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25日。
筱倩已經把今天要通知的口罩購買名單整理出來疊在桌上,我進門時隨手拿起一張開始通知。
“喂,你好,我這里是新城居民區,口罩您可以購買了,去……”
“好,知道了,謝謝。”
我還沒完整地說完,電話被無情掛斷了,我在那個名字旁邊打上鉤。
全國的產能逐漸恢復,口罩市場復蘇,市面上已經有零星口罩可以買,而居委預約的口罩已經發過四輪,居民們看到是我們的來電就知道要做什么事,他們沒有耐心聽完。
我繼續撥下一個手機號,一個80后,“喂,你好,我這里是新城居民區,口罩……”
“我不要了。”
“是以后都不要了嗎?”
“對,家里很多了。”
電話又被掛斷。
不少年輕人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買到足量的口罩,我在他名字旁邊備注取消購買。
我繼續撥號:“喂,你好。”
電話那頭一個女孩子:“新城居民區對吧?是不是買口罩,八點到四點半,衛生中心,要帶通行證和購買單。”
我:“bingo。”
女孩子俏皮地回:“Yes,sir。”
越來越熟練,越來越默契,我忍不出笑了聲。
我依然記得我的第一個電話用了11分鐘,現在我每個電話大約30秒鐘,有時候電話剛接通就聽到那頭說“知道了”。不僅是電話效率的提高,需要口罩的人數也在減少,很多年輕人已經取消口罩登記,雖然每天有幾百個購買單要通知,志愿隊已經可以在一小時左右完成工作量。
煒哥拎了一個塑料袋進門,里面裝著十來個白色的裝置。
我一邊打電話一邊看著他擺弄,“煒哥,啥寶貝?”
“監控。”
“現在的監控這么小嗎?不用拖線?”
“這些是無線的,功能比較簡單,只能監測他們的門有沒有打開過。”
“裝哪里去?”
煒哥把監控放成一排,“重點城市回來的每家門前安裝一個,防止他們私自外出。”
“他們有私自外出情況?!這是明著違反防疫規定,還裝啥監控,叫人上門帶走吧,違法個例一定要嚴懲,不然養成風氣,嚴控的局面就破壞了,全國上下的努力付之一炬。”
“我們居民區沒發生,是其它地區發現一例,雖然檢測下來是陰性沒有造成嚴重社會影響,事件本身暴露了一些漏洞。所以防患于未然,我一早上給防疫中心打電話,趕緊申請監控。”
“什么時候安裝?我也去看看。”我對沒接觸過的東西有點興趣。
“小瞿,你還是別去了,都是重點人員,不要多接觸,我和醫院的去就行,要穿防護服的。給他們告知一下門口有監控,隔離期滿會拆除。”
“啊——行”,是我考慮不周了,要盡量減少人員接觸。
“口罩購買單通知的怎樣了?”主任問。
雪花:“差不多完成了,還有五十幾個。最近很多人取消,再兩輪就沒必要通知了。”
主任掃了一圈,最后視線落我頭上:“小瞿,你跟我出去一趟吧,看看門崗情況。”
“好”,我把手上的通知單交給卡爾,跟著主任出門。
第一站是一期小區,他們是別墅區,物業水平和業主水平都較高,門前貼著各類宣傳,有返回登記二維碼、口罩預約二維碼,保安帶著手套口罩,快遞盒和生鮮整齊排在門崗的棚子里,我們檢查了出入登記本,只有業主出入,其他訪客都被禁了。
第二站是二期,人口最多的一個小區,每天出門買菜有不少人,出入時有些居民未帶通行證,保安刷臉放行,這個現象時有發生,我當眾攔了幾個人,讓他們家人出來領人,恐怕我為自己招了不少罵名。這個小區有幾個重點管控人員,我與居民志愿者確認情況,讓志愿者注意消毒隔離人員拿出來的生活垃圾。
主任接了個電話,“小瞿,有個緊急會議,我去開會,三期四期你去監督一下。”
“行。”
三期是我蹲點時間最長的,那幾個保安大哥都認熟了。他們是少數民族,從一個山里出來的,物業經理最早到這個小區工作,然后介紹了同鄉,保安中有一位之前是教師,因為覺得山里的世界太小了,跟著老鄉來這個大城市看看。
“領導,你來啦”,7號保安跟我打招呼,他們私下叫我“領導”,諷刺我權力太“大”,什么都要管。
我走進快遞棚,“這里消毒沒有?地面干的。”
保安:“早上消過啦。”
“快遞員沒有放進去吧?現在快遞業務逐漸恢復,他們接觸的人多,要當心”,我拿起噴霧罐往棚子里消毒。
“都測體溫才允許放快遞的,你放心。”
“5號大哥今天休息嗎?”5號就是那個教師,他喜歡跟我聊理想,他想教書育人,但是山里的孩子對自己的要求不高,現在國內教育大力推廣現代化,學校里配備了最好的設備,觸控電腦、電教室,可山里的老教師不會用,浪費了資源,他跟我聊了很多山里的事,那是完全不同的場景。
“他剛走,上廁所去了吧。”
“行,我去四期看看。”
四期離的遠,與三期隔著一條河,從這個門口到那個門口要走一公里路。
我走在橋上,大姐頭打來電話:“亭,在忙啥。”
“沒啥事,日常巡邏唄。”
“你不在居委里面嗎?”電話那頭聲音嘈雜,周圍還有其他人,站得挺近。
“早上在居委的,出門了。”
“你真是好心思,房子里不待去跑外面。”
“里面外面都是工作啊,我閑人,就跑外面咯。”
“我們在外面凍得要死了。”
全鎮封閉后志愿者人手緊缺,鎮內招募下沉防疫組,大姐頭和心兒報名參加了防疫組,負責道路封鎖。居村目前的增援來自三個隊伍:青年志愿隊、防疫組、本轄區居民志愿者。分工上,志愿隊也稱“突擊隊”,全面協助防疫各項事務,防疫組主要參與各道口封鎖和登記宣傳,居民志愿者除了封鎖的工作還配合一些居村內部工作,比如照顧鄰里、給隔離中的居民拿快遞扔垃圾。
我笑一聲,哈出一口冷氣,“就你們凍,我咋不冷,我早上走了三公里了,熱氣騰騰。”
“我們哪能跟你一樣,你一天到晚不停的。”
“氣血不運則病,精神不運則愚,生命在于運動,動起來。”
“哈哈哈,心兒說你又沒吃藥。”電話里聽到了心兒在旁邊的聲音。
“你給她聽電話。”
“你亭哥找你。”大姐頭把手機遞過去。
“喂,亭哥!”心兒生命力十足。
“怎么樣,為人民服務什么感覺。”
“冷得要死,腿沒感覺了。”
“要不要跟我出來散步,我來接你。”
“滾,我還是在棚子里坐著吧!起碼沒有風。”
我已經十來天沒見到她們兩,最近一直是微信聯系,“在村里艱苦嗎,有沒有讓你值夜班?”
“那倒沒有,我們站白天的,八點到四點。”
“那就好。村里要是欺負你,你跟我說啊,我找他們錢書記。”錢書記與我一個辦公室四年,當時他還沒有職務,與我一起嚴寒酷暑地出去巡邏督查,我以錢哥相稱,他調任書記后我們還保持著熟絡的關系。心兒和大姐頭分配到他們村時我特意打過電話告訴他。
“其他幾個防疫組的成員都安排了夜班,就我們兩沒有,是不是給的你面子”,心兒悄悄問。
“哦——?是嘛,看到他代我向他問好。我很想到防疫組來再和他搭檔。可惜已經參加志愿隊了。”
“你就裝吧,聽說你在新城居民區表現得很積極啊。”
“哈哈,哪有哪有。”估計是我的惡名傳出去了。
“大姐要和你說話,我走了”,心兒把手機還給大姐頭。
“喂!亭,你怎么只關心心兒有沒有被欺負,怎么不關心我?”大姐頭嘻嘻哈哈地問。
“關心只能向下傳導,關心比我弱勢的人,我能關心得上你嘛,你別欺負錢書記。”
“你真是胡說八道,我嘛最老實了。”
有一個電話插進來,我看了下,是雪花,“大姐,我不說了,有工作電話,拜拜。”“喂,隊長。”
雪花:“亭哥,你在哪里?”
“在四期的橋上,四期還沒檢查。”
“你回來一下。”
“我把四期檢查好過來吧,快到了。”
“先回來,有事。”
“啥事?”我聽語氣不對勁,雪花很少這么認真。
“回來說。”
“好。”我往回走,越想越覺得有狀況了。
居委內,志愿隊員和工作人員都在。筱倩拿出額溫槍,“亭哥,測一下。”
“測啥,早上被打好幾槍了。”
“滴”額溫槍響了一下,筱倩:“37.8度。”
大家都看著我,我連忙說道:“我從四期小跑著過來的,額頭上都出汗了,是運動。咋了?這么緊張?”
雪花輕聲說道:“卡爾發燒了。”
我心里一顫,才發現卡爾不在這里,“什么時候,幾度?”
“早上,打電話打著打著頭暈沒力氣了,一測38.2度。”
“現在人呢?”
漠:“她老公接去醫院了。”
我坐在座上,腦子一團亂麻,如果卡爾是中招了,那在場所有人都是密接,我們在一個封閉環境相處,所有人都要隔離!新城居民區的工作就癱瘓了,要找誰來補位置,誰能這么快接手6500人的居民區。
會傳染嗎?我梳理了一下居委的消毒措施,耿叔每隔15分鐘消毒一次,我們所有人都戴著口罩、手套,衛生間每小時消毒,室內感染的幾率應該不高……但只能說應該,因為我們都脫口罩喝過水……
卡爾會感染嗎?我們在居委支援兩周多,她沒有外出過,期間雖然有外來人員登記,但登記工作主要是筱倩、漠和我做的,卡爾也不外出,一直是電話聯系,應該不接觸感染源的……有一種可能,她回家時坐電梯,在電梯里摘口罩……
會不會是我?我每天接觸人比較多,與重點管控人群有面對面交流,也沒有及時消毒頭發和鞋底,會不會我身上哪里帶來的病毒?
大家都低著頭不說話,書記和主任從會場趕回來,“情況怎么樣?”
筱倩把情況說明了一下。
“不要慌”,書記一番思想斗爭,“這里的人體溫正常嗎?”
目光齊刷刷過來,我趕緊拿額溫槍自己來一發,“37.1度,正常。”
“耿叔,這里消毒過嗎?”
耿叔:“肯定的,一直在消毒。”
“好,所有人等這里,等卡爾的檢查報告出來,大家不要在網絡上散布消息。口罩購買單今天有多少人?”
筱倩:“兩百多,很多人取消了,一時半會不會有很多人來。”
“這樣,把桌子放室外,空氣流通。”
大力和燃把桌子搬到外面。
剩下的只能等了,卡爾的消息關系著所有人。
進了病房會不會不讓碰手機?到時候聯系家人就不方便了,或者呼吸困難,想拿手機也沒力氣了?我想著,給老婆發了條信息:干嘛呢?
老婆過了十幾分鐘才回:陪小孩上網課。
我:午飯準備燒什么?
老婆:我看了個可樂雞翅的視頻,待會兒試試看,你幾時回來。
我在屏幕上打“不好說,可能不回來了”,想了想又刪掉:你要不要看書,給你推薦本書看。
老婆:【疑問】什么書?
我:《死神永生》,在我書架最上層。
老婆:不看,什么人和宇宙我都不愛看,我要看愛情小說。
我:哦,那以后有機會再看吧,這本書挺好,我買的是精裝版,要收藏的,女兒長大了可以給她看。
老婆:干嘛給女兒看死神的書。
我:死神不是一個神,是一個宇宙定律,它講的是宇宙社會學。
老婆:不看,別煩我了,影響我上網課。
我沒有繼續發信息,居委里大家只有眼神交流,都不怎么說話。
十一點半,雪花收到消息:“卡爾的檢查報告出來了!”
“怎么樣?!”所有人提起神。
“陰性!”
燃:“我就說沒問題吧!大家都戴口罩的。”
主任:“讓大力和小煒進來吧,外面風大。”
筱倩:“虛驚一場。”
我連忙喊道:“驚嗎?不驚啊,卡爾肯定不會有事的啦,我早知道了”,一滴冷汗在我腋下流下去。
書記:“沒事最好,大家要留神,做好防護,多穿衣服,不要感冒了。志愿隊員回去吃飯吧,居委人員繼續工作,大家開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