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一媽在經歷無數次的疼痛后，經歷無數次的希望與失望后，平靜地去了她理想的天國。

　　佑一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關注媽媽止疼片的使用量，從幾天一片，到一天一片，再到一天數片，每一次的變化都是催命的詔令。他知道這一切會到來，不論早晚；看著家里人到處打聽名醫、偏方，看著姐姐每次發來的在網上看到的消息，他都耐心地查資料，告訴他們某某醫院是個莆田系醫院，某某偏方并沒科學依據，某某方案目前只針對血液類腫瘤。偶爾他聽見母親說，某某鄉的某某人在某某地方瞧好了，現在都能下地干活了，他也愿意陪著母親去試一試，他知道母親想活下去，就已經很開心了。

　　佑一時不時提醒姐姐母親的止疼藥數量變化，姐姐反問他是什么意思的時候，他知道她懂，只是不愿意說破?！翱偸且鎸?，得慢慢學會面對了?！彼浉徇^這樣的意思。而對于父親，他不知道怎么勸慰，父親每天陪著母親，清楚地知道她身體的變化，母親說：“好在你爸這兩年信主了，靠著主他也就不怕了?！奔依飼r不時有教會的兄弟姊妹來聚會，姥姥姥爺、舅舅、姨、姐又經常過去，相互支撐著，父親也能夠看透了吧？他從父親的臉上讀不出悲喜，或許是送走了爺爺奶奶，甚至更多的人之后，他變得坦然；或許是真正的信仰讓他明白死亡就是解脫，作為上帝的子民，他們終將還會在天國相遇。無論怎樣，佑一寧愿相信父母的信仰真的給他們依靠和力量！

　　他不無悲戚地聽著電話那頭姐姐開心地說“媽今天站起來了！”

　　她要回自己家去看看，要回姥姥家去看看，要去舅舅家，要去看看小外孫女。每個人都看到她精神抖擻的樣子，都開心地對她說這下好了，感謝上帝，讓你又健健康康的。她這一天走了很多路，吃了很多飯，說了很多話，姐姐說的時候，電話這頭他僵硬的笑里流進了苦澀的淚。

　　他跟母親視頻的時候，她正在自己家里，一大家子聚在了一起，大家歡樂地吃飯喝酒，慶祝她的健康?；蛟S是自己想多了？這是真的？并不是什么回光返照？他半信半疑，他惴惴不安地對母親笑，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看到母親明亮的眸子里閃爍著眼淚，“一一呀，你不要擔心，媽媽現在好了，你要多照顧好自己，多注意身體，一個人在外地要安安心心的，不要掛念我?！薄昂昧恕笔裁匆馑?？“安安心心的”是什么意思？聽這些的時候，他的眼淚涌了出來，“媽，我想你了！”他恨不得怒吼出來，恨不得現在就回去，或許是最后一面？

　　剛掛了視頻，爸爸發來消息說：一一，今天能回來就回來吧。再看看你媽媽！

　　他突然從辦公室沖了出去，漆黑的夜給表情蒙上了面紗，坐在出租車上頭斜靠在車窗玻璃上，百無聊賴地看著一個個閃過的路燈，渲耀出一圈圈七彩的佛光。等他坐上高鐵的時候，外面飄起了點點的雪，眾人驚異地望向窗外，他安靜地坐在那里，這世界安靜得徹底，一片光明鍍在了黑暗上，陣陣喧鬧嵌進了冷寂中。

　　他回到家的時候，是十點左右。姐姐開門的時候，父親坐在沙發上，雙手握拳抵在額頭上，嘴里念著禱詞；姐姐說父親讓她留下來再等等，等什么呢？他喊了一聲“爸”，爸指了指里面的屋子，佑一便輕輕地往里面走去，每走一步他分明感受到內心加速的心跳，“但愿不是那樣，但愿不是”，他推開門，吱呀一聲都顯得格外響亮，黑暗中他小步靠近床，輕輕喚了一聲媽，姐姐在門口還在低低地說“她睡了”。佑一想要驗證什么似的，用手觸碰了母親的身體，一股子異樣的僵硬；這個時候燈亮了，爸走了進來，看了一眼床上的媽，便跪在床邊，“你媽她去了，安安靜靜地去了?！?p>　　葬禮是按照教會的儀式辦的，痛苦在大家心里默默地流淌，而希望也在大家心里以一種虛妄的現實存在著。姥姥對一一說，別難過，你媽被主接走了，也省得受這疼痛的罪，說完她抹了抹婆娑模糊的眼；姥爺對他說，人總是要去的，你媽也算是享你的福了，以后好好地照顧好自己，別讓你媽在那邊擔心。佑一點著頭，沒有眼淚，沒有表情，他做著此刻他應該為母親做的事。

　　火化之后，母親的骨灰被送回了老家的墳地。天色灰蒙蒙，陰暗壓抑。最后的告別是一場默默地禱告，只有小外甥女疑惑地看著大家。

　　“媽媽，你們在干什么呢？”

　　“在送姥姥去天堂。”

　　“天堂遠嗎？那我還能見到她嗎？”

　　“姥姥在天上看著寶貝呢！”姐姐哽咽了。

　　“哦。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等天氣暖了，姥姥也就像小燕子一樣回來啦?！?p>　　接著她愉快地跑開了。

　　等大家睜開眼的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天邊灑落一片金色的光芒，照耀著墳塋和眾人，照耀著雪地上那一串串小小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