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歌果然是《當我拔足追逐櫻花》嗎？
橘還真是好懂。
賀茂誠一步步走下舞臺。
不由地想起橘第一次動手術的時候，央求他唱這首歌時的畫面。
那時候，橘躺在急救轉運車上，穿著病號服。
賀茂誠的手掌被橘雙手緊握，手汗不停地冒。
一路疾奔，兩人的目光都不曾遠離。
越接近手術室，橘的目光中越是流露出恐懼與不舍。
“賀茂，馬上就要到我們分別的時候了，能為我最后唱一次嗎？”
“你想聽什么？”
“《當我拔足追逐櫻花》。”
賀茂知道，橘想聽的不是歌，而是歌曲最高潮的歌詞。
于是用平和地語氣，念著歌詞。
“我會追逐你而去，牽住你的手，即使你將隨春天離去。”
想象著賀茂在自己死后，會在櫻花樹下等待自己出現。
橘心滿意足地回應道：“雖然歌詞是這樣寫的，但是請你不要照做。”
“那也要看你愿不愿意留下來陪我。”賀茂誠溫柔地回答著。
心懷執念的橘，即使差點兒身死，也還是挺了過來，一天比一天健康。
那因為癌癥而停止發育的身體，竟然在短短數月的時間內，向著成熟女人的方向挺進。
從那之后，康復的橘已經把這首歌當做是自己的幸運曲。
幾乎每次開場都會用這首快歌。
“那么，接下來，我也該去稍稍盡一下義務吧。”
賀茂誠并沒有和弓削教授匯合。
而是走到“橘貓粉絲會”的“Wota應援團”的面前。
所謂Wota藝是一種由揮舞熒光棒，引人注目的應援方式，衍生出的應援藝能。
雖然寫作Wota，通常被叫做Ota。
打CALL師傅的首領被叫做利達（leader），是帶領觀眾，跟隨節奏，打出節拍的骨灰級粉絲。
打CALL師傅——內藤，站在眾多骨灰級粉絲之前，已經做出了使用應援舞蹈的準備動作。
內藤的后面，是手持CALL棒的十二名骨灰級副手，以及千百名專業級的粉絲。
只等待內藤一個信號，就會隨之起舞，形成不遜色于專業演唱會的轟動氣場。
然而，賀茂誠的到來，卻讓內藤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
堀川中學的歌姬，賀茂信奈，這可是橘貓醬的敵人。
敵人來到自家本陣，必定是不懷好意的。
內藤扶了扶墨鏡，叫喊道：“喂，信奈醬，你來這里做什么？這里是橘貓醬的地盤，請你離開。”
賀茂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更沒有照做，只是問：“有多余的打CALL棒嗎？”
內藤沒有動作，如同審查奸細一般，用墨鏡后面的三角眼，打量著眼前的振袖少女。
仿佛在說，別像政客一樣作秀，那只會讓我們大家都瞧不起你的。
然而，當賀茂誠緩緩從袖中抽出一條破舊的藍色頭帶，綁在自己的頭上時。
氣氛變了，有震驚聲，有歡呼聲。
頭帶上面繡著一個大大的‘信’字，信字兩邊是眾多簽名，看起來很臟。
但可以看到，所有的簽名，只寫了一個字：橘。
“這……這是，橘貓應援團初代團長的簽名頭帶……？”
內藤摘下墨鏡，瞪大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人？”
“喂，大叔，你現在是第幾代目？”
賀茂誠看向內藤，如同星辰俯瞰大地。
“橘貓應援團京都分團長，三代目利達，內藤進次郎……”
“內藤君，CALL棒給我四根，兩根十五色切作為刀，兩根橘色作為角。這是作為頭領的象征。”
賀茂誠仍未忘記自己早已卸去的身份。
“這，這個姿態，難道，您就是那位神秘無比的竹中信小姐！？橘貓應援團的創始人？！已經引退的傳說中的大師范！？”
賀茂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提問道：“【橘貓應援·一之型】會吧?”
內藤仿佛回到第一次接受訓練的時候，站直了身體。
“是，這里的十二名WOTA師。全都是一到六之型修煉完畢的畢業生。”
“只有十二人嗎？嘛，算了。不是專門的演唱會。十二人的規模足夠了。不能使用四十九人的貓之陣，實在遺憾。”
“非常抱歉，總團長！因為沒有想到您會大駕光臨！”
“我已經不是總團長了，利達桑，叫我竹中信！”
“是，竹中信大前輩！”
賀茂誠接過兩根普通打CALL棒，綁在頭上。
兩根變色打CALL棒，抓在手中。
好似雙刀流的宮本武藏，擺出兩天一流的姿勢。
“喝！”
雙刀齊出，絕地武士。
熟悉的手感，熟悉的位置。
賀茂誠心想，只要我站在這里，抬頭就可以看到燈光下的橘。
在她不自信的時候。
隨時都可以用骨灰級粉絲的假身份，向她傳達支援的力量。
而且。
哼哼哼哼哼，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誰也想不到，橘千辛萬苦尋找的賀茂誠。
竟然會是臺下最亮眼的聲援者吧！
“呦西！小的們，今晚就讓你們見識一下吧，真正的【橘貓應援】一到六之型，以及只有總團長才會的絕殺七之型。”
“是。竹中信大前輩！”
內藤熱淚盈眶地看向賀茂誠的背影，身后的十二人也一起鞠躬。
反倒是堀川中學的人，全都看傻眼了。
我方女王，竟是敵方應援團的總大將？
石川正數更是捧腹大笑：“很好，很好，這才有喜劇的效果。”
弓削教授捂著嘴巴，瞇起眼睛。
心想著，歌姬她原來還有這種嗜好嗎？
嘛……
等一下，就讓石川好看。
……
笛聲吹出的歡快前奏響起。
青春靚麗的身影出現。
聚光燈凝于一處。
粉絲們歡呼雀躍。
橘牟漏出現在舞臺。
今晚的橘牟漏沒有換上專門的偶像裝。
而是短發配毛衣，長褲配球鞋，走上前臺。
尤其當橘以京都口音做開場白的時候。
這身普通少女的打扮，十分親民，減少了疏遠感。
就像剛從運動場出來，等待男友來接的女大學生。
看到橘這副打扮，舞臺下的賀茂誠仿佛回到橘出院時的樣子。
也是剛好遮住耳朵的短發，也是剛好襯托美好胸型的毛衣，以及包裹著翹臀的牛仔褲。
眼睛里反射出太陽般的光彩，握住拳頭就能感受到力量。
養病期間，橘的健康發育，已經讓他的眼睛不知道該放在哪里。
那一日，住院部門前，賀茂幫橘辦完退院手續。
退院處的醫生是這樣問道的。
“小姐，是來接男友出院的嗎？”
“不，是我要出院。”
醫生是個圓臉的長輩，看起來非常和善，隨口就調戲。
“因為男友住院，而患了離不開病床的相思病嗎？”
橘的眼睛里多了一層水霧，嘴唇張開，有種濕潤的感覺。
“如果有那樣一天，那我確實會得上這樣病。”
賀茂不寒而栗。
那天的橘，剛好十六歲。
已經是可以品嘗的年紀了。
明鏡止水，心無雜念！
喝！
賀茂誠頭戴簽名頭帶，身穿黑染振袖，腳踩草木小屐。
如同黑道大姐頭一般，頂天立地，帶領橘貓應援團，揮出在鴨川公園的第一棒！
刷！一道櫻花色的彗星光芒在最前方，拖拽出長長的尾巴。
隨后是十三道光芒緊隨其后。
觀察到打CALL師傅的指示，數千道光芒，隨之舞動，如同士兵一般整齊有序。
一棒揮出，完成上千人的第一次同步。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只要跟上節奏，想不打CALL都不行。
——橘貓應援·一之型：一葉花開·君臨天下。
賀茂誠親授，掌控應援氣氛的至高技術。
當橘牟漏那富有蓬勃生命力的歌聲在舞臺上持續響起。
受到強節拍的加持，節奏以肉眼可見的燈光形式，以舞臺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周遭的觀眾，哪怕是遠處的聽眾，看不到橘貓的身影，也會被賀茂誠那片燈海吸引，隨之起舞。
來吧，橘。
今晚，就由我賀茂誠，為你應援！
隨著歌聲的情景推進，滿心歡喜的少女等待許久，也等不來赴約的少年。
只能空握飄零的櫻花，懷念往昔的溫暖。
但賀茂誠，怎會讓少女的心意落空，哪怕只能化身舞臺下的櫻色燈火。
他也要實現少女的心愿。
來了，要來了。
當旋律轉調的時候，賀茂誠知道，橘即將把音樂帶上頂峰。
現在他要用盡全力，揮動指揮棒，帶領觀眾走向更高階段的高峰。
“我會追逐你而去，牽住你的手，即使你將隨春天離去。”
看到橘臉上露出的幸福笑容，賀茂誠知道，橘此刻一定是正想著自己。
橘目光中，動作中，聲音中盡皆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緒。
那是橘在進入手術室前，對他露出的表情。
現在已經完美重現于眼前。
觀眾們也受到感染，仿佛自己化身為那名接受橘告白的男生，臉上露出無法與橘分離的情緒。
觀眾A：啊，人活著，就是為了橘貓醬！
觀眾B：誰說不是呢？
……
賀茂誠一本滿足地完成了第一首歌的打CALL。
看向漆黑的天空，撩下發絲上的汗水。
明明是第一首，但賀茂已經渾身是汗。
因為長時間沒有打call練習，生怕帶錯了節奏。
所以才要全神貫注，保證每一個節拍都不失誤。
橘啊，我做到了，這次應援，我沒有任何失誤。
雖然，你并不知道，我在臺下應援。
但是能幫到你，我就非常滿足了。
“辛苦了，總團長！”內藤喊道。
賀茂誠冷哼了一聲，說道：“都說了，不是總團長，而是竹中信，或者信奈。”
“是，竹中信大前輩！”
“那么，熱身完畢了，該我登場了。”
賀茂誠，摘掉頭帶，扔下四根打CALL棒，重新變回那個冷若冰霜的賀茂信奈。
內藤眼見賀茂誠喘著大氣，心中著急。
因為下一場就是大前輩的回合。
哪怕大前輩是敵人，但是受到剛才大前輩OTA之魂的感染，他已經很難對大前輩產生敵意。
如果不是對橘貓醬有深刻的愛意，絕不能把WOTA藝打出愛情的味道。
他能夠切實感受到，大前輩對橘的愛，遠在自己之上。
“真的不要緊嗎？這種相愛相殺。”
“不，應該說，狀態絕贊，我絕不會讓橘貓醬傷心的！！！”
賀茂對著內藤豎起了大拇指。
現在的賀茂誠，已經完成了樂感上的熱身。
無論是節奏感，節拍感，力速感，還是想象感。
亦或者是調性感，形象感，和聲感，以及樂律感。
全都達到了熱身后的狀態。
橘牟漏的歌聲，已經被把觀眾炒熱。
不需要倒入冷油，上來就該爆炒！
……
賀茂誠走近堀川中學的應援隊，看向音樂系首席的菊亭前輩。
菊亭前輩則看向雅樂團。
雅樂團的成員則抬出一組太鼓，從后臺將樂器挨個搬上舞臺。
與此同時，舞臺燈光師也交由堀川中學，雅樂團的學生接手。
石川正數也拿起話筒，來到舞臺上，報了菜名。
“接下來，請欣賞，《雷鳴》！”
石川正數報完節目，下過臺階與賀茂誠，上下對視。
此時，賀茂誠正抱著一只小太鼓，手指距離鼓面還有一段距離。
太鼓嗎？代表雷聲的樂器。
老實說，石川正數并不看好賀茂誠的選擇。
因為賀茂誠選的是一首歌頌自然之力的神樂。
與多數歌頌人類之力的太鼓樂不同。
這首完全只是在模仿雷聲。
人類已經太久不曾敬畏自然了，尤其是最近一二百年。
科學的突飛猛進，人類自詡為自然主宰，肆意改造地貌與生物。
比起關注自然界的事情，人類更關注人類間的沖突，崇拜權錢美色。
早已忘記，千百萬年以來，那段相比一二百年，長到令人絕望的自然神明時代。
咚！
當石川正數與賀茂誠錯身。
老人家忽地睜大了眼睛。
因為賀茂誠的手指碰到了鼓面的瞬間。
雷聲起了。
但更像是人頭斷了。
……
下賀茂川，烏鴉仿佛受到感應，水流開始湍急。
上賀茂山，鹿群仿佛受到感應，樹林起了大風。
河合神社內，賀茂小角拉開障子，聽到雷聲與風聲，握住了鞘中的刀。
一個箭步，跳到參道之上，四處張望。
最終，看向了賀茂大橋前方的三角洲。
“他就在附近。”
跪在障子外的賽巴斯瞪大眼睛，忙抱住大小姐的腿，生怕她去橘小姐的演唱會胡鬧。
“松手！”
“絕對不松開！”
唉，自從阿誠少爺離開，大小姐竟然瘋魔至此！
……
鴨川，三角洲。
河合神社之前。
賀茂誠敲鼓而來。
沉悶卻急促。
宛若祭典。
更像是在訴說故事。
……
京都最初不是皇室的京都。
京都的前身是賀茂氏領地，山城國的一部分。
賀茂氏在山城國有兩座賀茂神社。
分別位于賀茂川（鴨川）的下游與上游。
下賀茂神社，被稱為下鴨神社，或者賀茂御祖神社，供奉八尺神鴉——賀茂建角命。
上賀茂神社，被成為別雷神社，或者賀茂別雷神社，供奉火雷之子——賀茂別雷命。
一千三百年前的飛鳥時代。
賀茂誠那時叫做賀茂黑麻呂，是兩間大社的繼承人。
也是這上賀茂山，下賀茂川，山城國的領主之一。
那年，持統女帝臨朝，《日本紀》與《古事記》初次編寫。
賀茂作為賀茂氏最年輕的氏上，離開賀茂川，前往藤原京，向皇室表達臣服，并向舍人皇子提交自家的史料。
得到姑父藤原不比等支持的他，從藤原氏手中得到了神祇伯的職責，留在京城成為最高神官。
其后，恐怖的大地震、大風災、大饑荒出現。
這個國家沒有拯救部分百姓的糧食，連公卿也只有一口糙米粥。
他與女帝之孫的冰高皇女，感受到了天下黎民對這個國家的怨恨。
為了轉移怨恨，挺過災難，賀茂在不影響歷史的前提下，完善了葵祭，把一切災難的源頭，都推到了神明的頭上。
葵者，向日之花。
葵祭，祭祀太陽的典禮。
祭祀之處有二，八尺烏鴉所在的下鴨神社，天照大神所在的伊勢神宮。
每次祭祀，都要獻祭一位皇女或王女，被稱為齋王。
齋王如同囚犯一般，被關在神社的本殿，侍奉大神。
葵祭之中，叮叮當當。
拉動神龕的馬兒，戴著鈴鐺，咬著向日葵，跑得飛快。
饑腸轆轆的災民，如同喪尸般蜂擁而至，跟在后面，圍住了賀茂川邊的神社。
當時正有雷鳴雨落。
賀茂懷抱太鼓，擊打太鼓，威懾災民。
每一次擊打太鼓，環首刀下，都有一條人命消失。
每一次擊打太鼓，神社之外，都有一聲慘嚎發出。
有的作為暴民反抗鎮壓，懸掛在樹上。
有的作為祭品接受死亡，消失在水中。
有的作為良人失去靈魂，跪伏在賀茂別雷命和賀茂建角命的神龕之前，忍受饑餓，瑟瑟發抖。
這條賀茂川（鴨川）上，后來有過，第六天魔王信長燒死過的一向宗的僧侶。
在此之前，山城國的國造們也曾鎮壓過災民的怨恨。
而災民怨恨的。
并非是賀茂氏的武士。
也不是賀茂氏的兩位祖神。
更不是大和朝廷。
而是賀茂神社中的齋王。
在百姓看來，災難固然是神明引動的。
但那是因為齋王沒有用心侍奉大神，所以才有了地震、風災、雷災、瘟疫。
當時的齋王，是橘氏初祖—橘三千代的女兒。
牟漏女王。
她是獻祭給太陽的女人。
她坐在本殿，本不該說話。
一片寫明了心思的竹片信，落在神社本殿之外。
被懷抱雷之太鼓的賀茂黑麻呂撿到。
……
——我會被暴民所殺嗎？
下鴨神社，本殿。
橘氏所出的少女，每日都能聽到災民慘死的聲音，每日都努力向八尺鴉——賀茂建角命，祈禱災難遠去。
主持葵祭的賀茂，用小刀在上面刻了一行漢字，把竹片扔回了本殿。
——不會，有賀茂氏的八尺鴉和雷之子保護你。
看著齋王牟漏撿起竹片，賀茂抱著太鼓，輕輕一敲。
——咚！
天空下，雷鳴不止。
神社外，殺戮不停。
……
整個演唱會，賀茂對著話筒，沒有說一句話。
閉上眼睛，兩根手指扣在鼓面，不停敲擊。
身后是菊亭前輩，敲著大太鼓。
鼓聲如雷，不規律地回蕩著。
連打CALL棒都滅了燈。
觀眾A：“這，真的是演唱會嗎？”
觀眾B：“感覺就像河灘邊的刑場，沒有人活著，很安靜，只有天空的悶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