鴨川。
河灘上,烏云密布,雷光電閃。
糾之林,暴起的災民,尸體被掛在樹上。
賀茂抱著太鼓,身后是一隊戴著烏鴉面具的披甲武士。
他們押著一隊投降的良人,送到八坂氏與伏見氏的領地。
而這些良人,是從災區趕來,企圖殺死齋王的暴民。
“馬上葵祭就要正式開始,葵祭一旦完成,災難就要結束了,知道嗎?”
“知道,就說句話!”
賀茂向投降的良人瞪了一眼。
但是他們就是一言不發,像石頭一樣,死氣沉沉,畢竟戰友的尸體還掛在樹上。
烏鴉武士們也是沉默不語,因為今天他們殺了太多人。
有個良人想問問賀茂能不能把樹上的尸體解下來……
但看到賀茂那殺氣騰騰的眼神,眼睛又重新變回呆滯。
“嘛。算了。”
同盟的領主們會接管這些投降的良人,給他們干活的機會,以及一碗稀到不能再稀的糙米粥。
唯一的代價是,他們會脫離良人,重新被打入賤民,再次成為領主的所有物,成為對付暴民的炮灰兵。
唉。
看著陰沉的天空,四十天不見天日的陰雷天氣,缺少光合作用,莊稼長得異常緩慢。
賀茂陷入沉默。
想到自己幫冰高皇女主持主計寮的事務時,看到的戶口統計和糧食統計情況。
這個國家的人口只有不足四百萬,比上輩子的某些二線城市的人口都少。
為了活命,有些不怎么要緊的村子已經把老人丟進山里。
一些年輕人靠著搶劫為生,為了討一口吃的,無所不用其極。
畢竟氣節這種東西,確實不能當飯吃。
活在偏僻地區,心地善良的災民,基本都已經變成糞便。
在這個隔三差五就鬧災荒的島國,最不少見的就是殺人者甚至吃人者。
但只要能活下來就好。
能活下來,就有希望。
即便是殺過人的,現在也是重要的人口資源。
對很多人來說,只是活著就是奢望。
……
“秋田旁,茅草葺頂屋。露水滴,沾濕衣衫袖。”
“嗚喵,能聽得到嗎?賀茂氏,這是天智天皇的和歌。這家伙曾經奪走弟弟的妻子,他又把自己的女兒送給了不開心的弟弟,那個女兒就是如今的持統天皇。”
“我的母親橘三千代,就是持統天皇最信任的女官,她娶了我的父親,美努王。”
“嗚喵。”
陰暗的本殿內,窗戶也好,門也好,都被一根根朱紅色的方柱隔離。
宛若監獄一般的齋王大殿,立著三尊神像,天照大御神、賀茂建角命、賀茂別雷命。
這里只能通過縫隙,交換水、衣物、排泄物之類的東西。
牟漏女王像只大懶貓一樣,衣衫不整地趴在地上,嘴巴像太鼓一樣咚咚咚地響個不停地說道,唯獨聲音就像泉水一樣干凈。
目光楚楚可憐,帶著某種期盼。
然而無論怎么期盼。
門外都沒有一點兒聲音。
突然有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她的眼中閃過光彩,卻又隨即落空。
她多么希望能再次聽到外面那個男人的聲音。
碰碰那個男人的手指。
但是,那個男人,至多只會給她一個歉意的眼神。
一旦涉及到說話的部分,就會變得冷漠無情。
無論如何都不愿開口。
一點兒人情味也沒有。
……
本殿外,賀茂抱著太鼓,腰間掛著環首刀。
他奉命守護橘牟漏,保護其成為下鴨神社的齋王。
作為下鴨神社的大宮司,他不能與侍奉神明的齋王說話。
那是天照大神的女人,即使天照大神也是女人。
但四周又有五衛府的密探監視,確保皇室或庶出王室,沒有在神前做出褻瀆的行為。
如今,正是陰雨災害的季節,北邊鬧寒災,西邊鬧澇災。
山城國是中央地帶,從春分開始,整個山城國已經陰沉了整整四十天。
每天都是悶雷接著小雨,許久不曾見過太陽。
陰天區的莊稼沒有足夠的光合作用,個頭很小。
雨災區的莊稼則是出現連續暴雨,根莖腐爛的情況。
所有人都在祈禱太陽神能夠撥開云霧,見一見大地,給植物一點陽光。
再不來的話,糧食就會減產。也許就不夠支撐更多的人口,撐過濕冷的冬天。
那就是人吃人的時候。
而葵祭就是一劑止痛藥,讓百姓忍住饑餓,保持理性。
表面看,葵祭是祭祀太陽的典禮。
其實葵祭的目的,讓百姓通過祭典,以為這是神的試煉,轉移痛苦情緒。
賀茂作為葵祭的主持人,便是要看住齋王,讓她像僧侶一樣,虔誠侍奉天照大神,讓百姓覺得,天照大神有回心轉意的希望。
而作為大宮司,從職責上講,賀茂必須牢記三件事。
第一,不要讓齋王和男人說話、接觸身體。
第二,不要讓齋王胡思亂想,褻瀆神靈。
第三,不要讓齋王接觸肉食,以及病災。
可想而知,作為大宮司,賀茂其實就是一個監獄看守長。
并且可能是終身制的。
因為,齋王的任期是要到“本代天皇駕崩”或者“雙親離世”。
史料記載,早期的齋王,甚至有跳河自殺的情況。
為了保證齋王的安全,讓宮司把齋王關起來,也無可奈何。
好在,萬事皆有漏洞可鉆。
當牟漏女王,已經無聊到精神崩潰,在地上滾來滾去。
賀茂可以通過竹片,向齋王牟漏傳達自己的意見,緩解齋王的情緒。
而這些是五衛府的密探所默許的。
——明天就要正式葵祭,今晚想吃什么?
——野豬肉。
齋王橘牟漏扎巴扎巴眼睛,盯著他,一副智力退化到七歲的模樣。
這里不比京城有充足的物資,這里只有倉庫里沉積的舊糧食。
——不可能的,災荒之年,野豬們現在都躲起來了。
賀茂寫了竹片信,丟進本殿。
——糙米飯加一碗小米飯。
橘寫了回復信。
賀茂知道這才是橘真正的意圖。
想吃得飽一點。
他點了點頭,握緊竹片,轉身離開,后面有聲音響起。
“賀茂氏……你喜歡聽和歌嗎?”
賀茂沒有回頭。
身后有和歌響起。
橘的歌聲很美。
這是她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這三個月來,多虧了橘的歌聲,他才能撐過枯燥的殺戮時光。
“春盡夏已到,翠微香久山。滿眼白光耀,聞說曬衣衫。”
賀茂知道這首歌是在說,大和三山的香久山。
傳說,香久山是從天界降臨的神山,山中泉水,能試出真心。
此山就在藤原京,賀茂經常帶著女伴到山中踏青。
想到藤原京宅邸里,等待自己的宮子和小角那對姐妹。
向來不信神的賀茂,現在也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禱。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神,還是希望我的兩個妹妹,不要受到災情波及。”
“至于,石川刀子娘,還有冰高皇女。也希望她們身體健康。”
“嗚喵,那本宮呢?”
聽到墻壁那頭,牟漏女王那歡脫到沒有一點暗影的聲音。
賀茂走得更快了一些。
他沒想跟橘牟漏搭話,雖然是自己提出的“葵祭”,導致這個少女囚禁于此。
但他只是可憐這個抽到下下簽的女孩兒罷了。
并不是真的非常喜歡這個普通朋友。
而且,賀茂能聽到,五衛府的密探,就蹲在他頭頂的屋檐上,偷聽他說話。
他不想讓密探誤會。
那會傳到天皇的耳朵里。
他的起居室就在齋王本殿的旁邊。
他的行動也受到了五衛府密探的監視,雖然能自由出入神社鳥居的內外。
但是,一旦走到了糾之林之外的范圍,就會被五衛府的密探緊緊跟隨。
當然,這極有可能是大伴氏諫言的。
可惡的大伴氏。
把我流放回老家,竟然還派人監視我。
害得我,說句話都要膽戰心驚。
大伴氏是平安時代之前,大和朝廷最強大的豪族之一:日本歷史上第一位忍者,大伴細人;《萬葉集》的編者,大伴加持;令和年號的出處,大伴旅人;六歌仙之一,大伴黑主,全是出自這個氏族。
而大伴氏盛產的,就是刺客!
死在大伴氏刺客手中的豪強之主,不計其數,相當令人恐懼的一族。
姑父藤原不比等遭到壓制,也是因為大伴氏之主,大伴御行逐漸感覺到藤原氏的威脅越來越強,借著全國性的災害,聯合石川氏等舊豪族,將藤原氏以及盟友賀茂氏一并打壓。
唯一讓賀茂覺得喜感的是,大伴御行是著名戀愛漫畫《輝夜大小姐想讓我告白》的男主角,白銀御行的歷史原型。
而秀知院學生會書記,藤原千花和她的姐妹們,則是姑父藤原不比等的縮影。
姑父藤原不比等經常和他說:“小黑啊,你和冰高皇女的關系最好,如果,我家的四個女兒,有一個能嫁給冰高皇女的親弟弟,那么未來我們就全力扶持他成為天皇,扳倒大伴氏。”
不知為何,宮子的面容就這么浮現在了賀茂的眼前。
因為冰高皇女的弟弟,輕皇子是個懦弱的人,如果是宮子的話,控制輕皇子,簡直輕而易舉。
然而,眼下真正令賀茂頭疼的,并不是豪強,或者忍者。
而是……山城國附近的農民。
……
深夜。
賀茂躺在鋪蓋上,剛剛合眼。
一道靈巧的身影穿過窗子,跳到他的身前。
“唆使災民襲擊齋王的人都找到了?”
“確實,這里面有大伴氏的忍者。”
跪在賀茂面前,戴著烏鴉面具的小個子,叫做猴子,是隸屬于賀茂氏的部曲之民。
“把尸體掛在鳥居外面。”
“可是……主上。”
“沒什么可是的,既然做了,就不怕被人看見才是。”
“可是,這里面,有咱們氏族的町民。”
賀茂心道,麻煩了。
町民不是外來的災民,而是賀茂氏領地,山城國本地的農民,他們兢兢業業,世代為賀茂氏服務。
他們是莊稼的管理者,是賀茂別雷命以及賀茂建角命,最忠誠的信仰者。
每到賀茂氏最危險的時候,這些跟隨賀茂氏一路走來的町民,都是最可靠的伙伴。
但他們對神明太過虔誠了,虔誠到了一到災年就會把有殘缺的子女投河獻祭。
他們今年春天已經把一對童男女投進賀茂川。
期間,賀茂曾經嘗試阻止,但他們還是偷偷做了。
活人祭是許多國家都有的習俗。
尤其是河流的祭祀,因為涉及莊稼收成,一直是最殘酷的祭祀之一。
且不說那些寫在古書里大家都不愿知道的血腥儀式。
像小說《西游記》里靈感大王吃童男童女的通天河祭祀,《三國演義》也有寫諸葛亮發明饅頭,代替人頭的瀘水祭祀。
便不是空穴來風。
《多羅羅》里,醍醐景光獻祭百鬼丸的五臟六腑,讓老媽子丟進河里,也不是隨便捏造。
《寒蟬鳴泣之時》的綿流祭……把腸子割斷的尸體丟進河里……
呃。
霓虹的祭祀,歷來就有把少女丟進河里供神明享用的傳統。
如今,外地起了大災荒。
町民對朝廷頗不信任,但獻祭巫女的老辦法,他們還是想得出來的。
而且,持統天皇把齋王從京城里丟出去,可是用的抽簽認命的辦法。
未嘗不是希望犧牲齋王,換取百姓同情。
“大家都希望主上拿個主意。”
“我的主意是,如果明天,他們敢提獻祭齋王的事情,就把他們趕出糾之林。”
“可是……主上……”
猴子怯生生地說道:“今晚,他們抱著孩子們的干尸和人偶,放在鳥居外面,都是今年女兒節前后死掉的,他們希望您作為氏上……拿出勇氣。”
“拿什么勇氣?干尸和人偶,放就放了,難道我能把她們復活嗎?”
這幾個月,賀茂累得夠嗆,在京城,既幫著皇女在民部省處理卷宗,回到老家每天都要防備暴民,現在連自己的領民也要防范,他也是有極限的。
當他聽到自家的町民拿干尸和人偶威脅他的時候,他可是一點兒也不害怕,作為來自天朝的穿越者,是唯物主義者,不信神,更不信鬼。
何況這里是賀茂神社,是天照大神的使者,八尺烏鴉,賀茂建角命的神宮。
會怕區區幾個女童的尸體?
他實在是被這陰天打雷,殺戮不止的大環境,逼得情緒上頭,才會用這種反問的語氣。
猴子張了張嘴沒說話,良久才說。
“您不覺得太可憐了嗎?”
聽到猴子這么說,賀茂握緊了拳頭。
如果按照他往常的性格,他確實會更亞撒西一些,聽町民的建議。
但是活人祭祀……把牟漏女王丟進河里……
雖然葵祭這個建議,是他向朝廷的提出的。
但他只是想轉移百姓的怨恨。
并不想真的讓齋王死掉。
猴子看到賀茂猶豫,大聲說道。
“這個國家,土地貧瘠,災害多發,女人們已經很努力地去生孩子,可是孩子們總是死掉。男人們已經拼盡全力去開荒,可是種子遇到了鬼天氣,有的田地甚至發不了芽。大家希望您作為氏上,完成祭祀。”
“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賀茂說道。
“齋王不就是朝廷送給賀茂別雷大神與賀茂御祖大神的祭品嗎?要知道,您的祖上,可是被稱為賀茂大御神,是出云大國主的兒子,是搶來十握劍,斬開天若日子神壇的狠人。同為大御神,難道您就因為祖上失敗了,就害怕天照大御神的子孫嗎?”
猴子雙眼通紅地盯著賀茂,指甲已經陷到手心里。
“現在山城國都對這種沒有太陽的境況,感到岌岌可危,部曲、良人每日都在認真祈禱,我們只是乞求老天開眼,乞求賀茂別雷大神,能把雷電分開,讓我們看到太陽,讓莊稼快快長大。”
“只有看到太陽,我們才有希望。”
聽完猴子含淚的這番慷慨陳詞。
賀茂就要反駁。
然而,沒等賀茂張嘴。
雷聲轟鳴,天空中下起了暴雨。
“主上,這是天意,天降大雨,明天葵祭,請把女王獻祭賀茂川。”
猴子瞠目向著賀茂拜了三拜。
賀茂卻知道。
也許,明天,他不獻祭橘。
死的就是他。
……
第二戰。
舞臺上。
橘牟漏換上夏日裝,如同濱海小店的店員般,一個上沖拳,為《夏日的汗水與歡笑》這首曲子做了收尾。
替橘打完CALL的賀茂,抱起了琵琶,準備演奏自己的第二首曲子《雨落》。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靜聽。
也包括下臺的橘牟漏。
因為,第一戰,當賀茂的歌聲貫穿到尾,他們完全忘記了時間。
只看到了,大雨中,荒蕪田野上,祭祀巫女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