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昭他盤問。見左右躲不過。
他笑笑,眼底盡是無奈,「厭倦了打打殺殺,便回京城,托舊友謀了個宮里的閑差,說好的天天睡覺打牌,我也沒想到那么多人來找我要畫。」
原來如此,之前就覺得他的手粗糙,像是拿刀的,我的直覺果然沒錯。
「果真不是正經畫師,虧你能騙這么久。」
他揚揚眉,問道:「那皇后娘娘意欲如何?要把我趕出宮去嗎?」
「你好歹救了我,我哪有過河拆橋的道理,你自己有什么打算?」
「打算啊……」他望著遠處,思緒萬千。
我總覺得,他定是經歷過什么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才會一朝頹廢,歸隱京城。
我不知道他曾經是什么樣,但做過江湖浪客,又怎么會甘心囿于京城這方寸之地呢。
「罷了,管你有什么打算,你救了我,可想要什么賞賜?」
端坐在高位的皇后問道
「黃金萬兩。」
「你覺得我有這么多錢?」
他兩手揣在袖子里,嫌棄道:「你這皇后當得怎么這般窮酸。」
「皇后也是按月拿俸祿的!我要是有那么多錢,我還當個什么……」話說到一半她哽住了,這要是傳出去可不得了。
他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見她瞪他,這才收斂了點,說道:「舉手之勞,要什么賞賜,只求皇后多照拂著我,多撕點畫。」
「你還想繼續當畫師啊?」
「好歹是個鐵飯碗,況且……」他掃了她一眼,悠悠道,「別處也不見得比皇宮有趣。」
怎么會有這么厚臉皮的人!
離開的那個下午,內侍傳消息說,關女眷的元德殿里出了點事,有幾個人哭鬧起來了,想來是關了太久,恐懼積壓在心頭,受不住了。
其實事情已經查得差不多了,只等皇上下令,便能放她們回家,我作為皇后,自然有前去安撫的職責。
到元德殿后,卻并未見有人哭,倒是顧嫣,正站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講故事。
「你們知道野豬有多大的力氣嗎?就這么說吧,十個壯漢也未必攔得住!我們當時,一百多個獵戶,幾十條獵狗,從山上把野豬群往山下趕,一路上設的圍欄好些都被撞壞了,得虧我們準備充分……」
這姑娘跟豬較上勁了是不是?
不過,這一次那些女眷看她的眼神,卻不再是嘲諷,反倒多了幾分佩服與向往了。
她輕咳一聲,顧嫣住了嘴,瞧見我,連忙跳了下來,恭恭敬敬行禮,「皇后娘娘。」
她點點頭,瞧著女眷們,她們神情雖有些緊張,但總體是好的,看來顧嫣把她們安撫得很好。
過來幾日,老皇帝突然決定去靜安寺后面的后山進行秋獵。
因有畫像的需求,好隨時記錄老皇帝老當益壯的身影,宮中的畫師都去了。顧祈瀾,自然在其列。
皇后突然問他:“你說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樣子?”
皇后自幼養在深閨長大,隨后又被困于深宮。
她對江湖生出了無端的向往。
許是那天聽顧嫣說的。
許是,當皇后厭煩了。
他帶了一身男子裝扮的她下了山,在鎮子上好一頓采購。
又領著她看花燈,猜燈謎。
湖里游船幾只,遠處煙火綻放。
他們一人一壇酒,互吹起牛逼來。
她生得好看,美目生輝,扮成男子也是顯得嬌美。
風吹拂起她的發絲,天邊煙火綻放,她回頭,煙火與她盡收眼底。
他動心了,可她依舊是皇后,依舊是那個被困于深宮的皇后。
秋獵回去后,他的腦子里滿滿都是,那日她的身影,綻放的煙火,天邊的圓月,她的梨渦淺笑。
幾次想畫像,畫出來的卻始終是嫦娥2.0。
小太子來找他,求他教他練劍。
他開始有了正當的理由可以進皇后宮中。
他記得,春時,庭中杏花漫天,他身著一襲白衣。在小太子面前武著劍。動作優美,身姿飛揚,漫天的杏花落下來。打在他的劍刃上。
皇后在窗邊喜笑吟吟的看著。
小太子長大了,竟然想仗劍走天涯。
她命人去替太子鑄劍,順便送了他一個親手打的劍穗。
他心里高興面上卻不展露。
她說:“祈瀾,幫我畫張相吧。”
她身著一身干練的黑衣,把頭發高高豎起。當真像極了那江湖的女俠。
她站在門扉前,手握腰間的劍。
他落筆生花,這次居然不是嫦娥3.0了。他畫的仔細,一個巧笑盼兮眉目生輝的江湖女俠躍然紙上。
老皇帝的病愈來愈重了。尋醫問藥求仙丹也沒有用了。
于是老皇帝把所有的人都召了起來。
他正畫了一半。皇后就被太監急,匆匆的請走了。
寧王,小太子,皇后,都聚在了一桌。
原來老皇帝都知道。
知道皇后和寧王有私,知道寧王已經埋伏了3000精兵于城外。
打算逼宮,讓老皇帝退位了。
他看著天邊的天色,烏云翻滾。
宮中大亂。怕是已經生變了。
他牽起皇后的手,急切的要帶她走。
“你不是想看看江湖是什么樣的嗎?”
皇后撫開了他的手。
“謝謝你,可惜來不及了。”
末了,她突然吐出一大口血,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袍,他第一次感到手足無措,心里絞痛起來。
“真可惜,看不到你給我畫的畫了。”她說。
“不是說好了嗎?你起來,我帶你出去,我們走吧,離開這里。”他哽咽著說到。
他抱著她,跌坐在青磚紅瓦的宮道上。
寧王滿身血污,他提著劍,劍上凝著血珠,血珠滴落一路從宮道延伸至此。他咪起了狹長的鳳眼,他狠厲的說著:“你有什么資格帶她走?孤有辦法救你,不會讓你死的。陸薇,你不許死,聽到沒有?”
可是她還是閉上了眼。小太子跌跌撞撞的跑過來。亦吐出一大口鮮血。原來剛才席上他偷喝了酒。酒里有毒。
她是死在他懷里的。
他赤紅著眼看著他:“現在這個局面,你滿意了。再也不會有什么對你的皇位造成影響了,不是嗎?”
他也盯著他:“至始至終,我只是想要她一人而已。”
“可是她死了。”
豆大的雨落了下來。
她終是被困在這深宮中。她再也見不到她夢里的江湖。
皇后和小太子都死了。天玄五年,寧王順利繼位,改國號為豐。
時年三月畫師顧祈瀾因犯上不敬,被收押入獄,料定了這一切都是寧王為了上位的計謀。對他恨之入骨。
他最后,在畫上的窗后添了一輪明月。
這一生,除了故鄉。他只為她一人描容畫月。
收起了那半卷畫卷,將她懸于墻上。那是他畫的最好的一幅,也是最后一幅。
他記得,她與他看花燈,猜燈謎,他記得,煙花下,她笑容璀璨。
他記得,春時他于她庭院在漫天飛花下翩翩舞劍,她替他纏劍穗,而秋時,她卻成了一柸黃土,成了掛在墻上的那半卷未完成的畫。
她終是成了他無端的執念,心口的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