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三代縣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街上只有零星幾盞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投下晃動的光影。趙水和蘇承恒一前一后穿梭在青石板鋪就的小巷中，所過之處，未留下絲毫的腳步聲。

　　他們在跟蹤一個人——那名長得像豆芽的獄卒。

　　果不其然，在縣令接受趙水他們的提議先把關(guān)押的獄卒們放出之后，這個具有重大嫌疑的獄卒便坐不住了，趁著月色當(dāng)晚就往外跑。

　　那獄卒左拐右拐，不停地在街巷中穿梭，或許是為了提防有人跟蹤。但他走過的沒一條路是重復(fù)的，且逐漸向縣城的西北方靠近，顯然對縣城的地形極為熟悉。

　　“老蘇，你說會有人接應(yīng)他嗎？”趙水低聲問道，目光在四周掃視。

　　蘇承恒略一思索，掌心輕輕按住腰間懸掛的佩劍，快跑幾步順著墻沿飛身而上，悄無聲息地落上房頂，快步追上了獄卒的身影。

　　兩人繼續(xù)向前，忽然，前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果然有人。”趙水眼神一凜，停步貼緊墻壁。

　　蘇承恒也俯下身，透過磚瓦的縫隙，他看見巷子的岔口突然閃出一只手，一把拽住那獄卒的胳膊，將他拉進(jìn)了巷口。趙水和蘇承恒跟上時，他們已沒入一道隱秘的小門中，門被緊緊關(guān)上。

　　趙水守在巷子的拐角，盯著門。蘇承恒則展臂一躍，輕飄飄落在了藏人的房頂上。他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下方，見無異樣，向趙水打了個“停”的手勢，然后俯下身，隔著屋瓦靜聽。

　　屋內(nèi)傳來低沉的交談聲。

　　“你怎么這么不小心？辛苦運(yùn)進(jìn)去，全白費(fèi)了！炸得還都是自己人！”一個粗獷的男聲帶著怒意道。

　　“我……我咋知道，橫空出現(xiàn)那么個人到牢獄里頭放火。”獄卒的聲音有些顫抖道。

　　“行了，不跟你廢話。現(xiàn)在的人手已經(jīng)鬧不出什么大動靜，上面?zhèn)餍牛罄硭碌娜艘呀?jīng)快馬往這里來了，你趕緊尋個門道，明晚之前必須把剩下的運(yùn)出去。”

　　蘇承恒眉頭一皺——竟還有剩下的火藥。

　　獄卒怯怯道：“這，我再有動作怕是會被懷疑，不好搞啊。”

　　“你放心，衙門還沒把你們這些獄卒當(dāng)回事兒。否則今兒晚上早有衙役出動，偷摸跟著你了。”對方又壓低了幾分聲音，帶著狠意道，“要是運(yùn)不出去，就派你當(dāng)火引子去把縣衙炸了！”

　　看來衙門被他們的人盯著，好在沒有跟衙門說明實情指派衙役，蘇承恒心道。

　　里面沒了動靜。

　　蘇承恒立起身，向藏在巷口的趙水伸出兩個手指，而后兩掌搓動，像在鉆木，又一手握拳朝另只手的掌心不斷抖動。

　　“兩個人。”趙水嘗試辨認(rèn)他的手勢，心道，“你可真會考驗咱倆的默契啊……這什么，倒藥？搓、火，火藥？”

　　真佩服自己。趙水歪歪嘴，朝蘇承恒回了個大拇指，然后手掌一攤，做出了個“您先請”的手勢，朝他嬉笑了下。

　　月光清淡，屋頂上的蘇承恒看不清他具體的神情，只看見一排白牙反著月光。

　　蘇承恒不知道他齜牙作甚，剛蹲下身，便聽到門鎖在里面被打開的聲響。“吱呀”一聲，門被打開，獄卒尖溜溜的腦袋從門縫里探出來，左右環(huán)顧后，貓著腰往巷子對面去了。

　　蘇承恒立刻側(cè)身，腳如清風(fēng)，跟了上去。

　　趙水則一聲不吭地待在原地，很快，他便等到屋里的另一個出來，看見那人往獄卒離開的反方向大步流星，提氣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穿過幾個巷口，趙水跟著那人走進(jìn)了一個周圍都是空屋子的胡同里，看著他鉆進(jìn)唯一一個門里點(diǎn)著昏暗燭火的屋子。趙水躲在貼著褪色紅紙的門板旁，打量周圍，緩口氣的功夫忽然聞到一股淡淡的稻香。他這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處有個石磨靜立著，空氣中有芝麻油香，有辣椒粉的刺鼻辛辣，還有一些香料，和各種熟悉但叫不出的氣味。

　　這里應(yīng)該是加工作坊，泥草堆起來的實墻上沒留窗口，夜間無人，而且味道又重又雜，確實是藏身的好地方。

　　不過有一點(diǎn)他們倒是疏漏了——

　　加工用的屋子大多建得草率，屋頂只在檁條上搭瓦，用來防雨水。趙水跳上房頂輕輕掀開一片瓦，便能透過縫隙看到屋里的情形。

　　屋內(nèi)只有一柄燭光，光線昏暗，但能看見地上堆著的大大小小的木箱，有的是空的，有的里面裝著一袋袋紙包——估計包的就是火藥。

　　屋里總共五個人，方才進(jìn)屋的應(yīng)該是領(lǐng)頭，兩個彪形大漢各坐左右，還有倆人正忙著將紙包裝進(jìn)陶罐，顯然是為搬運(yùn)做準(zhǔn)備。

　　“早知道我去追那獄卒了。”趙水心里叫苦道，轉(zhuǎn)手用傳語術(shù)給蘇承恒手寫飛信，告訴他地方叫他抓了人趕緊過來。

　　趙水心中盤算著，若是貿(mào)然動手，這些人很可能會點(diǎn)燃火藥，作坊外便是民居，定會造成很大的破壞。可也不能這樣干等著，指望他們自己放下火藥不管全都出了屋子那怎么可能……

　　等等——

　　月光映在作坊的門檻上，忽然一道黑影從門底的縫隙中溜出。

　　真是天降良方。

　　趙水勾唇一笑，摸下房檐。

　　再爬上來時，他的手里多了一只黃鼬，黃鼬嘴里還死死叼住了只半死不活的老鼠，兩個獸物都長得挺肥，想來是聞著味兒來覓食的常客。

　　趙水將瓦片掀開兩片，將礙事兒的老鼠從黃鼬口中奪下來后，將它輕輕扔了下去。平白遭此“劫難”的黃鼬逃走無門，只能順從地沿著縫隙爬了進(jìn)去。

　　屋內(nèi)，幾個大漢正忙著裝火藥，忽然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

　　“什么味道？”一個漢子皺起眉頭，四下張望。

　　“誰放屁了？”另一人捂住鼻子，臉色變得難看道，“這也太臭了。”

　　眼尖的一人發(fā)現(xiàn)了在房梁上亂竄的影子，指著它激動地想要說話，一開口，喉嚨被著臭氣刺激到，嗆得直咳嗽。

　　領(lǐng)頭的那人趕緊將門打開，頭比腿先一步探出去。

　　“快，快把它捉出去。”領(lǐng)頭人命令道。

　　其他幾個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張開雙臂朝那黃鼬撲去。可憐的黃鼬本就失了口中肥肉，又被這么些個龐然大物張牙舞爪地追趕，又氣又怯，尾巴一甩，臭氣放得滿屋子都是。他們還專門挑的沒有窗扇的屋子，呆在里面更憋人，幾個大漢很快被熏得頭暈?zāi)垦＃瑑裳酆瑴I，紛紛沖出屋子，大口喘著氣。

　　“一群廢物。”為首的漢子罵道，從旁邊屋子外頭抄起大掃帚，提著便往屋里去。

　　門扇在這時“嘭”地關(guān)了上。

　　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隕鏈橫空，蕩起一刃凌厲迅風(fēng)。

　　領(lǐng)頭人還沒看清擋在他身前的是什么，雙眼便被幽藍(lán)的鏈風(fēng)逼得發(fā)痛，胸口被重重一擊，直接打橫撞在了身后的墻上。

　　“什么人！”其余幾人見狀，紛紛拔出身上的家伙什沖了上來。

　　“速戰(zhàn)速決。”趙水心道。

　　他身形如閃電，隕鏈“陌聽”在他手中宛如靈蛇，光暈閃爍間，已逼退兩人。然后他足尖一點(diǎn)，凌空翻身，鏈鋒橫掃，將第三人的刀鋒挑飛。那人還未站穩(wěn)，趙水的鏈頭已重重?fù)粼谒男乜冢瑢⑺麚魰炘诘亍?p>　　剩下的兩人見狀，心中大駭，紛紛后退。趙水手摸腰間，旋身扔出飛鏢，“怦”“怦”兩聲悶響，一前一后正中二人膝彎，二人腳下無力失去平衡，五體著地搓起一陣沙塵。

　　剛被逼退的其中一個大漢見招架不住，在趙水收拾其他人的時候，偷偷往存放火藥的屋門邊挪蹭。趁趙水背對著他，他右手趕緊摸向懷中，還沒來得及掏出來，趙水已如鬼魅般閃現(xiàn)到他臉前，向他微微一笑。大漢立馬感覺自己像捆沙袋似的被對方揪住領(lǐng)口，失重懸空，被拋了出去。

　　隨即又有幾個“沙袋”重重砸來，砸得他眼冒金星。

　　恰在此時蘇承恒提著獄卒飛身而來，見狀，將捆成麻花的獄卒也往那“人山”扔過去。

　　“搞定。”趙水拍拍手上的灰，向蘇承恒笑道，“來挺快啊。”

　　“沒你擒人的速度快。”蘇承恒淡淡回道，向他拋去一捆粗麻繩。

　　“準(zhǔn)備得倒全，看來知道小爺我文武卓絕，打發(fā)這些不在話下。”說完，趙水笑嘻嘻地解開麻繩，開始將人挨個捆綁。

　　蘇承恒環(huán)視四周，確認(rèn)安全后，轉(zhuǎn)身便走。

　　“你去縣衙么？”趙水問道。

　　“嗯。”

　　“衙門口可能有他們的人在盯梢，順便也清了唄。”

　　“知曉。”

　　趙水把那些賊人身上搜了個遍，有刀片、有紙條、有銀兩，每人身上還都有火折子，看來有被發(fā)現(xiàn)后同歸于盡的打算。

　　他把這些都拾掇到一處，忙完后，仰頭看了看空中的斜月，在心里盤算時間。

　　這里和縣衙正好是縣城的兩個斜角，按照老蘇的步速過去，加上抓盯梢的人，大概需要一炷香多的功夫。不過回來要多久就拿不準(zhǔn)了，畢竟還要叫醒縣令和一眾當(dāng)慣了散差的衙役，怕是會費(fèi)些時候。

　　趙水找了個擺在地上的磨刀石，彎腰坐下，半瞇起眼扶頭歇息。

　　不一會兒，腳下的青石板便隱隱傳來馬蹄聲。

　　蘇承恒回來得比預(yù)想快許多，而且他帶來的不是縣衙的人手——而是大理寺卿魏叔空，和他手下的一小隊人馬。

　　星城幾番出現(xiàn)駭人案件，不得已，魏叔空被派出都城，到各個地方州縣親自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都與叛亂惡人有關(guān)。他帶隊趕來時發(fā)現(xiàn)有人盯梢，怕會生變，便使出一計金蟬脫殼，先帶一小隊脫離賊人監(jiān)視快馬加鞭趕了過來，凌晨入城，恰好碰到蘇承恒。

　　魏理寺的行事依舊是雷厲風(fēng)行，當(dāng)即將賊人捉到公堂問審，順便差人直接將縣令從睡夢中提拎起來。趙水和蘇承恒在旁協(xié)助調(diào)查，看著魏理寺不出幾個時辰，便把賊人計劃和來處查了個清清楚楚。只是在他們說到“乃聽命于一血幫大幫主丁一”時，怔愣出神——他幾乎忘了這個人，卻沒想到再聽到消息時，他已是叛亂賊人的大頭目之一。這批火藥是他們的試驗品，若能成功炸毀一縣衙門，便能激勵各地賊人壯大勢力。可惜，行動被阻斷了。

　　“先搗販人窩點(diǎn)、再斷火藥之險，此事，我當(dāng)稟明星門，記你等一大功。”魏理寺對趙水和蘇承恒說道。

　　案件已移交，趙水松口氣。恰好在衙門，他便想去看看被關(guān)押的趙八一，告訴他一聲查案結(jié)果好讓他安心，準(zhǔn)備辯解減罪。

　　卻不想，關(guān)押趙八一的牢房已經(jīng)空了。

　　趙水的心里咯噔一下。

　　清晨的大街上，陸續(xù)多了來來往往的人，為這新的普通一日采買走動。

　　不過今日比以往倒有些不同，人流被分到了大街兩旁，人也比平日多了一些。畢竟縣里難得有個押運(yùn)示眾的囚車。

　　趙八一被押在囚車?yán)铮帜_戴著沉重的鐐銬，鐵鏈隨著車馬的顛簸發(fā)出刺耳的碰撞聲。囚車緩緩駛過主街往城門去，街道兩旁擠滿了圍觀的百姓，看著他身上裸露的垢印，有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有人低聲咒罵，還有菜攤旁的小孩子朝他扔爛菜葉和石子。趙八一不躲不閃，任由那些污穢之物砸在身上，只是一味垂著頭。

　　就在囚車即將駛出城門時，一道響亮的呼喊傳來：“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趙水一身青黑，身形如箭，從人群的頭頂飛身而來。他徑直走到囚車前，抬手?jǐn)r住了押送的衙役。

　　“趙八一之案尚有疑點(diǎn)，不可匆忙結(jié)案！”趙水的聲音有點(diǎn)喘。

　　趙八一聽到他的聲音，腦袋顫動了下，緩慢地抬起頭。

　　衙役頭領(lǐng)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下馬拱手道：“二世子，判決書已下，趙八一也已認(rèn)罪蓋印，此案已結(jié)，該犯人罪大惡極，當(dāng)罰入惡淵海。”

　　什么？

　　趙水瞪大眼睛，仿佛自己聽錯了。

　　惡淵海，那可是星城最重的刑罰。他去過那里的邊緣，便已覺荒涼陰森，縣令為何背著他，顧自判了這么重的刑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