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卿語當先進院,只見院內景致甚雅,青翠欲滴的一簇簇竹林沿著鵝卵石鋪成的蜿蜒小徑相向而長,沿著小徑往里走去,盡頭處佇立著一個獨立的院落,上書“玉翠居”,從玉翠居的通堂進去,便見甬道上栽種著各色花木,花木三邊林立著幾間屋舍,西側一間小屋門是開著的,應該是老人家的住處,主屋的門緊閉。小人兒前頭引路推開主屋的門,里邊很寬敞,分前后兩屋,前屋原本應是廳被改成書房,書案背墻而放,下首幾張椅子,做待客之用。后屋是睡房,床上并未鋪寢具,應是長久無人居住卻纖塵不染,可見打掃的用心。
“少爺,以后這里便是您的屋舍,以后您就住這”蘇卿語只知這處是父親留給他的院子,來由及里面的兩人的來歷卻不清楚,心中疑惑卻未出聲詢問。
“阿無去給少爺上茶”那個十二三歲替他們開門的男孩應了一聲便轉身跑出去了。
“少爺請坐”蘇卿語隨意的尋了張椅子坐下
“少爺心中定是疑惑小老兒和這孩子是誰,若是少爺不嫌煩擾,小老兒便向您叨叨一二”
蘇卿語態度謙順道“老人家請講”
蒼老的聲音響起,老人目光悠遠好似陷入久遠的回憶中“說起來這座院子還是老爺未成婚之前買下的,那時老爺高中狀元平步青云。一次偶然的機會路過此處見這間院子掛牌出賣,便好奇進來瞧瞧,沒想到進來看過一眼便相中欲買下,想著累了乏了的時候來這躲個清靜。掛牌出賣的正是小老兒,小老兒家中本也富裕,可不想家道中落到了小老兒這一代再也維持不下去。家中父親排行老三自小身體不好,家族沒落便視他為拖累,早早的想將我們一家踢出去,后來狠心分家,族人喪盡天良昧下不少資產,我們便只得了這個院子作為棲身之地。小老兒當時還年少又沒什么本事,父親病重,手中無銀兩替他醫治,便盤算著將這處院子賣了,得了銀兩給父親治病,剩下的尋一處簡單的院子居住。
就這樣碰上了老爺,老爺得知小老兒的遭遇,買下了這個院子,不僅沒讓我們搬出還讓我們永遠居于此處直到百年,后來父親還是病故了,小老兒欠著老爺的恩情,心中不安,想著搬走。老爺知道后便同小老兒說,讓我只當是原來的家,老爺的恩情小老兒銘記五內不敢有絲毫忘卻。
雖然老爺買下了院子,可他卻很少來。小老兒力量微薄只能盡些綿薄之力日日打掃,希望哪日老爺能來住住,又種了幾片竹林,將這東屋的前廳改成了書房,想著老爺會喜歡。剛才出去的正是我的孫兒,他父母早亡是個可憐的孩子,我便帶著孫兒一直居于此處。今日少爺拿出的玉佩正是當初老爺定下這院子的時候給的,小老兒認得是老爺之物。想來已十幾年過去了。
說來小老兒這輩子也就見了老爺三回。第一回是老爺偶然來此看院子時,第二回是帶著夫人路過此處進來略坐坐,第三回便是在刑場”提到此處老人不免傷心抹了抹淚花,蘇卿語聽到刑場心中大震。
“你去刑場看過父親和母親?”聲音中透著急切和悲痛。
“是,小老兒給他們送去飯菜,老爺當時并不認得自己,小老兒也不敢表露身份。”蘇卿語死死的盯著眼前的老人,似極力克制,指甲深深的嵌入肉里,雙手被鮮血染紅卻渾然不知。
許久之后蘇卿語才恢復往昔云淡風輕的模樣“父親可說了什么?”阿夏見蘇卿語臉色平靜,好似剛才失態的一幕不曾發生。
“老爺和夫人情深幾許,兩人相互告了個別,明言下輩子還做夫妻,其他的再沒有說了,從頭到尾老爺都不曾落下一滴淚,令小老兒敬佩非常”聽到此處蘇卿語再強的克制力也有些受不住,面色蒼白,身子微顫。
阿夏忙讓老人先下去,自己默默守在一旁,蘇卿語擺了擺手讓他也下去,獨自一人呆在房中。這么多年沒人敢在她面前提起雙親,自己也刻意回避他們不在了的事實,只當他們是遠行,總有一日會回來。今日從他人口中真真切切的聽到父親母親上刑場的事情,悲痛的難以抑制。
阿夏守在門外關注著屋內的動靜,聽了許久未有聲響,沉沉的嘆息一聲,心中不免責怪老人家在小姐面前提起往事,又知曉這無可避免,甚是無奈。許久之后阿夏才輕輕推門進去,見倚在窗前呆呆的看向窗外的小姐,心底一顫,這樣的表情十年前阿夏見過,當時小姐差點就這般悄無聲息的死去,他心生恐懼急急的喚了一聲“小姐”見蘇卿語沒反應,又重重的喚了一聲。
蘇卿語緩緩轉身,眼神有些空洞的看了看阿夏,似無焦距,半響眼眸中才有光亮“我沒事,你下去吧”聲音虛弱不堪,阿夏擔憂的看著蘇卿語,聽她這樣說只得再次轉身出去。
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蘇卿語身上,整個人好似渡上了一層金光,這初春的陽光溫暖和順卻怎么也照不進蘇卿語心底深處的陰暗。直到晚膳時分,蘇卿語才打開房門,臉色已恢復尋常,還是那般的高雅圣潔翩翩公子的模樣,完全看不出心中的悲痛。
老人家熱情的迎蘇卿語上座,又讓孫子阿無給蘇卿語熱了一壺酒,見他們都站著,蘇卿語招呼大家一塊坐下,老人和男孩開始有些拘謹,見蘇卿語雖外表冷漠不喜言笑,卻不會因著身份之別而顯出怠慢姿態,是個明事理好相與之人,慢慢也放開了些。老人家給蘇卿語敬酒,說了一堆感謝的話,興趣高昂的喝了好幾杯。坐在下首的孫兒阿無忙勸阻,老人家高興不予理會,蘇卿語看他年歲大了,不敢讓他多喝,忙出聲勸阻,老人這才將酒杯放下。蘇卿語給他夾菜,老人感激不盡,頻頻抹淚。一桌子人吃的怡然。
翌日蘇卿語照常起身,見老人家的孫兒也起得早,小小的身影往廚房的方向去,過了一會廚房炊煙便升起。蘇卿語看了一眼勾了勾唇開始低頭溫書。
不知過了幾許,一個急促的聲音打破了院中的寧靜“少爺您快些去看看爺爺”阿無一臉焦急的奔到蘇卿語門前,大聲呼喊。
蘇卿語忙從書案前站起,大闊步的去拉開房門“你爺爺怎么了?”眼前的男孩臉色蒼白,豆大的汗珠從臉頰滑落,呼吸急促,頻頻喘息。
“爺爺快不行了”
“邊走邊說”
“爺爺平日里習慣了早起,早間卻一直未來廚房,阿無只以為爺爺昨日多喝了幾杯,貪睡了些,剛才去看他,見他只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說話間就來到了老人家的房中,只見床上的老人臉浮深青色,雙眼無神,肌膚暗淡,已呈將死之兆,只一口氣吊著不肯落下。阿夏想去請大夫,被蘇卿語攔下。
“不用去了,老人家已是油盡燈枯,救不活的,阿無你上前去問問爺爺可是還有未了的心愿”阿無紅腫著雙眼跪在床前趴在床沿。
“爺爺,是孫兒,您醒醒啊爺爺,您一定會好起來的,爺爺您醒醒”此時的男孩滿臉淚痕,抽噎不止。
榻上的老人緩緩睜開雙眼,微微轉動眼珠看向自己的孫兒,嘴唇蠕動似要說什么“爺爺您還有什么心愿未了就告訴孫兒,孫兒一定乖乖聽爺爺的話”。
“乖孩子,從今往后你要......要聽......聽少爺的話”床上的老人艱難的發出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
“阿無記下了,阿無一定會聽少爺的話”說著嗚嗚嗚的哭起來。
“少爺......少......”
“少爺,爺爺好似在叫您”蘇卿語走到床沿蹲下,俯身而聽,老人家伸出干柴一般的手抓住蘇卿語的衣角。
“求少爺看顧我的孫兒,給他......給他一口飯吃,小老兒下輩子,下輩子......”想說什么卻已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只睜著空洞的眼,看著虛空。
蘇卿語閉了閉眼,輕輕的握了握老人的雙手“我會的”
老人聽了蘇卿語的回答緊拽著衣角的那只干枯的手才緩緩松開,而后無力的垂落。蘇卿語摸了摸跪在榻前的男孩的頭,轉身出去了,留給男孩一些時間和他爺爺做最后的告別。阿夏跟著蘇卿語出來,雖相處時間短暫,卻也心中難過。
“夏哥哥幫著阿無辦了他爺爺的喪事吧”
“是少爺”蘇卿語交代完便回房去了,阿無跪在床前哭了許久,阿夏靜靜的站在門外,靜靜的注視呢房中的一切。阿無是幸福的,雖然爺爺死了,卻如此疼愛牽掛他,臨死也不忘給他找好歸宿,能同他爺爺告別,給他送葬已是恩賜。可惜少爺......
老人家的喪事有蘇卿語和阿夏在自然辦的妥妥帖帖,阿無這些日子有些懨懨的,蘇卿語和阿夏只偶爾勸慰,并不過多強求,親人離世總是需要時間來緩解。
蘇卿語照例每日在房中溫書,離春闈越來越近自然不敢懈怠,隨著時間的流逝阿無也好了許多,每日也開始給蘇卿語和阿夏準備吃食,打掃院落,無事就在廚房折騰菜式,對蘇卿語言聽計從,相處久了臉上的梨渦見的便多了些,失去親人的傷痛也緩和許多。時間最是奇妙,能將痛苦掩埋,而快樂總一瞬即逝,平常的歲月才是恒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