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剜我的肉
一個小時左右車程,他開車載著我們到家了。
爸爸在門檻前支個躺椅,翹著二郎腿,曬著溫暖的太陽,一副優哉游哉!
我撲上去,喊著:爸,你咋啦!那聲音低沉而沒有力量,我用盡了力氣才吐出去的字。
爸爸咳了一聲,眼睛里都是星星,怔怔望著我,撫我的發,摸我的臉,攥著我的手不放。他想要說話,千言萬語卻變成了嗯嗯啊啊……
我才知道了,他這是中風了!
媽媽說我要拿2萬!
天呀!我雖然從來不買奢侈品LV香奈兒愛馬仕普拉達……可是生活一直在零零碎碎地盤剝著我。上大二的時候家里就已經斷我糧了,我自己借錢,貸款,打零工,一切都是靠自己!我哪兒有那么多錢呀,我去偷取搶去騙!
我私下里把媽媽拽一邊,苦著臉說:上次爸爸得病,我已經把全部積蓄拿給你了,你不能再這樣了。
她這次冷著臉,居然干脆同意了。
這兒是刮了什么邪風,我親愛的媽媽啊,如果您以后也能這么想這么體諒我,您還是我的好媽媽!
我畢竟是我爸爸摯愛的女兒,嘴上硬,心下卻急得不行,我喃喃地問:真的沒問題?
媽媽笑呵呵地說:那兒哪能啊!
我問媽媽錢從哪里借的,她支支吾吾不答。剛下車的時候她還愁得抓心撓腮,怎么一會兒工夫就眉開眼笑了。我困惑向爸爸望去,正巧看到他在給我爸爸蓋毛毯,把毛毯的一角輕輕壓在躺椅上,不漏出一點兒風。
他似乎察覺到我,瞬間轉過來。認識他三年了,他的表情根本藏不住事兒,下一秒我都懂了。
我想嘶吼怒吼狂吼,我可憐的自尊啊。我不想在他面前再丟一點點兒,裝作一切都未發生,從容地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他很早就有探望我父母的打算,作為交換,我必須陪他買衣服為他洗床單。如果我不答應,他就很生氣,幾周都不同我說話。
我們的冷戰不是以天計算的,是以周!這完全取決于他,因為我心寬得很,惱羞成怒說了狠話,惡毒的話,兩三天我就后悔了,訕笑著找他搭茬。比如,我那天就不發短信了,直接發語音過去,嘴上也不客氣,說:你晚上燉排骨,我要吃排骨!
他燉了排骨,還是幾天地不說話!
真是恨死他了,恨死他了,這世界怎么有這樣的人,我還不如嫁個啞巴!不!啞巴比他強多了,起碼啞巴會指著垃圾桶,“阿巴啊吧”,意思是讓我倒垃圾。
可是他每次都把垃圾倒的比上廁所都勤,我恨得無處發泄,想生氣都不行!我去看馬桶圈,干干凈凈的!我去抹電視與電視墻的夾縫,一點兒灰都沒有!我趴在地上,手伸到沙發底下,沒有找到他撕毀的紙屑,沒有掰斷的鉛筆。沒有吹毛求疵的借口,我就翻他的衣柜!
哈哈哈!可不讓我覓到了嘛!
他回來,我質問他:你那抽屜里怎么攢了那么多臭襪子,滿屋子都聞到了!
他說:不關你事!
我暴跳如雷,竄得老高,腦袋差點把房頂捅漏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現在我連生氣都不能生氣了,他為我爸爸捐了病,我以后還怎么撒氣!
回來的時候我坐在車后面,一直冷著臉。
他說話更絕情:你欠我二萬二,按你的工資算,十個月還清。
嗨!你們都逼我呀,我還!我還!
第三天我把錢給他捧過去了,我換了一塊的五塊的十塊的,就是不讓他好過!
誰知道我算盤打得精兒,竟把我自己搭進去了,害了我三天辛苦湊錢。他把錢扔在行李箱里,輕飄飄托走,直接給樓下開超市的老板送過去了。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斗不過他,只能認栽,我算想明白了,他是冷血的,你咬一口他不疼,回過頭來詫異地看著你,發出一道寒芒,你渾身冰冷,那是法術傷害,第二天我就傷風感冒了。
太不值當了,我怎么那么倒霉呢!
我想著在他的飯菜里放鹽,把熱水器關掉,不沖馬桶。事到關頭,我又放棄了,太過分地捉弄人,我實在做不出來!
我還想撕他的畫稿,可是我才發現,他根本沒有存稿,我納悶畫稿哪里去了,送人了?誰?在哪兒,叫什么名字?我見過嗎?我想多了,他畫一幅撕一幅,全部撕毀了,吃過晚飯之后他就開始作畫,我睡覺的時候,他在我的夢里就把畫撕碎了。
現在他失業了,梅子知道了,媽媽知曉了,沒幾天,人盡皆知了,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我出門,門口的老阿姨拉住我的手:咋最近沒看到朝陽上班呢?
我能咋說?說他是我室友,他的生活不關我事兒?只能嬉皮笑臉地問候一下老阿姨,怎么沒見到姐姐來呢,怪想她的,哦,對了,您孫子最近學習怎么樣?聽說上小學了,考了多少分!
老阿姨聽到臉都綠了,尷尬地提起嘴角,拎著他從超市買的裝了三根黃瓜兩根茄子的從貨架偷扯下來的塑料袋,悻悻地溜了!
嗨,終于贏了一次!被他氣夠夠滴啦,現在解氣啦!
梅子風波過去了,媽媽風波也過去了,開始了第三個風波!
他撿了一條金毛犬回來!
那只小金毛兩個巴掌大,渾身金燦燦的,已經能跑能跳了,乳牙還在,叫起來奶聲奶氣的,嗚嗚咽咽的,我一下就酥了!
我想他是喜愛動物的,要不然為什么只繪畫小狗不畫人,他的心臟畢竟是紅色的,再冰冷不也撲通通跳著呢!
可我還是高估了!
每天上班,我好像失了魂兒似的,總想著回家。同事還嘲笑我,是急著回家生寶寶,還是害喜了。我丟!你才生寶寶,你才害喜啦,你全家都害喜啦!下了班,第一個沖,差點把我行的大門都撞碎了!領導找我談話,一臉關切:一一啊,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有困難找組織,我們一起協商解決辦法。
我苦著臉,感激得淚流滿面,差點兒拜在地下給領導燒住三炷香。說:嗯,家里爸爸生病了。然后頓了頓,又說:那個,那個,那個沒人陪啊!
領導嘆氣,說這個情況他得向上面反映反映,比較棘手。第二天領導就屁顛屁顛地來了,同我講,公司的制度是不能更改地,上下班時間是鐵律,給我放行了,其他人眼紅了,還怎么管。
領導說得有理有據,語重心長,重情重義。
我說領導,你放心吧,家里的事再難,我的工作也一分一毫不會馬虎。領導感動地緊握我的雙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給我漲了200塊工資。
哈哈哈哈哈哈哈!!!!
工作五六年了,第一次領導主動給提了,還算他有點兒良心。對了,他是我媽媽的遠房表哥來著,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私下里我還得叫他大舅!這工作也是他幫著安排的!要不然能對我恁親嘛!
當年我剛BJ交通大學畢了業,就被媽媽拽回老家上班了!
別看我性子要強,可是臨到畢了業,也不知道自己干嘛。當時心氣兒還挺高的,社會是個大海浪,比我更優秀的同學一個個掉水里直撲騰,淹得上氣不接下氣,生命垂危,我再高的傲氣也降溫了。
現在想想,一個女孩子找份銀行的工作,每個月四千左右,是件多幸運的事情。我們寢室四個人,除了我,都是大城市的孩子。她們從小學習的環境就得天獨厚,比我強多了。宿舍大姐大是一個女強人,獨身主義,被家里逼婚催嫁之下,簡直生不如死,幾乎與家人斷絕了關系。可能她時運不佳,事業剛剛有點兒起色就碰到鐵板,再次創業又被騙子把錢卷得一分不剩。她是登山者,攀珠穆朗瑪每年都有死傷,我查了下數據,14.8%的人再也回不了家了。你瞅著可怕嗎?可社會這座大山峰,拍死了80%以上的人——他們的心死了!全球失業率已經高達50%以上了,如果再碰到天災人禍,破了六七十也說不定!
我在宿舍排老二,一名普普通通的銀行小職員。
老三就是梅子,上學時選修了西班牙語,在一家外貿公司作西班牙語翻譯官。白領的狀態,男朋友跑掉了。
老四是鐵頭,腦袋特別硬。男人欺負她,她就用腦袋頂人家,像瘋狂的小綿羊,撞得人家不七葷八素求爺爺告奶奶誓不罷休。鐵頭是我們中學習最好的,卻是我們中混得最差的。畢業季她是唯一一個拿到了世界百強offer的,但她人比較軸,認死理兒,惹怒了領導,換了一家,又惹怒了領導。世界容不下她這樣單純質樸的人,按她的脖兒梗壓在水缸里,翻來覆去地折騰她。最后她放棄了,哭著回家給男人生娃去了,現在一家超市做推銷員。
所以跟大家比,我現在混得不錯。很慶幸當年丟了西瓜撿芝麻,現在芝麻長成了芝麻樹。不用像大姐大那樣舍命“007”工作制;也不用像老三一樣提心吊膽,怕業績不達標被炒魷魚;更不用像老四那樣,在家里受公公婆婆男人孩子的氣。
所以我知足呀,漲了200塊現大洋呢!我興高采烈蹦蹦跶跶跑進寵物用品商店,好大一筆揮霍!也忘了現在還欠著外債呢!
犬糧,爬爬墊,梳毛刷,環扣項圈,牽引繩,磨牙棒,磨牙圈,雙碗狗盆,狗狗專用沐浴露,還有鏟屎官專用的塑料袋……
我現在想明白了,我唯一不如她們的地方就是連個解悶的人都沒有,不回家還好,回到家,對著一個長著人臉的人形機器,比對著四面空墻還讓人難受!機器人還能陪你聊天,逗趣開心,你生氣了,還可以打他兩下。可他!除了不給我好臉色,其他的一概不會!
我把愉悅灌滿一天,塞進水晶瓶,那是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是我對人生的摯愛,是我不懈而執著的追求。
回到家,我的水晶瓶“嘩啦”!碎了!散了!
那個木頭還在那作畫,畫你個大頭鬼,畫你個神經病!畫你大傻13!
我沖他吼:沐夏呢!(沐夏是我為小金毛取的名字!)
他先是驚詫,然后驚慌失措地望著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蠕蠕嘴唇:那個送人了!
我喝道:送哪兒了!在哪兒!還給我!
他說:朋友那兒!
我罵:你丫不給我把它弄回來,我跟你沒完!
他灰溜溜地離開了。如果他真的帶回了沐夏,我也不至于那么火大,摧心剖肝地難受!
不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怎么去的怎么回來,身邊空空蕩蕩。
我說:沐夏呢?
他顫巍巍地說:被吃了!
誰那么喪盡天良,誰那么慘無人懂,誰那么……哎呀,我氣得都忘詞了,腦袋蒙蒙地,那么小的金毛居然也吃!我倒在沙發上哭,跑到臥室里哭,死去活來地哭,哭得撕心裂肺,比我出嫁那天還傷心百倍!
他站在我臥室的門口,像塊冰山,寒氣侵襲進臥室,我感覺徹骨的寒。
接下來就是我們倆的極限拉扯,誰也不同誰講話。
他朋友來道歉,說是本來是送去寵物店寄養的,誰知道是家黑店,讓我原諒他們!
誰要原諒?難道你用刀子挖了我的心,吃了我肉,喝了我的血,還要笑盈盈說:可真是對不住呢,剛才餓得慌了沒忍住,我給你唱首歌賠禮道歉吧!你可別不識抬舉呀!
那次是我們冷戰最長的一次,足足一個月,冷戰后我們又陸陸續續發生了一些小插曲,也就不值一提了。
轉眼又是一年!
我算了算,四年我哭了四次,下次要落在哪一天呢,怎么突然有點兒期待呢,趕緊度了九九八十一難,早日取得真經,幸幸福福過日子!
時間就是這么奇妙,不知不覺,我們之間的溝通漸漸多了起來,我會問他我當天穿得好不好看,他會主動問我吃什么,然后親自下廚給我做。
天呀,這在以前簡直不敢想象!你這是要變成活人了嘛,我的冰山王子。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哈哈,你終于開化了。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越來越像一對夫妻。
父親母親來看,抱怨了他幾句。母親譏諷道:你男人怎么還送上外賣了!
別人送外賣,早晨6點出門,晚上10點回家;早晨8點出門,晚上12點回家。他早晨8點出去,下午五點就回來了。到家里,做飯,吃飯,刷碗,執筆,作畫,撕畫,這些是他的全部日常。
所以他掙的一定也不多。我管家婆似地問了幾嘴,他極不情愿地說了實話:3000多一丁點兒。我心里哎了一聲,還不如他以前工資的一半兒。
那個時候他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看著倍兒難看。呵,他不太會表演。
第二天他來找我,說請我幫個忙。
我驚訝,看到鐵樹開花:什么?
他說希望我能去見他的父母,我才想起來,上次見的時候還是梅子來之前那次,我見他父母的次數屈指可數。
我有點兒歉疚,我和爸媽在同一城市,每個月我都拉著他去一次,(我只是為了我的爸爸。)他的父母在BJ,他也有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