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尋店
唐正口稱“道長”,卻不是向那真的道長說的,而是那個抱守道服的年青道士。
道士是外來者,唐正兩人也是外來者,只不過偏偏是在這地兒搶奪東西。鄉團之人想到此處,便默不作聲,看這兩派爭斗。
年青道士守著箱篋,見眾人都投來目光,臉上一紅,求救般地望向道長和大而兄,希望求得點撥。
道士們看完年青道士,又看向道長。
此時道長己是氣得羊須亂顫,斷指處又是淌血連連,讓他臉上更無半點血色。
“那好,我自己來取。”
唐正又笑一聲,抖去長劍所沾鮮血,他邊擦拭著長劍,邊朝年青道人走去。
眾人見唐正走來都不由得避開,讓出了一條路來。
“嗬!”
就在眾人在看著唐正時,道長數掌推開身邊的弟子,腳下一點,雙掌齊舉撲向唐正,但剛離地不遠身子便軟了下去,摔倒在地上。
道士們又涌上前去扶起道長,大呼小叫的,但后者似乎是暈了過去。
就是道長躍身而起的時候,唐正也沒有回頭看他,仍是信步走到年青道士面前,將箱匣提起,又慢慢走回唐立身邊。
外面天色已晚,尚有小雨下著,唐正問那漢子道:“我們是要走的,但這會該怎么走呢?”
漢子問:“你們要去哪里?”
唐正道:“正是忠州,”
漢子沉吟片刻,道:“此地去忠州,沒有什么比走水路更便捷的、更方便的了,你們只須沿路往矮丘方向走,容易尋著一處渡口,那里有許多船家——”漢子說到此處時,被道士們的驚呼聲打斷。
原來那道長不知又何時醒來,躍向失了法服的年青道人,后者尚不知師父何故昏而復醒,正要去攙扶一把時,被道長運勁一掌拍中天靈蓋,眼睛、鼻腔、耳道同時迸出血來,竟活生生給道長一掌拍死了!而道長斷指處雖敷了藥,卻也經不起如此猛擊,很快斷口又淌出血來,沖散了藥物。
道長臉色蒼白,身子搖搖晃晃的,仿佛下一瞬就要倒下:“失我吉服,如同,如同弒師滅祖,當……當殺!”
“殺”字一出,道長又倒在了弟子們的攙扶中。
道長首徒即時站了出來,對眾道士疾呼:“此人丟失我門重要法物,師父此舉,是作清理門戶之計,替我們清理了一個廢物,是有大功的,師父現在為本派之事所慮,急火攻心,才暈了過去,此地不宜久留,我們速速護送師父離開。”
唐立見了此狀,心想:你們那衣服就在此地,何不動手向唐正討要?分明就是胡亂殺個武功不行的人補顏面。
道士要走,唐正卻攔在他們要走的路上,眾道土一見是唐正,直忍著心中辱人之語,要走另一條道,唐正卻不想讓這些道士如此干脆利落地走開,他抖開長劍:“哎,打爛別人的家伙什兒,就這么想走了?”
道長首徒鐵青著臉,翻箱摸出個大銀錠,用力往桌上一按:“夠開家新的店了。”
唐正微笑讓路:“如此,也算是攢道行的一著。”
眾道士一頭扎進雨天里,再不似闖門時那么吵鬧,唐正唐立交換個眼神,起步欲走,眼神似在說:此處不留爺,只能另尋落腳處。
漢子和另一位鄉團之人除下身上披著的雨簽和蓑衣,遞給兩人,唐正和唐立接過,頭也不回地走入雨簾中。
雨中驅馬,看馬兒將雨點撞出霧氣,聽風里夾雜的鳥聲,若除去衣衫濕垂、身上泥星點點,是別有一番風味的。鄉團之人也不欺蒙兩人,縱馬行去數里地,便見有一處渡口,好幾艘船停泊竹岸邊,船上炊煙縷縷,冒出不久便給江風吹散,融進了雨天之中。
“既有人煙,可去問問有無船家愿送我們一程。”
唐立在后面,聽到唐正的話從前頭傳來,于是勤緊僵繩,緩緩步馬前行。
唐正率先翻身落地,走上竹橋,同眾船家搭話,最終選定一只能載馬的船,付定渡錢后離岸朝忠州劃去。船中有飲食有床房,可供客人歇息,聽船老大的意思是,約莫明早拂曉時分就能進到忠州內。
就在唐立在船上大口大口地吃著飯菜時,唐正在房中將那道服比劃來比劃去的,唐立嫌他把灰塵揚得到處都是,道:“正哥你坐下來吃飯吧,那破衣服有什么可看的。”
唐正側目看了他一眼,道:“這破衣服里可藏著我們接近趙安祉的方法,當然要熟悉熟悉。”
唐立大大方方地打了個飽嗝,用菜罩子罩住飯菜,道:“不就是裝成道士嘛,有什么可研究的,倒是抓緊吃多幾口肉才是正事。”
唐正聽了這話,想笑話唐立幼稚無慮,后又消去這一念頭,把道服放好:“也罷,就聽你的吧。”
唐立“嘿嘿”一笑,說道:“正哥,我問你件事唄?”
“跟什么事情有關?”
“嗯,也算跟你有關吧。”
唐正先不應他,只微微笑著,唐立忽覺一陣恍惚,迷糊地看向唐正,后者方道:“這里沒有探聽的,你問吧。”
唐立才知剛剛唐正用秘法感知周圍、確認隔墻無耳,他稍稍靠近了唐正,道:“正哥,你跟唐瀧師父云游四海,快活自在,學的是天下一流劍法,過的是瀟灑快意的生活,我都聽聞族里有人口呼你們是逍遙侯,那樣的日子多快樂呀,為何要回族里來,聽族里的差遣呢?”
此言一出,足見唐立童言無忌,唐正不在意他話里的別意,只正色道:“族里待我很好,有宿老們照顧我成人,又有師父唐瀧授我劍法,還讓我明了宗族大義,就算是不顧為人的感恩之情,先師也有遺訓讓我為宗族振興大業盡心力。現在只是為了族里做點事情,實在理所當然,日后族里縱有九死無生的事差遣到我唐正,我便是死了也要做到。”
唐立不懂唐正話里的大仁大義,心中只笑他迂腐,嘴上又打了個哈欠,道:“待我學成,我也要獨游四方,再不想給人指指點點的了。”
唐正又仔細看了看唐立神情,心泛疑惑:難道他自己并不知他自己的事?
唐立續道:“若能自在地游玩在山水之間,神仙來了我也不跟他換。”說著,唐立蹦著踩掉鞋襪,一頭栽在床上,就要呼呼大睡。
這下,唐正更能確定,族中從未有人告訴過唐立他自己的身世。
東方既白,游船已抵進忠州城內。之所以船行速度如此之快,皆因昨晚唐正所使錢財不少,又催發得急,不等船只順道裝載更多的貨物就要前駛。
不過反正去了忠州,也能趁早再運輸多些的貨物,唐正給的銀兩讓空船跑個四五天都有得賺的。船老大覺得這筆買賣劃算得很,于是在送唐立兩人下船時也格外的股勤。
這一路上享用的可口飯菜和周到服務,讓唐立忍不住說道:“正哥,你這銀子的魔力倒也不小,怪不得世上那么多人都想發大財。”
唐正并不知唐立在族里時,生活物用一應俱全,遇到的不是木訥不語的奴仆,就是話里總藏機鋒的族人,雖攢下了不少銀兩,但他是完全用不出去,平時只作石頭用,偏在外出游歷時,窺見了些許錢財的效用。可這些不足為道,日后銀兩生發的魔力遠比唐立在眼下可想象到的更厲害。
此時,唐正心中只有尋個落腳、寄放物品處的念頭,對唐立說了什么話,只是“嗯嗯”敷衍回應,而唐立也不在意,路上見了什么就驚奇地唐正說什么。
忠州地處川東峽谷,多低山丘陵,城池建在稍平坦的土地上,旁有大江沿東北、西南斜列,盡管先民們是精選平坦之地,但在中原人士看來,忠州仍是山城。行人在道上走,平視而去,能望見晨霧之上聳立著的大片青山。不過唐立久處族中,所見亦是群山連綿,忠州反而給到他一點兒熟悉之感,只是氣候究竟不能完全一致,他在道上騎馬,總覺著渾身被晨霧裹著一般,濕氣難散難纏。
唐正雖不理會唐立,任由他碎嘴念叨,可也注意到唐立忽然數起數來,就想好笑地問他在數何物,尚未張口問,他們馳過數名道士,這會唐正聽得唐立快速地續數道:“嗯,四六、四七、四八、四九、五十、五一、五二,五十二。”當下便猜著他是數路人解悶,但又路過幾個小販時,未聽見唐立數數,唐正恍然,原來唐立在數遇見到的道士。
不多時,兩人又迎面過著一隊縱馬急馳的道士,他們當道而馳,也無旁避之意。唐正兩人只得勒馬向右躲避,以免撞個血肉模糊,道士一行既過,唐正聽到唐立復數人數,心中生出訝異來:此地未聞有何出名道人、道觀,離青城山雖不遠,但全力奔馬也需奔波一日一夜,更何況忠州并非什么富有的城邑,何來這么多道士?
此事雖怪,但與兩人尋訪落腳之處并無甚關聯,倒也暫時不必去理會它。
兩人在城中騎馬奔波了一上午,唐正才揀定一家不大不小的客棧,伙伴將馬兒牽去后廄歇意,兩人步入客棧,正碰著一伙道士急匆匆地擠進來,在廳上坐定了,呼喝著要酒菜。
眾伙計和掌柜哄定了道士們,才有時間來招呼唐正兩人:“客官看要吃些什么飯菜?”唐正道:“勞駕,要兩間上房。”
掌柜的快速掃視了兩人一遍,堆笑道:“兩位大人實在對不住,敝店沒有空房了,您二位往別家問問吧。或者您看到日中了,不如吃頓飯再走?也不遲嘛。”
聽到沒有空房,唐正擺了擺手,帶唐立就要高開時,看見伙計們又圍著道士們添酒送菜,他心中頗感疑惑,但客棧房滿乃是常有之事,此處不留,往下一家走也是一樣的事。
兩人走到門外,又騎上馬匹另尋他處,馬兒剛歇一會兒,又被兩人騎行,出的力顯得小了不少。不一會兒,兩人已經踩訪了數家客棧,幾乎是每家客棧都只留他們歇午吃飯,至于留宿,皆稱沒有客房。
牽馬走到外面,唐正皺眉道:“此地真是怪事重重,竟然沒有客房。”
唐立張嘴欲勸唐正先停下吃頓飯,再動身尋落腳處,可見到迎面來了一撥人,忙牽馬至路旁讓開。
那撥人的目標也是這家客棧,不等到兩人面前就己勒馬減速緩行,來者既近,唐立容易看到他們身上所披亦是道袍,心道流年不利,出門盡見到牛鼻子,這全天下的道士不會都在此地吧?而這群道士見了兩人,只掃了他們兩眼就下馬進店。
見此,唐立低聲道:“他們還不知沒有客房,哈,來看這群牛鼻子被趕出來的樣子。”他想瞧個熱鬧,也不提要走,只跟唐正暗示著說在此店吃飯,唐正道:“專事客店生意的,飯菜水平想來也是有限,不如到城中酒樓吃。”
“哎,哎,正哥!你看他們上去了,分明有房!”唐立剛才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店內,是以立即發覺伙計帶著道士或進院,或上樓。
或許是他們提前支人來訂了房間呢,唐正心想。但在此地尋不著空房與道士人數眾多的兩件事上,二者之間必有聯系,倒也不能以常理來思忖。
想到此節,唐正攔住了準備牽走道士們最后一匹馬兒的伙夫,在馬鞍遮擋而伙夫能見之處捏定二錢銀子,笑道:“朋友!問你件事,這些道士是不是提前訂好房的?”伙夫疑惑地看了唐正和他手上銀子兩眼,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道:“大人應該是偶然路過吧?最近我們這邊的店只給道士住的,趁天還亮,您還是往別的地方投宿吧。”
伙夫口音頗重,唐正只勉強聽懂了大意,他睇過銀兩,聽得伙夫道謝后又問:“為何只招呼道士呢?別人就不是生意了么?”伙夫搖了推頭,道:“我們只是在大人手底下干干粗活、討口飯吃,這個實在不知道,大人您看最近來往了多少道士,怕是全州的店都住不下呢。”說完,伙夫低聲抱怨了兩句,似是說道士難伺候,他見唐正若有所思,像是怕他要討回二錢銀子,急急忙忙地牽馬入廄。
唐正回頭跟唐立轉述了跟伙夫套話的大意,道:“我看這里是只招待道士了。”
唐立咧嘴拍了拍馬兒身側的行李包袱,道:“咱們也算跟道士沾邊不是?只不過咱們是行俗的道士,平日里不愛穿它的什么道衣。”
唐正微微一笑,先前是聽那個道士說起同趙安祉有牽連,這才拿走他們的道服,本想是叫它在接近趙安祉時作個憑證,沒想到讓它在尋店落腳中派上了用場。
唐立見唐正微笑默許,便端著包袱,兩人重新進到客棧中,掌柜見兩人去復返,有些驚訝不解,心中推測這兩人改變主意來吃飯歇午了,他將驚異之色捫在心中,仍是歡顏如常,只當兩人是頭一次進店:“兩位客官——”話只說到半截子,皆因唐立接住了唐正眼神傳遞之意,抖開包袱、扯出道服來。
唐正手捧七星交泰冠,神情嚴峻:“你這地只認道爺,是也不是?”
掌柜顯然是認得這身道服,神色恭謹至極:“小人看走了眼,凡眼不識神仙,得罪了兩位。”
唐立見他調轉表情只在一個呼吸間,心中覺得好玩好笑,而臉上卻學唐正的嚴肅神情,輕哼一聲道:“那現在是有空房子住了?”
掌柜低頭行禮,快速瞥了唐立一眼,兩人均不知掌柜此刻是在疑慮著他們的身份,是在擔心他們不過是拿了件道服硬裝道士,最終掌柜仍是看在這套品階不低的道服和唐正摸出的銀兩上,答應讓兩人住下,并找補解釋說先前稱沒有房間,是因為前頭的道士早有預訂,但他們不知具體人數,擔心房數不夠,這才對外稱沒有房間,并無有意針對兩人的意思,而直到方才道士來到,發現房間有多,兩人又去而復返,就立馬要招呼兩人入住。
掌柜雙手遞上房鑰,剛要喚來伙計給兩人引路,又覺不妥,從柜后走出來笑著親自指引。
唐立見到總算是有地方落腳吃飯,也是面露喜色,正忙著將道服胡亂塞回包里的時候,旁邊響起一道洪亮的聲音:“且慢!”
猝不及防間,唐立給嚇了一跳,道服并未完全塞得進去,他循聲望去,一個赤面長須的道士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在朝自己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