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德老人下葬后，佑一媽就躺倒了。本來身子就虛，一下子勞累加傷感，就站不穩了。厚德老人在離世的前幾天跑到佑一家，那時候只有佑一爸一個人在家，老人死活要見佑一媽。熬不住老人的堅持，佑一爸接通了視頻，老人只是一個勁地問“你啥時回來？“佑一媽那時候在城里養病，便也顧不得太多，第二天讓女兒把她送回來，照顧了老人兩天。那兩天下雨，老人不管路是不是好走就要往三兒家去，說”去看看一一媽“，到了三兒家，又不說話，只是坐著，直挨到飯點。佑一媽掙扎著來到灶前，忙一陣歇一陣，做好一頓飯，老人那兩天吃得香甜，飯量是平時的一倍。佑一媽后來支撐不住，就囑咐佑一爸在家如何做飯、如何照顧老人，便又回到城里。只是沒過多久，老人就去世了。
佑一媽在十多年前她三十多歲的時候，做過乳腺癌晚期腫瘤切除手術，五六年前體檢發現疑似骨轉移，又切除了卵巢。以前身子底子厚實，手術后不像富貴人家保養著，家里的各樣活計照做不誤，又和佑一爸忙自家生意，累了便歇下，一晃十多年，她養大了一雙兒女，在城里買了一套房，可身體就在這兩年每況愈下。
佑一媽篤信基督教。年輕的時候受她母親影響信過一段時間，出嫁后忙于生計便疏懶了，按她的話說“犯了罪了”，所以在乳腺癌手術的時候她就發誓愿，如果她好了就重新拾回信仰。也就在那一次后，她現在成了地地道道的基督徒。她堅持飯前、吃藥前、臨睡前禱告，教會的活動也積極參加，并常常和身邊人說“主是萬能的，人要靠著主”。佑一通過主知道了她母親的心事：母親害怕自己以后上了天堂，見不到佑一怎么辦？現在家里只有佑一一個人還不信仰耶穌。
現在，佑一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信仰耶穌。
他的信仰不是說要禱告，不是說要去教堂，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信，也按照自己的所求去信，他想：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至少能實現我第一個愿望——讓媽健康起來；如果這個不行，至少讓她少一些痛苦；如果這都不行，那只能期許自己拿到一張天堂的入場券。他堅持每天晚上看《圣經》，就算這樣佑一的病并沒有好轉的跡象。市醫院的醫生說這是晚期腫瘤轉移情況最輕的一類，盡管如此，佑一媽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她脖子、腰部疼痛，到了變天的時候，身體的疼痛感又會加??；她行動不便，貧血又讓她身體乏力，臉色蒼白；做過手術的那條胳膊僵硬腫脹，一雙手猶如木棍般缺乏彈性。市醫院、省醫院都去過了，西醫、中醫也都瞧過了，佑一媽覺得沒啥好轉，于是她說“這不是人能做到的事情，只能靠著神了”。
“靠著神嗎？可是對于上帝來說，媽媽的信仰不是夠堅定了嗎？上帝要想帶走媽嗎？”佑一有時候想。他不敢進一步想，就好像每次去醫院爸爸和姐姐都沒有問過醫生那個敏感的問題。而這一次，佑一問了。
此刻是下午三點，他正在南京鼓樓醫院三樓的腫瘤科等待著。周圍有和他一同等待的好多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靜靜地等著大屏幕上叫到自己的名字。坐在佑一身邊的人換了好幾茬，他看著屏幕上自己要去的科室數字一個個增加，他也不急——“問病的總是希望多說一些，多問一些，這樣才能放心。”四點一刻，大屏幕上終于出現了他媽媽的名字，他走到科室門口，發現門口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阿姨等著，她正朝著他要去的科室張望。佑一來到門口，透過玻璃鏡看到上一位問診者還在說著什么，又不停地翻找著什么東西給醫生看。佑一在門口等著，他問那位阿姨是幾號，阿姨就問他幾號，他報了號碼后，阿姨說：“你先去看。”
接著，阿姨又問：“你那么年輕，也來看這個？”
佑一說：“我是替我媽媽來看的，她不方便過來?！?p> 阿姨略帶微笑說：“哦哦，——那對不起了。”
佑一笑笑，沒再說什么。
佑一走進科室的時候，先和醫生問了好。然后把自己整理的母親的病例和給母親拍的視頻拿給醫生看，說明了近期接受的治療方案，并把近一年來的檢查報告那給醫生看。醫生挑著看過，又問了一些情況，在電腦上做著記錄。
“這次過來呢，就想咨詢您看看有沒有其他的治療方案？“
“從目前檢查來看，你母親除了肝硬化，其他的臟器問題不大。骨轉移也是轉移類型中較輕的一類。如果確定了唑來膦酸配合阿那曲脞沒有效果，可以改用弗萊司群加靶向藥物治療，或者化療?！?p> “我聽說治療這種病可以放療？“
“你母親的轉移點不集中，放療效果不一定很好。“
“那她現在的身體狀況可以化療嗎？“
“化療是治療多發骨轉移的有效手段，只能說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那，我想問一下，骨轉移的治療會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效果呢？“
“目前骨轉移的治療主要是延長患者壽命，提高生存質量……“這話他在很多文獻中都看到過，醫生拿過來剛打印出來的單子，看著他說：“最多可以延長患者三四年的壽命?！庇右粡尼t生的語氣中聽不出來太多的情緒，平靜的如同波瀾不興的水面，就好像他此刻的心情。后面的患者已經進來了，他匆匆地收拾著桌面上的資料，和醫生道了謝。臨走，又回過頭來問：“醫生，再打擾一下，我媽媽切除的**那塊長白色斑點還瘙癢，這該怎么處理呢？”
“這是手術后化療的正?，F象，涂點潤膚乳就好。”
從醫院出來，趕五點多的高鐵，一路上先是三四年縈繞在心頭。三四年是長是短？如果媽就這樣越來越痛苦地生存三四年，對她來說是幸還是不幸？他想起莊子筆下那個因為生病而畸形的人，他樂觀地嘲諷“大塊”在自己身上創造的變化；又想起佛陀坦然面對涅槃的態度，以及圣子耶穌從容走向十字架的場景。他知道媽媽是一個平凡的人，她還不能用嘲諷的態度來對待疾病。她夠不夠坦然從容呢？她常常勸慰自己和家里人，“人的命，神安排”；可是，她也常常抱怨這疼那痛。佑一常常勸慰她“你這病呢，目前只能維穩，既然咱除不掉，就要想著法與它和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家里目前也只有他能開解母親，他讀《圣經》，不為了解上帝，只為了解母親吧！他和母親說：“上帝借著這病讓你停下來享福，不然依你的脾氣，是萬不會停下來的。”他不知道這些話會發生怎樣的作用，可是他要讓媽覺得有生下去的信念，不然她也太苦了！
現在又一個念頭跑進來“要不要告訴媽呢？爸和姐呢？”一個人知道生命進入倒計時時是種怎樣的感受？會更勇敢還是會更沮喪？他拿不準母親的心理，她看起來的堅強，但這樣的事誰又能說得準？爸和姐呢？爸現在不工作照顧媽，媽老埋怨他粗心大意，做飯不精細，知道了這個消息，他會不會待媽更好一些？姐，最好還是不告訴她，上一次媽檢查出來疑似骨轉移，她都嚇昏過去了，這一次她更承受不來吧？突然，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是姐打來的，“來問情況的吧？”他接通電話，告訴她自己正在地鐵上，太嘈雜，不方便，回去再說。剛掛下電話，爸又留言問他回來了沒有，他告訴爸自己在趕高鐵了，晚上七點多差不多能到。佑一又問自己，你呢？你又打算怎么辦？是回老家工作還是按照之前的設想到其他地方工作？一旦回去工作，這就是個信號，所有人心里的那個隱而不發的問題都可能塵埃落定；可是不回去，只有三四年了。
他下了地鐵，兜兜轉轉，找到了高鐵入口。等待著上車，上了車找到座位，就在座位上閉上眼睛，他饑腸轆轆，不想再去多想什么了。
他到A地時，已經晚上七點多了，勞累、困乏讓他只想趕緊回去。等上了公交，他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又閉上眼睛放空自己。下了公交，吃過飯后，略微有些暖意，迎著夜晚的冷風，他走回了自己的住處。收拾一通后，他看到姐又發來消息問情況，爸也留言問自己到地方沒，“總得給個信兒他們才踏實?！彼诩依锏男∪豪锪粞缘溃横t生給了個方案，屬于免疫治療的內容，如果覺得現在的方案沒有太大的效果，后面可以考慮換這個方案。明天我把方案發進來。我現在到了寢室，很累了，就先休息了。他躺在床上，很快睡去了。
鬧鈴響起的時候，佑一正做著一個夢。夢里爸、媽、姐姐都在，他坐在他們中間，嚴肅而認真地和他們說著母親真實的狀況?！搬t生說了，治療最好的狀況下，可以維持三四年的生存期。這是現實的問題，我不想瞞著你們，等到了那時候又每個心理準備。”他扭頭對著媽，說：“醫生說的歸醫生說的，你自己別胡思亂想。當年你做第一次手術的時候，醫生也給你說了最多活五年，可是十多年過去了，你還好好活著，你要跟命爭一爭。你身上本來就有奇跡！人活著為了個啥？不就是一個心情，開開心心、幸幸福福地活著，不要老擔心將來的事情。再說，你不要覺得自己啥也不能干了，就沒有價值了。你想想你活著，這個家就有個盼頭。我爸，你陪了他一輩子，你忍心那么早就舍了他？我跟我姐，你在這，我們就有盼頭。再說，你小外孫女，你不想看著她慢慢長大。我這以后……”他一邊刷牙一邊回憶夢中的情形，他看著鏡子苦笑了一下，他知道他是不會說出去的了。他覺得一個巨大而沉重的倒計時在心里開始了！
佑一洗漱完后，從一沓檢查報告中找出昨天醫生開的那張，拍照傳進了群里，并加了句：目前就是維穩控制，一定不要提重物，防止病理性骨折?。。?p> 該怎么告別那最后的時刻？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腦海里?！拔視粫蓿窟€是微笑著和母親告別？”他對著《顧隨演講錄》發呆，辦公室學生來來往往，又打斷了他的思緒?！叭绻谀沁呎娴挠心敲匆欢温芬约鹤?，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該怎么辦？她會不會孤單？”想到這他內心痛了起來。他想到母親的一生，命運悲苦多舛的一生！姥爺曾經借著酒勁，評價了他的四個女兒，對媽的評價就是“啥都齊全了，可是身體不好，多病多災的！”媽是啥都好啊——爸老老實實，受人敬重；她一輩子辛苦努力，養了一雙兒女，女兒漂亮，兒子是村里為數不多的名牌大學畢業生；一雙兒女現在都健康穩定，在城里生活。可是媽也苦啊——在她小的時候，因為家里窮苦，她上到三年級就回家幫忙做家務了。那時候家里七口人的飯都是她做，一個姑娘家踩著凳子在鍋臺邊忙活；家里人的衣服、鞋子都是她做，一雙手腫得不成樣子。佑一的舅舅背后抹眼淚，說姐姐苦啊，到了能享福的時候，咋就得了這樣的?。慨斠粫r間這些涌進腦子的時候，佑一的眼睛開始變得酸澀難耐。他想，一個人哭泣著來到這個世界，歷經這悲苦的一生，就不要再在哭泣中離開了吧！他想到媽的信仰，想到十字架，對，十字架！“我要買一個十字架，貼身帶著，等媽離開的時候陪著她！”他知道這多少有些荒唐，可他當即就從網上選擇了一塊玉制的十字架，沒有耶穌、沒有題字，簡簡單單的翠綠色的十字架。
元旦后的第一個周末，上完課后，佑一買了車票回家。等他到了家門口的時候，三姨發來了語音通話——“一一，你到哪了？我去接你?！庇右桓嬖V她自己已經在家門口了，佑一爸剛打開門，媽問佑一是誰，他說三姨，媽就說讓她來吃飯吧。佑一說了，三姨說吃過了，一會兒過來。印象中，從上大學開始，每次自己回來，三姨都會出現。佑一在車上的時候就跟家里說餓了，這會兒佑一爸已經做好了飯菜，端了上來。佑一問媽好些沒有，媽說好多了，就那一天疼得厲害，躺在沙發上直哼哼。佑一聽著媽說話的聲響，就覺得安心些了。他在外地的時候，每天一個電話，通過聲音判別母親的身體狀況，哪一天是爸接的，就說明這一天確實是難了。此刻，他很安心，媽的聲音洪亮有勁，唇色也透著血色。一家人吃飯的時候，三姨帶著姥姥過來了。佑一又添他們雙筷子，爸媽攘著讓三姨再吃些。
吃罷飯，過不多時，佑一媽吃了藥。原本下午基督教的姊妹們有家庭聚會，媽讓爸一個人過去，自己留在家里了。吃過飯已經一點多了，按照往常，佑一這個時候午休剛結束，而此刻他強忍著困意，陪著她們坐著。
“你們這的聚會，俺都不習慣。那坐在一塊，又吃又喝的，都不像樣子。”
“這樣才熱鬧來，也有牧師在那講講經，大家唱唱贊美詩。”
“每個人喜歡的方式不一樣。有的人就要那個氛圍。”
“擱家里俺那教會發東西，我都不要，人家就講，你咋恁不合群，我講，在主面前不興這樣做?！?p> “這邊都這樣?！?p> 佑一起來倒了一杯水，問姥姥他們要不要水。三姨從桌子上拿起一個橘子剝開，遞了一半給姥姥。媽就對佑一說，你困了，就去休息吧，該累了。佑一放下水杯，說，那我去睡一會兒。躺在床上的時候，客廳的話題又再次響起。
“我不敢從你們那拿錢……俺大上一次……”
“……現在該多少了？”
……
“麗云要是找一個……那不知道比現在好多少。”
“她就是被……耽誤了?！?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