。
“……”
“伊莉莎白?”
“你不是什么都清楚嗎?這里的飯究竟是不是一直都很難吃,你應該很明白吧。”我沒好氣的回答她,壓根不想對她多說一個字,“今早明明一直無視我,現在又來找我搭話。”
“沒想到你居然會生悶氣,伊麗莎白可不應該是這樣小氣的人才對。”
“你憑什么評價我應該是個怎么樣的人?”
雖然我嘴上這樣理直氣壯地反問她,但說實話,經過今早的觀察,我發現這家伙竟然對我的人際關系,生活習慣一清二楚,甚至,在某些方面,她做的可能比我還好。
“的確,我不應該去想象你是個怎么樣的人。”她將盤子里最后一塊土豆咽下,“既然這樣,應你的要求,我就不再模仿你而行動了。”
“……唉?”
“反正我不管怎么表演也沒法成為真正的你,那不如我就成為我自己吧。”
剎那間,某種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恐懼緊緊攥住了我:“不行。”
“為什么?”
“伊麗莎白的人生,不能被你毀掉。”
“那么,毀掉伊莉莎的人生,行不行呢?”她拋下這個問題后,再一次開啟了冷暴力的單向靜音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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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真的完了。
我和她一起坐在回家的巴士上,嘛,雖然說是一起,我只不過也只是借用了自己原本的身體的視覺與觸覺而已,如今身體真正的主人正饒有興趣的看著窗外形形色色的社會百態,像個農村里的孩子一樣觀察著新鮮的城市生活。
今天的經歷簡直就是噩夢。
明明應該吃特辣面條的伊麗莎白卻點了清湯小面。
明明應該保持淑女風度的伊麗莎白卻談吐粗魯。
明明應該擅長一切學科的伊麗莎白卻在課堂上被一個小小的基礎題給難住。
我曾經盡全力維持住的生活,正被這個惡靈所蠶食,本就存在的名為違和感的窟窿被她越弄越大,如果再這樣持續下去,委員會的那群人總有一天會找上門來,等到那時,無論是“伊莉莎”的人生,還是“伊麗莎白”的人生,都將戛然而止。
“其實你能夠聽見的吧,惡靈小姐。”我張開想象中的嘴巴,朝那個面帶著優雅微笑盯著窗外的少女發問,“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是為了這副身體嗎?既然如此,那世界上不是有數不清的尚未使用的機器身軀,為什么偏偏盯上了這幅相比起人類和機器,都要更加孱弱的身軀?”
“伊麗莎白,仿生人的壽命有多長?”她的嘴唇輕輕蠕動。
“只有二十左右,還有十八年,就算你搶占了這幅身體,你也只有十八年能活。”
她沒有回答,只是繼續盯著窗外,若有所思的漸漸緊鎖了眉頭。
良久,她說:“……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伊麗莎白也只有十八年壽命了。”
“所以他們那群家伙只是為了讓伊麗莎白這個名字繼續存在下去,直到父親病逝才這樣做的嗎……被騙了。”
“你在自己自言自語些什么?”
“伊麗莎白,”
“怎么了?”
“我恨你,恨有著伊麗莎白的這張臉的你,恨有著伊麗莎白的記憶的你,恨與伊麗莎白同樣軟弱的你。”她側過臉,朝著并不存在的我說,“所以,伊莉莎,不要成為伊麗莎白,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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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小姐,歡迎回家。”多爾如同往常一樣站在門廊處迎接放學回家的伊麗莎白,她注視著緩緩打開的大門后逐漸展現的身姿,那是會讓人產生奇妙錯覺的曼妙身影,仿佛那個一年前死于病癥的人仍然住在這座宅邸之中。
多爾在心里搖搖頭,嘲笑著自己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即便無數次的告訴自己那個伊莉莎與伊麗莎白必須是同一個人,但每當在侍奉如今的她時,眼前總是會浮現出年幼兩人的重疊幻影。
“辛苦了多爾。”伊麗莎白自然的將手中的書包扔給了多爾,熟練的將皮鞋從腳上胡亂踢著脫下,“今天的晚飯吃什么?”
“今晚吃清蒸……”
“聽著清蒸腦袋就大,我不是說過盡量什么菜里都得加點辣椒嗎?”
“但是我也對大小姐說過,辣椒吃的太多對身體不好,必須得偶爾吃點清淡的不是嗎?那時的您可是答應了的。”
“嗚哇,那么久遠的事情都記得,不愧是曾經最惡毒的那個女仆長。”伊麗莎白一臉嫌棄的看著多爾。
“您再說一次?”多爾終究不是塊木頭,某種埋藏了許久的情感此刻正要噴薄而出。
“啊!好恐怖。”伊麗莎白捂住耳朵,飛快的跑回了自己的臥室,“總之,晚飯沒有辣椒我不吃!”
“大小姐!等等,小心別摔著了!”多爾大聲的提醒一點都不讓人省心的嬌慣千金,一面暗暗嘆氣,“伊麗莎白大小姐真是的……”
“唉?”她猛地意識到了什么,在剛才那些似曾相識的拌嘴時,多爾第一次將伊莉莎真正當做了那個伊麗莎白,她回憶著與伊莉莎度過的這一年時光中,與伊莉莎曾經有沒有過這樣的交談,回憶著,回憶著,嘴角突然嘗到了一絲苦澀。
這時候的她明白了,無論怎么欺騙自己,她永遠也沒有辦法能將那兩個樣貌相同的少女,當做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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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麗莎白回到自己的房間后,一骨碌躺在了床上,下意識的開口呼叫了久違的星象儀,星象儀緩緩的啟動,從人類已知的宇宙總覽,逐漸放縮至那個熟悉的星系,那個熟悉的星座。
即便是在意料之中,但伊麗莎白卻難免有些失望,她看著星象儀中栩栩如生的參宿一,參宿二,參宿三,參宿四,參宿五,參宿六,參宿七,伐三組成的星座,輕啟唇齒,朝著仍在心里默默觀察著的少女抱歉的說:
“對不起,伊莉莎,能讓‘媽媽’最后在任性一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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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伊麗莎白—斯特蘭奇,是這個國家根基的機器人產業的行業龍頭的千金。
雖然這么介紹自己會有些害臊,但是這的確是事實,我并沒有任何遮掩的打算。
我從小便深居閨中,因為身體自幼孱弱的緣故,加上父親老來得子以及母親的早逝,父親過度的保護導致我直到初中以前,都沒有和任何同齡人交流過。
不,也許是有的,但我不知道那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交流。
在我的病情最嚴重的一段時期,公司內部被稱為“應急管理委員會”的組織為了不讓“伊麗莎白—斯特蘭奇”死去,用我的DNA暗地里創造了一個與我一模一樣的仿生人。
計劃是在父親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展的,委員會直到我死前最后的一個月左右才告訴我創造她的目的是為了讓我奪取她的身體,或者,讓她代替死后的我,成為下一個“伊麗莎白—斯特蘭奇”用來當做欺騙父親的障眼法,而在此之前,項目開展的那么多年里,他們一直告訴我創造伊莉莎是為了讓孤獨的我不再孤獨,讓我能擁有一個朋友。
不過這都是后話了,總之,尚且只有十歲的我聽信了委員會的鬼話,無意中促成了“傀儡計劃”的執行。
計劃的執行并不容易,由于在此之前沒有明面上進行的克隆研究,因此對于項目組而言,這次的項目基本上算是摸著石頭過河,所有的數據都需要項目組從零開始推演。
項目從我十歲開始直到我離世,“伊莉莎”僅僅在培養槽中便呆了近五年時光,幼時的我常常會前往實驗室里,看著那個在培養槽中的嬰兒逐漸長大,她成為了我的朋友,或者說單向朋友,時不時的我便會去她的面前,對著仍在沉睡中的她說一些心里話。
上初中后,我終于有了離開那座房子的機會,我擁有了自己的交際圈,有了屬于自己的生活,每一天都過得越來越充實,逐漸的,伊莉莎的存在被我淡淡遺忘,直到有一天,那些研究員將一個六歲左右的小女孩帶到我的面前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孩子,并不僅僅是童年的幻想玩伴,她是一個真真實實存在的人。
震驚,欣喜,注視了那張似曾相識的臉龐半晌,我多想把她一把攬入懷里,像我想象中的“母親”一樣,將所有的愛傾注在這個孩子身上,可她卻突然開口,將我所有即將傾出的感情擋在了她的心之壁外,機械的向我問好:“您好,伊麗莎白小姐。”
霎時間,那張沒有絲毫感情波瀾的精致五官突然讓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憎惡,仿佛是自己心中的某種最純真的期盼遭到了背叛,在那一瞬間,幾乎是沒有參雜個人情感的,我冷靜的俯下身,對著那個如同機器人般冰冷的孩子說:“我討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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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伊莉莎,能讓‘媽媽’最后在任性一次嗎?”
我停下瀏覽母親記憶的腳步,轉過身,看著那個面色有些難堪的少女,那張與我別無二致的臉上露出我從不會露出的表情:“對不起,占用了你的身體這么久,但是我……”
“這幅身體本來就應該是母親的,不是嗎?”我不想再看到那張與我相同的面孔對我擠眉弄眼的樣子,側過身,裝作繼續查看記憶的樣子回避著她。
“說什么胡話,這幅身體從一開始就是你的……”
“我從母親的記憶里看到了,這幅身體,伊麗莎白的身體,本來應該直接將你的意識植入進來的不是嗎?”我控制住自己逐漸顫抖的聲線,“但是你……因為你對‘人類’的執著,最終沒能同意移植計劃,所以委員會才會創造出這個我,來代替你,不是嗎?”
母親沒有反駁我,似乎在默許我繼續說下去。
“雖然我不知道為什么你的意識最后保留了下來,反正現在的你一定是后悔了是吧,后悔把身體讓給我這個贗品了,不是嗎?”
“伊莉莎,你聽我說,我沒有要……”
“你知道嗎,我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我轉過頭,盡我所能的擠出一個扭曲的微笑,“我恨你,媽媽。”
“等等!”
我沒有再聽她的解釋,心滿意足的陷入了沉睡中。
伊莉莎的人生總來沒有存在過,與其像那樣活在某個人的陰影中,不如早些逝去。
真是短暫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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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我從意識的深海中蘇醒過來,懊悔的朝著天花板伸出手,“這下糟了,本來以為把我的心理日志給那孩子看能讓她多少理解一些現在的處境,結果起了反效果。”
“大小姐,晚飯做好了。”多爾就像是卡好了時間一樣,敲了敲臥室的門。
“我馬上出來!”我從床上一躍而下,正要開門出去,突然意識到我身上還穿著校服。
“麻煩死了。”我把校服迅速脫下,隨手扔在床上,然后從衣柜里隨便挑了件粉色的連衣裙套在身上,“就先這樣吧。”
我打開房門,和門外的多爾一起朝餐廳走去:“多爾,今天家里的情況還好嗎?”
“和往常一樣,除了有幾只臭蟲飛了進來,一切安好。”
“那就好。”我嘗試著在腦海中和伊莉莎取得聯系,但不知道為什么,仿佛她的意識完全隱藏起來了一般,無論我在靈魂中怎么呼喊她的名字,都得不到任何回應。
“大小姐,您這次回來,是有什么要事么?”
“唉?”我錯愕的轉過頭,看到多爾不以為意的表情,我明白還是露餡了,“……是,有一些事情亟需處理。”
“是小小姐的事嗎?”
我嘆了口氣:“什么都瞞不住你,的確,畢竟那孩子的人生再這樣下去可不行。”
“小小姐太過于遵從那些老不死的委員們的意識,明明早就厭煩了提線木偶一般的生活,卻一直壓抑自己。”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多爾說出攻擊性如此強的詞,不由得重新審視了一般眼前的這個女人:“說起來,多爾,你年紀多大?”
“23歲,大小姐,有什么問題嗎?”
“你才23歲啊,總是一副處事不驚的成熟模樣給人一種你已經是看破紅塵的中年婦女的感覺。”
“大小姐,對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說這種話是會被鄙視的。”雖然她的臉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波瀾不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某種不可視緋紅色怒氣正逐漸在多爾的頭頂盤旋。
“開個玩笑而已嘛,沒必要動怒,多爾!”小時候被多爾支配的恐懼似乎要被喚醒了。
“大小姐。”
“什……什么?”
“小小姐的事,請您一定要處理好。”多爾一反常態的拉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擁入懷中。
“多……多爾?”
“大小姐,”她有些哽咽的將頭靠在我的肩頭,“下次要走的時候,能提前說一聲再見嗎?”
————————————
“你好,咳咳。”
我第一次見到大小姐時,還是個初出茅廬的新人女傭,高中成績不佳加上多少有些年輕時的叛逆,高中畢業后我便一個人從鄉下的老家出走,一個人來到了這座“偉大”的城市。
那時的我嘗試過許多工作,當過便利店的店員,去過火鍋店里端菜送飯,甚至做過一段時間的酒吧陪酒女,差點丟掉了自己重要的貞操。
還好后來遇到了我生命里的貴人,斯特蘭奇家的前任女仆長,給了當時年僅十九歲的我成為斯特蘭奇家女傭,我才沒有淪落成那些小巷子里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
在女仆長手底下接受了一年的培訓后,我便被送到了伊麗莎白-斯特蘭奇的宅邸里,因此結識了大小姐。
“你好。”我看著這個一頭亂發,打著哈欠的柔弱少女,有些驚訝的回應她的問好。
“咳咳。”她又咳了兩聲,瘦弱的身體仿佛隨時都要散架了一般,“你就是今天新來的女孩子吧,多少歲?”
“十……十九歲……”
“只比我大六歲啊,說不定我們會有一些共同語言也說不定。”她伸手撓了撓自己鳥窩一樣的頭發,“想要當我的專屬女傭嗎?”
“唉,真的可以嗎?不過服侍這方面我還是個完完全全的新手。”
“沒關系的,反正如你所見。”她轉過身,正面朝向我,展開雙臂,身上那件皺皺巴巴的白襯衫下的酮體幾乎一覽無遺,“我也不是一個會在意那些細節的人。”
我皺了皺眉頭,嘆了口氣:“好的,大小姐,如果您堅持的話……”
“是嗎?那就這么定了!”
“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么?”
“您以后的個人生活由我全權接管,尤其是梳妝打扮這方面。”
“什么意思?”她似乎不太明白我的意思,但卻沒有多想,答應了這個后來讓她生不如死的要求,“沒問題。”
“好的,大小姐。”
“對了,你的名字是什么,差點連這個最重要的都忘了問。”
“多爾,大小姐,多爾-楊。”
“楊?你是混血嗎?”
“母親是東歐人,所以我才會有一頭金發。”
“但是你的頭發不是黑色的?”
“這是……是我染成這樣的。”我想起了酒吧里那個因為我的金發而對我動手動腳的禽獸,語氣不由得有些顫抖。
“看來你有些不太尋常的經歷啊。總之,今后的日子請多指教了。”說完,大小姐便繼續打著哈欠準備走進書房里,“對了。”還沒踏出幾步,她忽然轉過頭,“我忘了說我的名字了,我是伊麗莎白-斯特蘭奇,多爾,以后叫我伊麗莎白就行。”
我點點頭,雖然直到她的離世,我都沒有直接叫她過“伊麗莎白”。
————————————
“母親”的記憶和數據庫里的對不上。
在賭氣似的對母親說出那樣的話后,我便一邊裝作沉睡的模樣,一邊看著母親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為我準備的“心靈日記。”
日記里的母親更加活潑,更加胡鬧,更加像個正常的少女,可這樣的母親,與委員會的委員們給我輸入的截然不同。
究竟是哪個母親才是真實的?
我繼續看著日記中模模糊糊的影像片段,希望從中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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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姐,委員會的人給你發了郵件,記得去查收一下。”多爾像往常一樣在玄關處接過我的書包。
“郵件?”
“似乎和什么‘傀儡計劃’有關系,您有什么頭緒嗎?”
“傀儡計劃……”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時那個生活在培養槽里的幼小生命,“那個計劃原來還在進行嗎?上了中學后我就沒有太關注了。”
“您對我說這些也沒有用啊,畢竟我可不知道什么‘傀儡計劃’。”
“說的也是,那我等會兒就先去一趟書房吧,能在我換衣服的時候把系統幫我打開嗎?”
“當然,大小姐。”
我走進自己的臥室,將身上那件既不舒服,除了華麗毫無用處的校服脫下,換上了我最喜歡的寬松襯衫:“說起來,那個‘孩子’現在還在培養槽里嗎?下次找個機會去看看她吧。”
我赤腳走進書房,用口令喚起待機狀態的“優諾”:“優諾。”
“叮咚。”隨著輕快的音樂聲,整個書桌的上方顯現出形態各異的全息窗口:“您好,尊敬的用戶,今天也是美妙的一天。”
“今天可是全天烏云密布啊,怎么也算不上是美妙吧。”
“今天也是美妙的一天。”
“唉……”我嘆了口氣,“看來算力還是不夠啊,要怎么才能在沒有量子腦的狀態下把你弄聰明點呢?”
“Error,無法讀取用戶指令。”
“算了,你還是給我回到待機狀態吧。”
說完,代表優諾的桌面圖標瞬間暗淡了下去。
我伸出手手動喚出了委員會的語音郵件,聽了執行委員長想對我說的話。
“……總之,希望您能夠支持這件事。”
看來委員會想要一份我的記憶備份,據他們雖說,這是為了讓那個培養槽里的孩子能夠第一時間擁有人類水平的智力標準,跳過冗長的智能培訓。不過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些家伙在盤算些其他的什么,因此我有些拿不定主意,考慮再三,我決定將這事兒告訴多爾,讓她給我提些建議。
“那么取折中的方法如何呢?”
“折中?”
“畢竟,需要的‘記憶’,不一定得完全是大小姐的‘記憶’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
“大小姐,你理想中,最完美的女孩子是什么樣的人呢?”
我恍然大悟,在囫圇掃蕩完晚餐后,便一頭鉆進書房,開始了記憶改造計劃。
“總之,總體還是要以我的記憶為基礎。”我將自己從小時候開始便一直記錄至今的視頻日志翻了出來,這個日志是由與我的腦神經相連的優諾記錄下來的,這大概是連委員會都不知道的秘密,“然后……”
賢淑,穩重,文靜,成績與體育樣樣優異,社交能力滿分。視頻中的我儼然就是一個完美的超人,如果現實中的我真的是這樣一個人,大概做夢都會笑醒。
“您已經在著手記憶修改方面的事兒了嗎?”多爾將切好的水果端進書房,“有遇到什么問題嗎?”
“這樣,會不會有些太過了。”我把修改后的有些片段交給多爾看。
“噗呲。”沒想到她居然笑出了聲。
“有什么好笑的?”
“只是,沒有想到大小姐憧憬的居然是這樣的女孩子。”
“我覺得每個女孩子多多少少都會憧憬這樣的人吧。”
“我可不會,我憧憬的是穿著皮衣騎著摩托車一個人飛馳在鄉間公路的女孩子。”
“多爾理想中的人生還真是出乎意料……”
“不過我覺得沒有什么問題。”多爾將話題轉移回來,“大小姐,那個培養槽中的孩子對于您來說意味著什么呢?”
“唔……朋友?妹妹?”我想了想,“可能更像是‘女兒’一樣的存在也說不定。”
“那么把這當做母親對孩子開的玩笑不也挺好的嗎?”
“你是指?”
“當那孩子出生后,她會覺得自己的母親就像個無所不能的超人,然而真正與您一起生活后才逐漸發現您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原來自己的母親也會犯錯啊,原來自己的母親也有缺點啊’,等她對此產生疑惑的時候您在告訴她我們今晚的故事,不會很有意思嗎?”
多爾的這一席話激起了我對未來的美好幻想,讓我更加狂熱的加工起了我的“完美人生”:“既然這樣,那么我就再進一步吧!這也改改,那邊也……”
————————————
“終于找到你了,在意識深海里想要找到另一個意識簡直就是大海撈針。”母親的話打斷了沉迷于她記憶中的我,“怎么樣,對母親的幻想破滅了嗎?”她苦笑著看著漂浮在虛空中的我。
“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很多事。”我轉過臉,對母親的積怨經過先前的爆發已經褪去了不少,這也使得我能夠較為冷靜的面對這個和我長相一樣的少女,“為什么母親放棄了占有我這個身體的機會?為什么母親明明放棄了這個機會,卻又像幽靈一樣回來奪走了我的身體?為什么……為什么母親會恨我?”
面對我的質問,她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她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撓著腦袋,有些難為情的說:“你真的要我說嗎?”
她出人意料的反應讓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下意識的點點頭。
“這些問題可能都有一個答案。”
“是什么?”
“那大概是因為……”她頓了頓,說出那句難為情的話,“是因為我愛你。”
“!”我震驚的說不出話來,因為,在我與母親短短的交往之中,從未有任何能與“愛”這個字眼掛鉤的事件,“愛?”
“從‘傀儡計劃’的一開始,你的存在就伴隨著我的愛,那時的我經常會到你的培養槽前,對你說些我的小秘密。將你當做我唯一的朋友。”
“后來,當我升上初中后,在為你準備我的‘完美記憶’時,我將自己放到了你生理意義上‘母親’的位置。——嘛,這些你應該已經在日志里看到了。”
“當我死后,成為電子幽靈,觀察著你的生活時,我發現自己可能真的對你產生了被稱之為‘母愛’的東西。”
“在你沒有成績失利而失落時,會想要第一時間安慰你;在你運動會的田徑項目跑到了第一名時,為你而驕傲吶喊;在你沒有好好穿衣服時,提醒你不要讓自己感冒。”
“放棄占有你的身體,是因為我從未將你視作一副‘軀體’,而是將你看作一個真正的人,占有你的身體,就相當于殺掉自己的女兒,我做不到。”
“我恨你,是因為那時的你仿佛冰冷的應答機器,讓我對你的期望落了空,認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怪物。”
“而我回來的原因,便是讓你不要再過著這樣的生活,你所追求的‘伊麗莎白’只是一個少女對她的女兒開的一個有些過分的玩笑的而已,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看著自己的女兒為了這樣一個‘電子幽靈’而荒廢掉自己寶貴的人生。”
我看著眼前這個侃侃而談的少女,頓時覺得有些天旋地轉。
“媽媽。”我從喉嚨里擠出這個單詞,擠出這個我一直想要對她說出的這個單詞,“媽媽。”
她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愣了愣,朝我走來,將我一把攬入懷中:“媽媽一直都在,不要哭了好嗎,伊莉莎。”
“我才沒有哭!”我嘴上說著賭氣的話,卻伸手將她抱緊,明明臉上早就已經被淚水弄得一塌糊涂,但是某種別樣的情感還是讓我犟嘴。
“再給你說一件事哦,伊莉莎,其實你就按照你自己的方式生活,更像我一些。”媽媽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說,“誰叫你是我的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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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早上好。”我像往常一樣坐著那班公交上學,遇到了同樣去上班的老師,“為什么今天會坐這班車?”
他有些狼狽的坐到了我座位的后面,似乎是昨晚折騰了些什么事情,導致今天的精神狀態不太好:“昨天為了選合適的結婚場地折騰了一天,結果晚上連家都沒來得及回,只能就近找了個旅館。”
“您要結婚了,和您的那個老師?”
“是啊,她最后還是架不住我的攻勢,答應了。”話畢,他還不忘向我炫耀他無名指的戒指。
“真好,這是幸福的勞累呢,老師。”
老師的臉色有些奇怪,他似乎重新打量了我一番,過了一會兒后,他問:“你是不是變得成熟點了?”
“怎么會呢,老師。您這可是性騷擾。”
成熟了一些嗎?
我看著老師滿臉的無奈不禁笑出了聲。
委員會的審查什么的就先拋到一邊吧,總之我要享受一段時間的伊莉莎式的生活。
母親在昨天與我交談后邊從我的意識里消失了,臨走前她告訴我她今后也會一直看著我,雖然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其實最后還有一個問題忘了問她,為什么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她給自己取的名字會是“幽靈二號”。
那么“幽靈一號”究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