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嵐影聞言,唇角微揚,眼底卻不見半分笑意,“看來今夜,倒是要演一出好戲了。”
入夜,微涼。
忽聞一陣急促腳步聲自后堂傳來,循聲看去,只見魑魅司司長殷字安領著幾名部屬匆匆而至。這位年過四旬的司長身著墨綠官袍,腰間懸著的青銅獬豸印在行走間叮當作響。
殷字安趕來,抬眼時,恰被廊柱遮擋了視線,只瞧見拓悠挺拔的身影立于堂前,而坐在主座之上的嵐影,他一時竟未察覺。
走近拓悠時,嘴角掛著一抹似有若無的譏諷,一開口便是滿含揶揄,“拓大人,我說您放著皇城內的事情不管,三天兩天往我魑魅司跑,當真是勤勉得很啊。”
殷字安對拓悠不待見,也是有緣由。
這不得不提及御獵府與神策軍的制約關系。在風臨國,拓悠所隸屬的神策軍,隸屬皇城禁衛,是由圣上親設的監察之職,專司督查文武百官。雖無實際兵權,卻持御賜金令,可直達天聽。
神策軍這般頻繁地介入,難免讓御獵府各司的人覺得自己時刻處于被監督的狀態,好似一舉一動都在他人的眼皮子底下。因此,御獵府各司大多只是明面上對神策軍恭恭敬敬,暗地里卻都不太樂意與之打交道,能避則避。
拓悠不急于與之斡旋,只是微微側身,露出身后端坐的嵐影與太子。這一讓,殷字安頓時看清了堂上情形,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殷司長。”嵐影聲音不疾不徐,“可是嫌本王來得不夠勤快?”
“王...王爺!”他慌忙跪地行禮,額頭幾乎觸到地面,“下官參見王爺,參見太子殿下!下官眼拙...”
“無妨。”嵐影抬手打斷,他起身離座,示意殷字安入主審位,“此案涉及妖物化形,正該由你魑魅司主審。”
殷字安額角滲出細密汗珠,只好心情忐忑走去了主位,例行問審。
奈何殷字安本來就喜馬虎從事,加之對案件疏于了解,而方予璃幾乎每一次遇到妖邪,都有足夠的理由用于自證,因此他并沒問出個所以然。
甚至讓一旁坐著聽審的太子都不耐煩地不停揉眉心。
嵐影漫不經心地輕轉著手里的紫玉簪,始終神色淡然,仿佛早料到會是這般局面。
他把方予璃交給御獵府審理,其實也并不是需要御獵府真的能給他審問出來個什么。
嵐影之意,并不在殷字安審理內容里。
早前言缺才找了人來臨摹畫像,招木從皇城里準備撤離,前往御獵府,看到了紫玉簪子,一眼就認出來那是屬于方予璃的。嵐影現在只關心自己手上這簪子,為何會是方予璃遺落的。
“夠了。”嵐影突然開口,聲音不輕不重,卻讓整個大堂瞬間寂靜。他指尖的玉簪在案幾上輕輕一叩,發出清脆的聲響。“殷司長,問問這簪子的來歷。”
殷字安如蒙大赦,連忙擦了擦額頭的汗:“方予璃,這...這紫玉簪可是你的?“
她對這個身材中等、面容平凡且舉止間總帶著幾分滑稽的中年人,并無懼意。怎么說呢,眼前這人像極了電視劇里那些炮灰NPC,從他一開始審理案件時的笨拙與馬虎,到此刻被自己簡單話語繞住的窘態,渾身上下總透露出一股滑稽感。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彎,聲音卻依舊恭謹:“回大人,這簪子……是我的,卻也不完全是我的。”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又是又不是。”殷字安顯然被繞住了,眉頭緊緊皺成一個“川”字。
他那有些滑稽地話語,招來了大家的一瞥,這讓他覺得是方予璃讓他出糗,從而無語別著嘴,一臉不悅。
他那尖細的嗓音在堂上打了個轉,引得眾人紛紛側目。這讓他愈發覺得是方予璃故意讓他在眾人面前出糗,頓時無語地別著嘴,腮幫子氣得鼓鼓的,一臉不悅。
“朝堂之上,不得胡語!從實招來!”殷字安氣惱地用力拍了拍案板,那“砰”的一聲巨響在大堂里回蕩,他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滿是威懾,警示方予璃嚴肅回答,試圖以此來挽回自己剛才丟失的顏面。
這家伙氣急的滑稽模樣更是讓方予璃險些失笑,她連忙低頭,借整理衣袖的當口抿了抿唇。再抬眼時,卻正對上嵐影冷冽的目光,那眼神如冰刃般掃過,令她脊背一寒,立刻挺直了腰背。
“這是我進聿都之后,一個老婦人贈與我的。”方予璃也不繞彎子了,如實回答道,聲音清脆而清晰。
方予璃頓了頓,目光看向一旁的方予陌,補充了一句,“大人您可以問問我弟弟方予陌,是他拉著我去老婦人那邊,讓我幫他挑發釵,在那之后發生的事情。”
“方予陌,可有此事?”殷字安轉向方予陌,欲求證此事。
“不記得了。”方予陌輕飄飄地吐出這幾個字,這不過是一兩天的事情,他離譜忘事也就算了,回答的語氣還有些漠然,仿佛這件事與他毫無關系,這讓方予璃愕然地瞪大了眼睛,滿臉的不可置信。
“我……”這下到方予璃無語了,她喉頭一哽,一股無名火頓時竄了上來。
“吶,那天進來聿都,入城門后大概一盞茶的時間,攤販是個白發婦人,臉上皺紋很多,看起來有那么七八十歲,她左邊是賣小泥人的,右邊是賣香料的,也就前兩天的事情,去那街面上問問,沒準就有人見過。”
“再則,我弟方予陌從她那買的是一個發釵,藍色水晶石鑲嵌的銀飾,白玉鉤花,最后贈予了崔家小姐,大人您也可以派人去調查應證。”
“這紫玉簪子呢,只因為我說了一句好看,結果那老婦人非要說它和我們有緣,贈予我們。”
方予璃一口氣,將當日的情況,事無巨細,全盤托出。
除了最后一句,她用了“我們”之外,其余全是大實話。
嵐影執簪的手忽地一頓,玉簪在指間轉了個微妙的角度。殷字安正要拍案,卻見拓悠以袖掩唇輕咳數聲,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但見嵐影眸色深沉如墨,頓時將驚堂木懸在了半空。
殷字安審理案件雖然沒什么本事,但是卻善于察言觀色。
“嵐王爺,您看……”他很識相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把話語權交給了嵐影,仿佛嵐影就是那能定乾坤的主心骨。
“去給她找個畫師。”嵐影淡淡地道,聲音雖輕,卻如同寒風般凜冽,讓人不寒而栗。
“方姑娘,本王尚有一件事,比較好奇。”嵐影說道,饒有趣味地盯著方予璃,頓了頓,他再次開口,“據聞令尊方知已多日未歸府邸……”他刻意頓了頓,“不知方老爺如今身在何處?”
“家父以茶為業,時常遠行運送茶葉,就在我們入聿都那日清晨,他帶著一兩名茶役出了遠門,約莫下月方歸。”
“證據呢。”嵐影薄唇輕啟,吐出的兩個字重若千鈞。
“家父...確實留了字條...”方予璃話音漸弱,指尖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角。那日醒來后,關于字條的去向,她確實記不真切了。
但她突然想起來,那日知情者方予陌也在,就趕緊指了指她弟,說道,“我弟方予陌也知道。”
滿堂目光齊刷刷轉向方予陌,卻見他神色漠然,依舊是那冷冷的四個字。
“不記得了。”
方予璃詫異莫名,不由得皺眉看向方予陌。看到他眼神里似乎有一股陌生的氣息,張了張嘴,但并未說什么。
“家里茶役呢?劇本王所知,方家茶役人數可不少,都去哪了?”嵐影又問。
“我……”方予璃頓了頓,暗下思忖了幾秒,遂而抬頭,理所當然地,“不知道。”
隨后話鋒一轉,她將目光投向方予陌,帶著幾分試探與引導,把問題引去了方予陌那邊,“予陌,家里茶役去哪了這事是你告訴我的,要不你說說?”
方予璃越看方予陌那副漠然又躲閃的模樣越覺得蹊蹺,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疑慮,于是故意讓他來說,想看看他到底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沒說過。”方予陌回答。
方予璃怔了怔,愈發確定這人不對勁,似乎……似乎他只是披著方予陌外衣的陌生人。
再仔細打量了一番今天的方予陌,臉色微紅,滿頭大汗……另外在他那被汗水浸濕的衣領之下,隱隱約約好似有著數道奇怪的紋路。
“街口,莫大娘,她曾見過家里茶役離開,就在我爹離開的那天。”方予璃定定地看了看方予陌,試圖從他的表情中找出更多破綻。
“他們從你家離開,你不知道?”殷字安一時忘形,拍案而起。
嵐影盯了他一眼,嚇得他立即連連賠禮道不是。但嵐影并未重新提問,順著聽了下方予璃對此的回復。
“我確實……不知道。那日我睡到了中午才起……”
對了,那日她曾給方予陌上藥……他從屋頂摔下來,腰部有傷……
“予陌,你那日起得挺早,不如你來說?”方予璃再次試探道。
“我……不記得……了。”他有些生硬的說完,突然轉過頭來,神情冷漠地“瞪”了方予璃一眼。
這好似……威脅?
方予璃心下一驚,避開他視線后,暗忖了片刻……她弟該不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染上了吧?
嵐影聽聞方予陌的回答,饒有趣味地看著眼前有些不和諧的兩姐弟,眼中精光一閃,玉簪在指間轉了個漂亮的弧度,他嘴角有一抹不明的笑意,意味深長地看向方予璃:“令弟似乎...對這些細節毫無印象?”
方予璃緩緩抬眸,目光在嵐影和方予陌之間游移,最終定格在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弟弟“身上。
“確實奇怪。”方予璃抿了抿嘴角。“如果,他真的是我弟方予陌,這些事情,不可能記不清楚。”
她頓了頓,繼續道,“前幾日,予陌不慎將家中廳堂的屋頂砸穿,是我親手為他敷的藥。”說著,她目光堅定地望向眾人,“尋常淤青消散需七至十四日,若他腰間仍有傷痕,便是我親弟無疑;若無……”
話音未落,堂內燭火突然劇烈晃動,將方予陌的影子拉得扭曲變形。
“這恐怕是個冒牌貨。”方予璃瞪著方予陌,嚴肅神情。
嵐影指尖的玉簪倏然停住,在燭光下折射出一道冷冽的流光。他微微側首,目光如刀鋒般掃向方予陌,后者不自覺地后退半步,脖子下方的鬼魅紋路在衣料下若隱若現。
“有趣。”嵐影輕聲道,指尖在案幾上叩出三聲輕響,“來人。”
侍衛立即會意,大步走向方予陌。方予陌下意識要躲,卻被顏辛從身后偷襲,精準朝他頭頂扎下一根銀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