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客棧
唐正大笑了幾聲方道:“好個栽贓陷害,也不知你們這計用過多少遍。想知道是誰做的好事,問問店家不就什么都明白了么?”
鄉團中有人不耐煩地開口道:“休要你扯我尾、我扯你尾的,都把利器放下!”
無論是唐正唐立,又或者是道士們,無一人聽鄉團的話。
唐正搶在鄉團的人涌進來圍住他們之前,先行躍至唐立身旁,輕輕捏了捏后者肩膀,又持劍護住兩人要害。
鄉團圍人時,那些道士自然不客氣地破口開罵,但到底未動起手,鄉團有人找到店家,后者不知何時暈了過去,鄉團的人硬是拍不醒他,只好找來幾個店伙問情況,而房客們自覺閉門謝客。
幾名店伙你看我、我看你,皆不敢當面指認,只含糊推說當時未看見怎么回事,再進來時雙方已在交手,地上也一片糟亂。
店伙未必不明全貌,這是所有鄉團之人都看得分明的事。
在不知下一步如何時,鄉團成員紛紛看向一魁梧漢子,顯然他才是率眾前來的頭兒。
那漢子皺著眉道:“打傷店主、搗壞家具的人,必是你們中的一方,至于誰該擔這個責,還須報請地面上的官員審訊,不如請諸位到我們堡里做客,免得再擾此地民眾。”
漢子說是請,可誰都知道是要給關起來、聽候官面發落。
道長的大弟子率先發難:“喂,你可知我們仙師名頭,就憑你們幾只臭魚爛蝦也敢叫喚仙師做事?”
此言一出,眾道上又罵了起來,鄉團不堪辱罵,動手推揉道士。
眼看著就要動起手來,道士們忽然安靜下來——道長連咳幾聲,接過弟子遞來的一封書信,疾斥道:“這是忠州防御使趙大人送來的親筆信,邀老道往忠州一敘,你們是成心要在此地扣留老道么?”
趙安祉的名字一出,鄉團之人又紛紛側目看漢子臉色。
漢子只瞬間動容,很快又恢復常態,上前就要接信來看。
道長舉信之手微收,便有兩名道士上前一步攔下漢子。
漢子道:“既不讓我看,又如何知信的真假?”
語氣里,似已透出幾分信服。
道長瞇眼一笑:“取我法服來!”
道長的弟子們忙從他們攜帶的箱篋中捧出七星交泰冠*淺黃道服、三色云霞、五幅黃裙及犀簪、香簡、銀佩等物。
鄉團眾人尚不明白這些道士的舉措為何,一旁的唐正給唐立講解道:“這是道教新興的一個流派——神霄派的法服。看這裝束,這牛鼻子在派里的品級還不低呢。”
鄉團的人并不知道這神霄派有何異常之處,神情頗有些茫然,只漢子知道道士都是些難纏的人,雖不知他們說的跟趙安祉有關系這件事是真是假,但難保不是真的。
道士們憑一襲道服,己是在這一帶府路間橫行無虞,今日竟碰上這群見了師父法服還不拜倒的愚民,己是相當不耐:
“莫要逼仙師出手,請來神仙在你們此處下一年的雨!”
“是啊,保管教你們嘗嘗洪水的滋味。”
有的道士已從衣中取出些黃符來,作勢要嚇唬這些鄉下武夫。
莊稼人無甚知識文化,遇著妖僧惡道之流己覺棘手,更不知其布咒降雨的法術是真是假,倘若是真,那么此地百姓就要遭殃。
聽了道士們的恫嚇,不少鄉團成員面露難色,已有人開始打量唐立、唐正,似乎在預想用什么方式來捕住兩人為好。
唐立心中一陣不快,分明是他們這類人掌握著驅火引雷、呼風喚雨的馭術,偏給世人稱作“妖”,要東躲西藏;這些只會用黃紙寫一串誰也看不懂的東西的人,倒給世人尊作“仙師”,這世間如此荒謬之事還有不少。
道長看出漢子的為難,冷哼一聲:“我等修道之人受你冤枉,不過小事,老道不同你們計較,只是替天行道、鏟除奸邪之事尚未了了,你們若不想理會,就請到一旁歇著,待我等擒住兩小賊,讓他們拿出財物來補貼店家就是了。”
有道士出聲道:“師父,若是他們身上的錢財未必夠賠償的,該怎么辦?”
道長口誦一段經文后,方道:“看看還缺多少,我們添上。”
話既然已經說到這里,漢子也順勢下坡,他朝幾個鄉勇使個眼神,數人便圍住了店面所有出口。
漢子道:“我等豈敢袖手旁觀,愿助道長一臂之力。”
道長捻須得意:“甚好,甚好,”
兩派大有結盟之勢,人數相加己近二十號人,是唐正兩人人數的十倍之多,唐立不免有些心急,低聲問唐正:“正哥,你怎地不出聲呢?現下該怎么辦?”
唐正只是對他一笑:“我們就算再怎么講,他們也是要合作一塊先拿我們的——我們到底人少。你記清這地上的雜物了么?”
說到后面,唐正話頭一轉,倒問起唐立能否熟記這客棧里散落各處的物什狀況來,唐立知他向來不說無用之事,又是在這樣的情急關頭里,如此發問必定有他的原因。
唐立掃了幾眼,閉眼回憶后又同實地對照幾次,點頭道:“記得清。”
這當兒,道士們和鄉團的人也攜起手來,準備圍攻兩人。
唐正彈劍長嘯一聲,震得外頭雷聲也似小了,他對唐立道:“此地用于練習追云逐月甚好,你盡管放膽一試吧。”
說完,唐正舉劍一橫,擋下數人。
道士同鄉團的叫囂聲只教唐立心顫了一下,他見唐正出手了,也深吸一口氣,提氣輕身,手捏劍決,再一次使出追云逐月步法來。
淡淡銀光已籠住唐立身形,眾人不曾見過這門輕功,舉著武器先看唐立步伐,而唐立或坎或離、忽兌忽震的身法,只幾個起伏,離眾人又遠了一截。
初時唐立不敢出劍,全因驚懼對方人多,但眾人在捉摸不透而選擇沒有動手,在前面一會兒沒有出差池,這給了唐立勇氣同信心,當下步法更快了,身影也在銀光中變得朦朧。
此時眾鄉團、道士們或出棍,出劍,想攔下唐立,卻都打了個空,不由得心生不滿,你怨我出棍擋住了使劍的空當,我怨你亂揮劍要砍傷自己人,亂作一團。
唐立見這客棧門面雖不小,但施展輕功起來,不消一會便要碰壁,只能另尋他路,更兼地上桌椅雜物甚多,躲閃時可選余地就更小,唐立步法也受了限制。
道長不愿同唐正碰撞,只一心要拿住唐立出氣,他見鄉團、道士混作一團,而唐立正要折往一旁,他尋思這門輕功雖讓唐立身形披了幾抹銀光,但也不過是在此地繞圈子,于是出聲呼喝,讓眾人列開長陣,根棒、長劍相接,似捕魚張網般向唐立聚攏。
這等情形唐立如何瞧不見?但他回頭看見唐正不疾不徐地揮劍迎敵,縱使敵人數量勝他十倍,唐正仍能鎮定應對,每隔數次呼吸就有人慘叫一聲、中劍仆地。唐立再看自己身處情形,不禁一陣眼花耳熱,豪氣素生,心中不斷念著心訣,已有反擊之心。
一鄉團見唐立己近,大喝一聲,舉棍就朝唐立頭上打去,唐立力氣畢竟不比成人,先躲過了這一棍。
隨著鄉團出棍,“網”已有缺口。
唐立并不揮劍砍向那人露出的后背后背,只因為在躲開的一瞬之間,他看見緊隨而來的道士,而他們必定會在自己砍向鄉團的時候捅自己一劍,但也就在此時,唐立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他要在“收網”的時候把“網”捅出幾個口子來。
唐立也不同第二個道士糾纏,回身后踢將桌子踢向后者,后者一劍下去,也只砍到桌子的一半,力道使岔了道,險些折了手腕。
眾人不識武道,還道唐立只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守勢來躲避,后至者反過來大開大合地只取攻勢,于己身卻半點回護余地都無,可謂是門戶大開。
忽地銀光一送,一注紅血便濺了出來。
這道銀光自然不是唐立使追云逐月時身上的光暈,而是他手上封劍的寒光一點。
方才唐立趁第四個撲來的道士破綻盡露之時,起手一刺,但他自己也沒想到一擊中的,輕而易舉的劃穿了道士的咽喉。
那道土踉蹌著奔向道長,最終出不了半點聲息,便血濺數尺,仆地而死。
眾人受驚之余,唐立已閃出數丈外,手中封劍的血跡已不甚看得清。
眼看著自己的同伴竟無聲無息地死在了一個小孩手里,一眾道士手腳均是發軟,尤其是剛才同唐立幾乎是擦肩而過的兩三個道士,更是心悸不止。
如此,無一個道士再敢上前圍住唐立,向來是只有他們手刃別人的,還沒見過有誰如此干脆利落地奪走他們性命的。
道長先定了定神,看向唐正那邊,仍剩有數名鄉團和漢子紅著眼圍住唐正,他心想就算是要殺掉這些人,諒一個年輕人武功再高也須費點時間。
道長有意擒住唐立,便抽出身后的拂塵,授意眾人只圍而不攻,再讓他同唐立斗上一場。
唐立見眾人并無再圍毆之意,悄自運轉功力、恢復氣力,將方才不順的功力調整引入正道。
道長鶴步走出,峻目道:“好個妖孽,休怪貧道使出全力,待擒住你,倒要看看你是哪個妖王所化!”
唐立按劍只是冷笑,先前他己看出這個牛鼻子并無真材實料,再單獨較量一場,他也不懼什么。
兩人相距不過七步時,道長左手一抬,幾枚銀針射出,唐立一驚,忙撤步避開,此時道長拂塵抽至,逼唐立舉劍相擋。
唐立原以為削斷拂塵不過是輕而易舉之事,卻不曉得那拂塵是用何種料子做出,竟堅韌不斷,還借勢卷住了封劍。倉促之間,唐立不會應變,仍用力要奪劍回來,道長任他使勁,只不過手不離拂塵,左手彈指要點住唐立穴道,后者心知不可中招,吸氣縮腹,使道長戟指短了寸許,拿不住神闕穴位。
劍既被捆,相當于廢去唐立半身的功夫。唐立抓著劍柄不肯松手,而剩下的拳腳功夫又不到家,很快便在拆招碰硬中落了下風。
道長心想對手不過是個娃娃,三招制不住他便是自己丟了臉。于是道長左手發力,被唐立拆了一拳后,迅速化拳為掌蛇行而上,深入唐立手肘,就要點中其乳下要穴,唐立情急之下撤肘右縮,右手運功入劍,胡亂間拖劍下鍘。
這一變勢極快,拂塵塵尾雖韌,但它軟而靈活,道長只能握其柄而不能控其尾。劍身鍘落處,恰是道長探出的雙指,后者痛呼一聲:“啊呀!”
唐立下盤并不穩當,所使力道又不對,雖傷了道長,自己也踉蹌了一兩步,險些栽到地上,所幸右手仍能拽住封劍,借道長之力穩住了身形。
趁道長叫喚、站穩身子時,唐立握劍順著拂塵卷勢反向轉圈,快速抽出封劍,又后撤數步,按劍封住門戶。
道長“哎喲哎喲”地捂住手上斷口,一日之間給小兒傷了兩次,顏面上的痛恐怕是要比身上的傷口更疼。
眾道士仍疑懼唐立,無一人上前扶住道長。
就在唐立這頭同道長纏斗時,唐正那邊已分出高低。
唐正手中長劍并不專門抹人脖頸,而是揀眾人手筋處下手,長劍上下翻飛,銀光閃處盡是殷血點點,只有唐正傷眾人的份,而眾人就連他的身都近不了。
再數個來回后,漢子所帶的十余號人仍能舉棍相斗的只剩三四個,唐正看著越斗越絕望、越斗越瘋狂的鄉團,連退數步道:“你們還要打下去么?若真是我等洗劫客棧,何須大費周章,弄得滿地狼藉?”
唐正身形一退,漢子不去想他是不是想停手,只道他力盡畏戰,又紅著眼跟上去揮棒直打。
這時唐正心知,若不出點力教他們瞧瞧真本事,這些人是不肯住手的了。
長棍劈來,唐正卻收劍入鞍,左手剛觸棍身,便運功入棍,使那頭持棍的漢子感覺用盡全力只打在棉團中——力道被唐正一托,已卸舒得干干凈凈。漢子忙抽棍護身,卻只抽回不盈一尺的短棒。須知唐正在上面施用的是橫勁,早教長棍斷作六七截,并且截面光整,似用利器削斷。
直到武器被毀,漢子才明白,他們同跟前這個年輕人在武功上的差距有多大,不由得暗嘆一聲。漢子回顧左右,不幸中的萬幸是只有道士那邊減員,而鄉團這邊最多是手腳受傷、性命還在,己顯得是這年輕人劍底留情了。
想到此處,漢子吹個忽哨,鄉團之人聞聲齊攏至他身邊,唐正心想他們應再無纏斗之意。于是唐正身形飄飄,落至唐立身邊,剛聽得漢子道:“今日我等確實敵不過你們,可職責所在,容不得你們再在此地停留,還請各位盡早離開此地,否則就是拼了命也要請走諸位。”
唐立聽了這話,心里覺得好笑:你們全上都奈何不了我們,現在這么多人受了傷,就憑剩下的幾個,又能怎么趕走我們?他再看漢子神情凜然,大有舍命在此的意思,這讓唐立轉而心生佩服:若他真是舍命護地,倒也不失好漢之名。
唐正兩人還沒應聲,反而是道士那頭又起喧鬧,道長首徒大嚷:“這話何意?你們膽敢趕我們走,不怕我們布咒降雨么?”
漢子先不搭話,冷眼瞧著道長顫顫巍巍地任由道士們敷藥裹傷的情形,瞧了一會兒才道:“你們連個小孩子都對付不來,要真能布咒,何不早用?”
這話一出,道士那頭又炸出一連串的叫嚷來,大意是怨鄉團之人手腳愚笨、礙手礙腳才擒不住唐立,但這會兒,道長和他的首徒卻不吭聲了,道士們看他們的頭兒不說話了,叫嚷聲漸息,只有最后一聲:“憑什么把我們跟賊放一起對待……”開始的“憑什么”說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到最后卻軟了下去,幾乎聽不得他在講什么。
唐正哈哈一笑,眾人不由得看向他,唐正慢慢地說:“罷了,既然被你們這些人說是賊子,那我不搶點東西倒是虧了。那位道長,勞駕把那件道服送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