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因為那一年,大家的經歷都太過于慘淡,所以在那一年最后的時間里,好消息開始一個接一個。
WJ學院的二招正式開始了。楊總拿出他新調整好的效果圖給我看,我立馬注意到立面較之前更挺拔,更銳利,看著也更為威武。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造價又要高不少。楊總有些得意的說,“我用了2周新調出來的,不錯吧。”我不知道該怎么表達我的擔憂,就專心看圖,然后我指著兩棟樓之間的連廊,“這里跨度很大,結構上沒問題吧。”
如果去年我看這張圖,我肯定會夸好看之類,但是現在,我知道建筑不是一個專業的事,是5個專業配合完成的,像這一類夸張的造型,我第一想到結構能不能實現的問題。
楊程微微皺眉,“這里跨度是有一點大,大約52米,我昨天給馬新看的時候,他也沒提到這一塊,不行到時候讓結構想想辦法,甲方也不缺錢,我認為問題不大。”
看楊總十分自信的樣子,我也不好多說,但是我心里隱隱不安。
我偷偷打電話給薛大哥。
聽了我的問題,他回答道,不行,跨度太大,混凝土結構不可能實現。
那有其他結構形式能實現嗎?
薛大哥讓我稍等一會。然后他回復說,鋼結構也不行,國產鋼肯定實現不了,不過外國有一種特制的鋼材有可能實現,但是。。。
我明白了,就是很貴的意思。
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告訴楊總。終于我找了一個時間,敲開楊總的辦公室,然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楊總沒想到還是那個問題。聽完后,他反問我,你問的這個朋友是做什么的,可靠嗎?
我點點頭。
楊總還是不滿意,又問這個人是做施工的還是設計。
設計。
是你學校的同學?學土木的?
不是同學,是在設計院做多年的結構設計師。
楊總聽到這里笑了,表示混凝土是應該不行但是鋼結構還是有可能的。
我心里猛然緊張了一下,因為薛大哥提醒過我,這種事讓專業的人來提,你說了也沒人會相信的。
楊總果然不相信我。
我明白他的猶豫,首先這一版方案和之前中標的方案是一脈相承的。如果現在取消這個造型,相當于直接推翻了原方案,我們這一輪的技術分就會大打折扣,后果可想而知。這是自拆墻角,太愚蠢了。
另外就是專業壁壘,建筑總覺得造型是結構專業的問題,想想辦法總能實現的,建筑負責想象,結構負責解決,沒毛病。
我該說的都提醒了,現在我只希望甲方到時候能付得起那一筆進口鋼材的錢。
我轉身打算離開,楊總卻突然說了句謝謝!
我停下了,我承認我很高興,非常激動。
因為楊程已經答應,他會找幾個結構的人幫忙給看看。
很快楊程告訴我,結構組給的意見是把跨度縮小一下,大約縮減10米,加上鋼結構應該有可能。
他答應了。然后帶我去效果圖公司,說了修改意見。調整好效果圖后,他認為還可以,就拿給我看,并沒有很丑,我點點頭。
他送我回家。他說這一次我幫了他一次大忙,打算要什么獎勵。
獎勵我沒想過,我只是覺得我能幫助他解決一個實際的問題,我很滿足。
我搖搖頭,沒什么想要的。
他很意外,鼓勵我說出一個來,只要他能力范圍內,盡量都滿足。
我看的出他真的很高興,心里也有一絲絲膨脹,就說道,要不你給我一道免死金牌吧,以后我犯了錯,您不能直接判我死刑,要原諒我一次,聽我解釋。
他聽完哈哈大笑,竟然爽快的答應了。
他說,你不會死,我們都要活得好好的。
那當然。
我以為有了這道免死金牌,我就能給自己找到一些奔赴的意義,內心能多一些安全感。我希望自己留下,因為被需要,因為合適,因為我們價值觀一致,因為我們是坦誠的朋友,無私的伙伴,所以我想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安安靜靜的做一名設計師,畫畫圖,然后看著它變成一個實體,進而改變這個世界小小的一個角落,留下一個屬于我個人的痕跡。
而不是因為人情上的祈求,價值上的權衡,道義上的束縛。
人與人,感情總是會變的。可我偏偏畏懼那種改變。我渴望的是,當我仰望你的時候,你永遠都如星空那樣明亮,給我智慧和力量。
當你對我笑時,我希望永遠看不到你對著我失望的樣子。
我擔心,我只是你眼里沒有特殊意義的一個。來往間,需要情商的加持,陽謀的拉扯。
因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全力以赴。
赤誠的,坦率的,毫無保留的。
我已經盡最大努力了,所以請你對我不要變。不要像對別人那樣。
我害怕被辜負,也害怕讓你失望。
我知道楊程曾經很感激馬新在他低潮時的孤勇加入,但是后來他也會抱怨馬新種種小缺點,甚至懷疑他那時的加入,也是帶著明確目的和算計的。
楊程也會對著實習生的方案,當面夸贊很不錯,很認真,然后背后跟我抱怨怎么都要畢業了還畫得那樣幼稚,明明就三張平面圖,非要排版排得有橫有豎,旁邊還要畫幾個不知所云的箭頭。
我其實想告訴他,人無完人啊。我們雖然學習的設計,但是我們不是計算機,我們也有自己的愛好,也喜歡用最直接的經驗處理問題。馬新喜歡鉆研計算機,喜歡搞點編程,說明他確實很聰明,肯動腦,這樣的人遇到困難不會輕易退縮的,而且希望得到認同。只要多給他一些鼓勵,會是解決問題的好手。
實習生們,第一次做項目,他們當然希望得到領導的肯定。那他們肯定會拿出自己認知里最正確最有效的方法來做啊。他們一直在學校跟老師學習做方案,所以現在他們拿出來的肯定是他們學校老師們最認可的形式,深色的背景底色,含蓄的案名,經典耐看的配色,手抄報式的設計說明,以及帶著玄學色彩的圓點字符,這些都是很學院派的手法,當然和設計院簡潔、明快的表現手法不一樣啊。
其實這一切都情有可原。
或許楊程被我的話說服了。他不再抱怨,反而覺得自己應該反思一下看待問題的角度。大約從那以后,他開始把自己的一些疑惑講給我聽。我偶爾提供一些建議,有時會分析一下別人這樣說的緣由,大多數就是安靜的聽聽。
畢竟我們是乙方,是被請來解決問題的,是被管理的,是和對面的人本不平等的。
。。。。
第二次講標,我狀態好了很多。
前一晚,我單獨研究了所有圖紙,記下很多數據。那一棟樓的所有細節我盡可能都存儲在腦海里。
負責基建的楚主任聽完也對我點點頭。
我不知道,其實我無論講成什么樣子,我們依然會是第一。因為評標委員們也不會承認自己上一次的結論有問題,需要全部推翻。
接下來評委們只提問了商務的部分,楊程出面作了解釋,而我已經完成了所有使命。
晚上我們留下來和幾個甲方一起吃完飯。
除了楚主任和他的助手外,還有幾個清一色穿著綠色筆挺制服的年輕人。楚主任一改嚴肅,對我們笑得很燦爛,說小高不能喝酒,我叫了幾個小伙子來,否則人太少,不熱鬧。
楊程看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微微的點點頭。
來的路上,楊程就告訴我,今天估計是躲不過了,問我能不能喝酒。
我當時覺得如果這是中標的必要條件,那我肯定應該毫不猶豫的,雖然我從來沒喝過。
我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現在就是要我表態的時候了。
我在一桌人的詫異目光下,倒了一杯啤酒。
我忘記了我說了什么,我太緊張了,連大腦都開始打結。
然后我笑著喝下。
并不太苦,也不辣。
一群人拍手叫好。
然后楚主任安排所有人和我一對一。
我不記得到底有多少人。也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杯。
我只記得,后來楊程說,楚主任是他們的領導。楚主任讓他們喝,他們就得喝,這是命令。
原來如此。
我的眼睛開始模糊。其實他們穿著一樣的衣服,我連他們長什么樣子都看不清楚,更分不清誰是誰。盡管他們自我介紹過。
只是楚主任沒有叫停,他們就得繼續陪我,然后我就得繼續喝。
隔著燈光,我轉頭用余光看看楊程。
他微微向我搖頭,目光指指一旁的楚主任。我明白了,我開始打亂秩序,向楚主任敬酒。
他是個福建人,個子不高,口音也帶了很明顯的南方口音,但是人很精明。
他笑著舉起杯子,卻問起方案的幾個問題。什么A部分面積多少,房間多少個,外墻用多厚的保溫材料。
我猛地清醒了,然后一一認真的答了。
不料楚主任卻對那些穿制服的人說,你看你們這么多人,連人家一個小姑娘你們都沒陪好,不應該啊,不要給老子丟臉。
短暫的寂靜后,桌子上的氣氛一下子被拔高了。我慌了神,別說我已經喝了不少,就算我吐干凈從頭開始,我也不可能頂得住他們這么多人。
楊程趕緊攔住楚主任,表示他代表我感謝大家的好意,剩下的他來。
楚主任攔住他,你不是要開車嘛?
楊程擺擺手,車不要了,我們留一宿,訂賓館。
楚主任擺擺手,那怎么行,人家小高還是個小姑娘,怎么能跟你一個大男人開房。
周圍傳來一陣哄笑。
我的臉猛然熱了,再抬頭時,我發現楊程拼命朝我擺頭,我思考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讓我躲出去。
我趕緊去了洗手間。
我洗了臉,然后胃里突然一陣痙攣,我急忙沖進隔間,努力吐了出來。
全是液體,眼淚也跟著流下。
我感到自己狼狽之極。
重新洗好臉,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慘白的臉,微腫的皮膚,覺得好陌生。
這時楊程突然走了進來,他嘆了一口氣,問我有沒有事。
我搖搖頭。
他說今天一定不會在這過夜,讓我放心,還說受不了就找機會躲出來,吐出來也會好受一些。
我們重新回去。
現在酒桌上已經換了玩法,開始真心話大冒險。
我一臉懵,不太懂。
楊程靠近我說,解釋了一下。
我大腦已經混沌,大概理解成了,就是努力不要說真話,然后還不能被人發現。
游戲開始。
第一輪,一個制服小哥輸了,楚主任讓他唱了一首歌。
曲畢,眾人一起鼓掌。制服小哥留下下一輪的問題,是關于一個什么軍事條例的,誰輸了要回答。
自然最后輸的人不可能是我。
楚主任明顯對這個問題很不滿意,對旁邊的人附耳幾句。
接著下一輪要求已婚人士回避,但是問題我沒聽清楚。
第三輪開始,我發現只有楚主任和楊程沒參與。
楚主任笑著看我和他的人繼續,楊程則和他一旁單獨舉杯。
我運氣很好,那一輪我一直贏。直到那個小哥說,請高工說出這里的人誰最帥。
我?我連你們長什么樣都分不清。
可是楚主任卻為這個問題叫好,眾人自然立即附和。
我自然說楚主任最帥,楚主任搖搖頭,我一個老頭子了帥什么呀,他指指周圍一圈的制服兵們說,他們都是單身,年輕小伙子,多精神啊,小高你應該多看看他們。
楊程和我同時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有點明白了楚主任這一局的意思。
楊程忙打岔,說楚主任怎么知道我們高工沒有男朋友,萬一不是呢?
楚主任卻笑的堅定,自己這雙眼看人看了二十多年了,什么情況不用問,心里清楚的很。
好吧,我就是有男朋友,今天也只能是沒有了。
我頭也沒抬,隨手指了一個。
周圍自然一片噓聲。
緊接著,上一輪的勝利者,宣布了問題,如果高工選結婚對象,會考慮我們軍人嘛?
楊程沒想到局面會變成這樣,當即變了臉色。楚主任碰碰他,示意他不要說話。
我明白了,原來游戲,都是針對我一個人的。
我喝了一口水,然后抬頭反問,我敢選,你們敢應嗎?
周圍立馬沸騰了。楚主任也笑吟吟地看著他地兄弟示意安靜,然后對我豎起大拇指。
楊程想替我說什么,再次被楚主任攔下。
我握緊自己的拳頭,緩緩站起來,把我的手機丟到桌子中間,說,現在我提一個更好玩的,大家都把手機拿出來,擺到前面,然后倒數三分鐘,想娶我的,手機留下,不想的,手機拿走。當然我也有權力選擇不嫁,我拿走手機代表我認輸,自罰三杯。然后我又把楊程的手機放到中間,楊總是我領導,他也可以選擇不同意,這個游戲到此結束。
楊程臉色很不好看,不可思議的看著我,認為我有些不自量力,當即想要拿回他的手機。楚主任攔住他,年輕人玩一會怕什么,我的人又不是土匪。
所有人都很興奮,桌子上很快圍了一大圈手機。
倒數開始。
終于安靜下來了。
我頭疼的厲害,再喝下去我肯定撐不住了,所以我必須盡快退出這場敵我懸殊的拉鋸戰。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我靜靜的喝著茶,忍住周圍不同角度目光的打量。果然有人開始不自在了。
很快有人拿回手機,還小聲解釋道,自己真的在老家定親了。
楚主任瞪瞪眼,罵道,還有誰不是單身的,快別丟人了,都拿回來。
這明顯給猶豫的人找臺階呢,不少人趁機拿回來了手機。
桌子上的手機少了一大半。
時間才過去三十秒。
然后又有人陸續拿走了手機。
我笑笑。不就是比勇氣嗎?誰不會呢。
現在還有五六個手機。
這就是比心理了。
我掃了一眼那幾個還沒拿走手機的,我咬咬牙,掏出身份證,放到手機旁邊,道明天周五,民政局上班,應該來得及。
果然又嚇走幾個。
可是卻沒全部嚇走
竟然就剩一個了。我看看時間還剩三十多秒。周圍也一陣起哄聲。
我瞪著眼看看那個臉皮厚的,心里想罵人,嘴上卻笑笑,“我一個月掙5千,你掙多少,買房了麼?”
我不記得那個人說了什么,我只知道他說完,又引來一陣哄笑聲,還有人吹起口哨。
碰到硬茬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我想不出來更好的詞勸退這一位,我緊張地開始冒汗,只好暗暗向楊程求救。
他卻一直板著臉,冷冷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有些慌了,然后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嘴里才發覺是酒。
可是不能就這樣認輸呀,我硬著頭皮,握著拳頭,站起身繼續道,“我叫高亞,山東濟寧人,87年出生,屬兔,身高162,體重51,天秤座,O型血,本科學歷,大學讀的設計,喜歡吃川菜,最愛看阿米爾汗的電影,運動菜鳥,不會做飯,不喜歡做家務,余生請多加指教。。。。”
終于最后一個手機在這時被拿走了。我看看時間,還好還好。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喘著氣。
周圍所有人都一片歡騰。
我只想躲出去。
起身前,我聽到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我有一個妹妹,也87年的,和你一般大的年紀。”
我對他以及他妹妹都沒興趣,我背過他的目光,邊走邊心不在焉地打斷,“她走丟了?”
“她。。。。,”
“真遺憾。”我雖然古道熱腸,可眼下我只想去廁所靜一靜。他的那一句,我根本沒聽清。
其實我的眼淚已經在眼眶打轉,楊程,他為什么不攔住我呢?
我為什么要嫁人呢?
為什么要相親啊!
等我再次回來,氣氛輕松了不少。楚書記甚至又加了菜和主食,還勸我吃點飯。
看看時間也快散場了,我也不客氣,使勁塞了幾口飯菜。胃里終于不空了。
臨走前,我們向一眾人告別。
待我們轉彎,沒有人看的見的時候,楊程突然靠近我,嘆息道,“你怎么這么傻。”
是啊,我也覺得。可是我們拿到合同了,不是嗎?
一路上我又吐了幾次,把肚里所有都吐的干干凈凈。
終于到了NK大學,我下了車。
其實我應該醉了。走過無數遍的水泥路,我卻走的彎彎曲曲,磕磕絆絆,可是沒關系,我心里高興啊,一直忍不住傻笑,連路邊閑聊的大媽們都盯著我一路打量,可是我真的很開心,從來沒有這么痛快的高興。偌大的校園,偌大的天下,誰知道我為什么這么開心啊,因為,因為。。。
算了我誰也不告訴。
那是一個秘密。
我看上天上的月亮。只有它會懂吧。
因為我想成就他。一個出身農村,父母不詳,沒有背景,智商一般,情商約無,技術很菜,創新有限、長相普通、能力平凡、又自卑自大的我,偏偏想去成就一個人!
無論前方刀山火海,滿地荊棘,明溝暗礁,粉身碎骨,我都無怨無悔!
請你記住,這不是因為愛情,而是為了不辜負你對我的信任。
這不是假話!而是我當時和以后沒有機會說出來的真心話!
我笑著回到宿舍,關上門卻哭出了聲!
那就是一道枷鎖,我自愿披在身上,然后幻想自己變成了一個勇士,可以一往無前。
剛開始,我只是心態上變了,更加積極,主動地工作,嚴格要求自己。
然后就是在每一個場合想要維護他,保護他。
馬新偶爾會暗暗提醒我說,我比他看起來就像是很早之前那個義無反顧地追隨他的兄弟。
我笑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很感激他的提醒,但是我不打算改變。
因為我已經把他當成自己的偶像,自己生命里的光和精神里的信念。
別人怎么看,我可以不在意的。
后來,楊程也勸我對自己不必太過嚴苛。我只是在實習,是允許犯錯的,只要改正就好。
我點點頭,卻沒有聽進去。
我慢慢對自己和別人都變得挑剔。
敷衍在我眼里等同犯罪。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樣想,但是我當時確實那樣做。
我經常一個人加班道很晚,回家房子里,閉上眼,腦子里依然是工作的事。所有的細節一遍遍在我腦海里反復過濾、分析,連做夢都是在改錯。
我終于感到疲憊不堪,但是我堅信這是對我能力和意志提升的必需的一個過程。
挺過去,一切都會變好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我用力過猛了。
因為有了這個目標,我變了。變得更加忘我,只要項目有需要,我可以紅的啤的一起喝,也可以連夜查資料什么陰宅、陽宅、葬經,我大約被一種自我賦予的使命支配了所有,也透支了自己的理智。
我撒謊欺騙了薛大哥,說自己想考研,考天大的建筑專業。他沉默了半天,剛想勸我,我哭著求他,不要勸我,我已經想好了,不打算改了。
其實我是為了畢業前能多留在這里一段時間。
同學們開始找工作,我沒動靜,我只想回到那個城市,留在那個城市,掙夠養活自己的就可以,不可能換的。
房子被房東收回了,我就去附近的網吧過夜。
天一亮我回到單位就開始畫圖,卻不想找找房子的事。因為我不舍得浪費時間。
甚至因為交不起賓館的房費,我甚至攔住NK大學的學生,祈求他們收留。
我運氣也很好,竟然也真被他們女生研究生宿舍收留過一晚。
她們見我這樣落魄,就一直問我的緣由,我告訴他們我正在找工作,只是還沒穩定下來而已。困難只是暫時的,會好起來的。我只覺的自己很勇敢,很孤勇,卻沒有聽出她們對我的憐憫。
我的確沒錢了。因為薛大哥告訴我,既然你決定好了,就要想好怎么養活自己。受不了了,就回去。他凍結了我的銀行卡。我理解他,也覺得應該。
但我怎么會回去呢。我還有那么多的事沒做完,沒做好。
3月份,楊程帶我去行政樓,在那里,我聽到了很多規范上編修一欄里的很多名字。我很惶恐,連自我介紹都說的磕磕巴巴,楊程干脆替我說了。
那間房子里還有幾個和我一樣的年輕的面孔,我才知道這場見面的意義。
那些都是各所想要培養的新人,由各所長帶出來給院里見一面的。
那些大師們聽完介紹后對我和藹的點點頭。我感覺自己就像一株資質平平的仙草,突然得到上仙的點撥,瞬間靈力大漲。
接下來楊程告訴我,后天就是院里主持的新人考試。他給我報的規劃,因為規劃的試卷最簡單,我應該問題不大。還讓我這兩天好好休息,準備好后天的考試。
我沒覺得自己需要準備什么。不過全力以赴罷了。
我依舊每天畫著手里一個叫下營鎮的方案,計算指標,思索方案的優缺點。
考試過后,我覺得自己問題不大。楊程特意告訴我說,批試卷的是他的老伙計,晚上就能知道結果。
我繼續看案例,調方案,核對指標。
突然我感到一陣眩暈。
為什么我這個下營鎮的指標和院里考試的大題指標如此相象。
幾個重要數據在腦海里閃過,我心口如被針扎過,連呼吸都不能。
我竟然犯了那么低級可笑的錯誤。
那一晚我連晚飯都沒吃,難過到不能自抑。
直到很晚很晚,楊程找到我,說帶我去吃飯,走吧。
他點了一些清淡的粥,勸我愛惜自己。我勉強咽下,卻味同嚼蠟。
他大約已經知道結果了,只是不想打擊我。
終于委屈的眼淚洶涌的流下來,流進碗里。我努力遮掩,不被他發現我的不堪。
他看出我的意難平,安慰我說,其實事情不是沒有轉機,下禮拜,寶D的產業園區就要開始,那是市政府主導的大項目,你回去認真準備,有拿不準的就來問我,不要慌。
我悄悄擦干凈眼淚,點點頭。
我推遲了返校的時間,錯過了畢業典禮,我全身心準備那個項目。直到指標被核算了一遍又一遍,講解詞被我改了一稿又一稿,我甚至把市局可能想到的問題都提前預演了一次又一次。
楊程聽后,鼓勵我說,很不錯,應該沒什么問題。真遇到回答不了的,也不要緊張,他來回答就是。
我終于安心了。
那一次諾大的市局會議室,座無虛席,很多區縣的領導都坐不下,只好暫時安排在會議室外,按照匯報順序交替入場。
規劃局的尹海林尹局長也親自到場了。
輪到我了。
我按照預演順利完成了方案講解。
短暫的安靜后,市局的負責人提出一個問題。會議室有些吵,我離得遠,根本沒有聽清。主持人立即要求在場的人保持安靜。因為主持人也沒有聽清,一時無法幫我重復問題,市局的那位領導只好不耐煩的重復了一遍問題。
“請問,你說的C9是什么用地?哪種規劃用途?”
“C9,。。。。就是C9啊,小黃本上的。”我不明白我按照市局技術參數標準做的圖例和總圖,他為什么看不明白呢?
“請正面回答我的問題。”那位負責人明顯對我的回答不滿意,警告般看了我一眼,“以后回答問題要使用標準術語,引用技術規范要說規范全稱,不明白嗎?”
會議室隨即一陣哄笑。幾個站在角落里的“通訊員”立即走出會議室,對等待在外面的匯報單位傳達剛才市局的匯報要求。
我心里立馬慌張了,C9,C9是什么來著,我竟然腦海里一片空白,我知道是宿舍用地,但是標準術語是四個字,具體是什么,我竟然怎么也不記得了。
這時楊程站了起來,剛才提問的領導直接嚴厲地駁斥道,“這個問題請匯報人回答。不清楚自己的方案,怎么能站在這里做匯報。”
楊程只好又坐下。
我終于沒辦法了,硬著頭皮回答道,“C9就是商業配套宿舍用地。”
會議室立馬又一陣哄笑。
很快一個人悄悄過去,對那位負責人低聲解釋,“黃局,C9是咱們新出地管理規定里,商業金融業公寓用地。今年5月1號剛實施的。”
那位負責人臉色瞬間不好看了。
其實這個問題問的很沒水平,也不必要糾結。規范是市局下發的,標準也是規范定好的,我也是按照標準繪制的,沒什么值得討論的。只是我失敗或者慘烈的應答,讓大家彼此都不舒服。
那位負責人終于又換了一個問題,“這個項目的起步區多大。”
“1.1平方千米。”
“多少?大點聲音回答。”那位領導聲音又提高了一度。
我大聲,重復了一次。
話音剛落,那位領導重重丟下手里的激光筆,“現在咱們各家設計單位匯報都用平方千米這種面積單位了是嗎?是標準里的面積單位標準術語嗎?說平方公里不行還是怕大家聽不懂。”那位黃局大約真氣到了,指著我道“你哪個單位的?以后不要匯報了,你說的我聽不懂,換會說話的來。還有告訴后面的單位,一律讓負責人匯報,別安排沒畢業的小孩瞎糊弄,這是做工作嘛?簡直浪費大家的時間。”
會議室瞬間鴉雀無聲。
我耳朵里大約只剩下自己心跳的聲音。
這時楊程站起來,先向那位領導道了歉,然后解釋說,因為自己嗓子啞了,無法勝任,才臨時安排設計人匯報的,接著他又把項目幾個重點內容通講了一遍,最后又替我解釋道,設計人因為在國外交流過一段時間,所以在術語使用上不太規范,千米,英文里是KILOMETRE,1千米就是1公里,所以平方千米也算是國際通用面積單位。這里請黃局放心,以后他做好方案的同時也一定把方案講解好,分析好,也為我市產業興區產業強區戰略服好務,做出貢獻。。。
黃局終于臉色轉霽,點評道,“方案我沒其他問題了,剛才就說的很好嘛,以后你來匯報。”又問你是哪個單位的。主持人低聲替楊程回答了,建院的。黃局點點頭,怪不得,也算熟人了,以后注意。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會議室的,只知道很多很多人打量我,甚至竊竊私語。
寶D區的規劃局孫敏走過來,輕輕安慰我,同行的蔡副局也鼓勵說,沒事,晚上我和李局一起找黃局解釋一下,我們園區建區最早,也是這些園區里最成熟的,咱們方案也沒問題,放心吧。你還年輕,孫敏也沒少挨李局的罵,過去就過去了。
我假裝笑了一下,但是我知道我肯定笑得很難看。
我是乙方,差點搞砸了他們忙了快一年的大項目,反過來人家還安慰我。我感激他們,但是不能原諒自己。
楊程會后直接去了李局那里,我知道他大約是道歉去了。因為大概率李局是要發脾氣的。
楊程很晚才回來。我的眼睛應該已經哭腫了,不敢抬頭。他叫我出去吃飯,我吃不下,就拒絕了。
他突然提高了聲調,想不吃就不吃啊,還當我是個領導嗎。難道哭一哭就能解決問題了,你都要工作了,能不能不再像個孩子一樣,讓人都哄你。
這應該是第一次他這樣對我說話,我忍住眼淚,跟他出去。
我們去了離單位最近的一家小飯館,還是湖南菜。
很辣。
他大約心情也不好,看我不動,就專心吃自己的,一邊吃一邊嘆氣。
我知道自己錯的離譜,只好道歉,對不起。
對不起也不用了,他氣呼呼的吃著清蒸甲魚,你的免死金牌被我這次扣完了。
我點點頭,應該的。
吃完飯,他讓我直接回家好好睡一覺,他則又返回了單位。
我也點點頭。只是那一路,我對著夜色,流著淚,嘴里一遍遍的重復著:平方公里,平方公里。。。
一直到857遍,我終于到家了。
我進了門,燈也沒有開,終于放聲大哭。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無能,明明準備了那么多,卻得到那樣一個結果。
以后會是什么我根本不敢想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拿出手機,想都沒想就撥了出去。是李密的。
終于接通了,卻沒有任何聲音。
激動的、難過的、委屈的、悔恨的情緒一股腦涌來,我對著那頭,邊哭邊罵,“李密,我好難受啊。你為什么不接我電話,為什么不來安慰我。。。。,我想離開這里,再也不來了。。。”
我哭著睡著了,手機也沒電了。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來,呆呆地望著外面的太陽,那么亮,卻趕不走我心里的霾。
我第一次真正遲到了。
馬新抬眼看了我一眼,想說話,卻又咽了回去。
楊程進來辦公室一次,看了看我,卻叫了馬新過去。
慢慢的,楊程讓我做好的方案都交給馬新。
我點點頭,然后開始整理文件,一弄就是一上午。
直到中午,楊程進來又催我,下午上班前必須整理好發給馬新。
沒問題。
我午飯也沒去吃,專心整理。
然后上傳郵箱,對著發送按鈕,我猶豫了一下啊,然后點擊發送。
仿佛我把自己都清空了。
馬新則一直忙,忙到下班都沒動一下。
我收拾好東西,第一次按時下了班。
原來5點鐘,太陽還很高,甚至有點熱。
我回到房間,自己煮面,吃面、洗碗,拖地,洗衣服,想要把一地的瑣碎,慢慢歸攏。
可是我心里卻空空的,很麻木,很虛弱。
我打開電腦看阿米爾汗的電影。明明是搞笑的劇情,我笑著卻又偏偏流下眼淚。
世上沒有如果,我抱著電腦睡著了。
直到我遇到了老沈。
他被我的樣子嚇了一跳。他以為我和薛大哥吵架了,所以才專門帶我吃了一頓大餐。
我對自己的事決口不提,努力吃著烤肉,一盤又一盤。
直到老沈勸我道,“其實老薛也不容易,你也該多體諒他。”
我點點頭。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來。
老沈看著不自在,就去一旁打電話。
很快薛大哥的電話就打了進來,我直接掛掉了。老沈看我如此,更相信是我和薛崇升之間出了問題。
手機再次響起,我直接選了關機。
老沈無奈只好給我留下一沓錢。告訴我,薛大哥已經買機票了,他大約后天就會到。
他又勸了我很多,我只道,這里的牛排很好吃,我已經很久沒吃肉了,還想吃一盤。
他像怪物一樣看著我,拿著盤子一邊走,一邊打電話。
回來他認真的看著我吃,然后感嘆,想不到老薛真敢停了你的生活費。他腦子瘋了吧。
其實,即便薛大哥停了我的生活費后,我卡里還是有一些積蓄的,只是我不好意思繼續用了。
楊程說的對,我不能永遠像一個孩子一樣,一邊任性,一邊接受別人的供養。
我還是那個傲嬌的我。
我開始在網上投簡歷,找工作。
有時候有些人力打來電話,我也在辦公室里大方接起,并不避諱馬新。
然后我整理好簡歷去面試。
面試的地點在BHX區的一個地方,我可以乘輕軌過去。
第一次,我看到輕軌上的人潮,各色的面目,以及拿著法杖披著袈裟的化緣的和尚。
這里沒人認識我,沒人知道我解釋不清楚C9,也沒有人在乎我說平方千米還是平方公里,對不對。
面試很順利,因為我有建筑設計院的實習經驗,對方我的履歷很滿意,加上他們也是一家小公司,我對薪資要要求也不高,我們談的很順利。最后人力問我,既然這么喜歡設計,為什么沒選擇留下呢。
我想了想,說,我也很想留下,只是。。。
我無奈地搖搖頭。
對方了然。面試的負責人鼓勵我說,其實甲方在這里,你也能學到很多東西,我們思考問題的角度更多元化,對你成長會有幫助的,再說了我們這里工作輕松呀,不用加班,不用畫圖,最適合你這樣的小姑娘。
人力大姐姐還補充道,我們這里對外地職工還提供免費的宿舍。真免費,連水電都包,雖然是兩人間,但是新人沒來之前,只住你一個。
負責人點點頭,我們辦公環境也好,在高爾夫球場里,安靜,空氣也好,沒事咱們也可以一起打打高爾夫。
我笑著點點頭。
3000塊,足夠我在這里生活了。也足夠我重啟一個新的開始。
只是為什么我卻笑不出來呢。心里為什么還鈍鈍地痛啊。
最后人力姐姐問我什么時間可以來上班。
我回復,一周以后吧。人力姐姐答應的很干脆,沒問題。
就這樣,我有了一份工作。
回來的路上,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圍,竟然覺得很熟悉。細細想,原來我竟然和楊程來過這里。
這里叫做外灘,TJ的外灘。
不忙的那段時間,他開車帶我來過一次,我們沿著木棧道散步,海風很溫柔,腳下是細細緩緩地水聲。我們當時只看了夜景,現在就是它白天的樣子,但是應該不錯的。
一排明亮的招牌下,我看了一家叫桂發祥的,我記得當時我想進去看看,楊程攔住我說,這都是專門給外地來的人準備的,又貴又不好吃,回頭我帶你去市區他們的總店,現做的,保真還不貴。
我怕是吃不到正宗的了,那就嘗嘗這家給外地人準備的麻花吧。
6塊錢呢,我買了一根。沉甸甸的。
我咬了一口,竟然沒咬動,還有點咯牙。
真是諷刺啊。
我返回公司,馬新還在加班,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問道,面試的怎么樣?我點點頭,馬新很無語,想好了就走吧,是條正路。
我說這是我最后一周了。
他沒料到這么塊,指指隔壁,我搖搖頭,還沒說。
他只好提醒我,那邊傳銷的人多,別被騙了,單位最少也得給上五險一金,試用期一個月就得簽合同,否則就是耍流氓。
這些都談好了。
馬新又問明天還來嗎?我問他,還有需要我做的嗎?
他停頓了一下,說道,你愿意來的話,自然就還有。
我答應這一周繼續吧,但是今天就不加班了。
以后也不會加班了。
第二天,我早起收拾好自己,吃了早飯,按時到了單位。
馬工問了我幾個圖紙的問題,我都一一解釋了。他昨晚應該加班到很晚,打著哈欠說道,今天不去和楊總打個招呼嗎?
應該會的,但是我沒想好哪一天。我就商量著問馬新,你記得周五那天怎么樣?
馬新笑笑,給我一個算你狠的眼神。
其實我真正打算悄悄地走的。
我并沒有太多事情忙,就自己查些房地產公司的流程之類。中午和馬新一起去食堂。我感慨這里的雞腿我吃不著幾次了。馬新無語地撇了我一眼。
下午我到點就收拾東西下班了。
剛下樓,卻被楊程叫住。他臉色很不好看,說有事要和我談。我忐忑的跟他上了樓。
我悄悄打量這間辦公室,我最初畫的姚家洼的規劃圖還掛在墻上呢,還有寶D區的產業園區,我卻再也笑不出來。
他好像還有工作要忙,不停的瞧敲著鍵盤,我就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上網。
突然我們同時抬頭看向對方。
楊程繼續忙了,我也繼續看搜狐新聞。
一直到外面慢慢變成黑色。對面的樓窗口再次亮起一盞盞的燈。
很熟悉的過去,很陌生的現在。
我心里想著應對的話,重復了一遍又一遍,我的銀行卡被停了,我實在混不再去了,才找的工作。是BHX區的一家房地產公司,每個月給開4000,試用期3000,我覺得還不錯,對了還包住。據說不用加班,工作節奏也不快,很適合我。
可是直到他關掉電腦,一句話也沒問。
他拿起桌上的車鑰匙,示意讓我跟他走。
我注意到那串鑰匙很新,并不是大白的。
果然他帶我到一輛黑色轎車面前,開了鎖。
我猶豫了一下,坐到了后排。
“誰讓你坐后排的,至少我現在還是你領導。”楊程有些氣急敗壞。
三天以后就不是了。我心里默想,膽子卻很小,慫慫地又移到了副駕駛。
他發動了車子,我很快聞出一股類似甲醛味道。我開始一陣陣反胃。
“這是院里給配的新車,終于讓你等到了。”他自言自語。
我沒說話。我對新的東西過敏,這種話確實不好說出來。
他看了我一眼,“你是第一個坐這輛車的人。”
我終于笑了出來,反問他,“你是不是今天對每個坐車的人都這么說的。”
他臉色一窘,吸著氣不滿的嘟囔,“怎么這會伶牙俐齒,這么厲害了?”
我不說話了,市局那段不美好的回憶再次涌來。
他大約也覺察到了什么,沒再說話。
我們找了平常的一家飯館,簡單地吃了飯。
我突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散伙飯。
最后一次。
他問我這幾天怎么總看不著,忙什么去了。
我說,我不想被資本家剝削了,已經另謀高就了。
他啞然,問我謀到的高就到底有多高。
我答,紋銀3000兩。
他不屑的諷刺,這點錢就跑了,夠你租房子的嗎?
人家包住,還是單人間,水電也全管。
他又說,你這樣的能過了試用期嗎?房地產干什么的,你弄的明白嗎?別干三天,讓人家給辭
了。
我說,幸好我有在您手下實習的經歷啊。本來人家看不上我,我一提建院,人家立馬答應我了。好使的很呢。
他撇撇嘴,以后別在地產圈說你是從我這里出去的,我丟不起你這份人。
我點點頭,那肯定呀,我就說我從規劃所高所長那出來的,這總行了吧。跟您根本就沒見過,不認識。
楊程臉色更暗了暗,他和規劃所一直不怎么對付,這事我是清楚的。
他接不下去了,繼續吃面。
我也吃起來,邊吃邊問,“這一頓,算是散伙飯了吧。”
楊程看著我,不說話,我也努力忍住心酸,“是就是,說出來怕什么,我又不會罵你。”
“你憑什么罵我?”楊程狠狠咬了一口大蒜,“這頓飯你付錢,我請你這么多了,該輪你一回了。”
好好好。我答應了。幸好卡里這點零錢還夠。
“什么時候去那邊?”
“下禮拜一。周末我就過去把東西先搬過去。”
楊程明顯楞了一下,想說什么,偏偏又沒說出口。
吃完飯,我想回宿舍了。他提出開車送我,我婉謝了。因為這趟路我走的機會不多了,想拍幾張照片,存起來,算是紀念吧。
可是他堅持要送,說以后你想做坐這輛車,也坐不著了。
好好。都依你。
到了大門口我剛要下車,他叫住我,我說我知道我關門會輕聲一點,不會震你耳朵了。
楊程卻急了,你怎么就記住這些了,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
本來就是亂七八糟的啊。
他卻說他剛才沒吃飽,還想去里面吃點宵夜。
我摸摸兜里的零錢,勉強點了點頭。
我們找了一個小燒烤攤,坐下。他點了些烤串,又讓我點,我急忙攔住,夠了夠了。沒吃飽的人是你,我可一口吃不下了。
他怏怏放下菜單。我解釋說我這個月確實囊中羞澀,等我下個月去新東家領了月俸,如果我還回得來,一定請你吃一頓大餐。
他看著遠處不說話。
我說的是心里話,不知道他為什么不高興。
烤串很快上來,他自己一個人吃,我只好假裝欣賞附近的夜景。
他又點了飲料。
我心里開始肉疼。又是5塊大洋啊。
考慮好了末?他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
需要我做什么末?介紹信?實習期評價?三方協議書?
我擺擺手,不用,三方協議,那邊給簽。介紹信更不用,薪資都談好了。
高亞,你覺得還有什么遺憾嗎?
遺憾?好沉重的詞啊。我想了想,問他,那一晚你去找李局他們挨罵了沒有?真對不起。
楊程奇怪的看著我,李局?哪個李局?他很快反應過來,我是去開質量例會了,差點趕不上,幸好那天會議推遲了,才剛剛不耽誤。
我信以為真,那就好那就好。
高亞,你覺得那件事,你自己心里能過得去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這輩子都忘不掉了,也不想在經歷第二次了。
其實也沒你想象得那么嚴重,我做建筑得時候,也見過被甲方撕碎了冊子仍地上罵的,照樣沒事,下次該干什么干什么,沒人會在意以前的不愉快。
我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面,縮縮脖子,別人或許可以但是我不行,我已經有陰影了,走不太出來。
所以你就真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楊程提高了聲調,連給自己解釋的機會,連條退路都不給自己留?
他看著我,我卻看不清他眼里的東西。
我覺得我已經給你添不少麻煩了,應該夠了。咱們單位也小,在這樣下去,我真怕哪天給你折騰黃了。那罪過就太大了。我考慮清楚了,是時候離開了。
楊程卻突然怒了,你知不知道,你那點事我已經想辦法給你擺平了,你想想那是市局的領導,每天都要看幾十本的冊子,討論大大小小的案子論百算,一天光拍桌子都要拍十幾次,遇到一兩個楞頭青太正常了,人家憑什么要一直記得你,你那么招人家惦記嗎?我甚至還去找了劉組英院長,我說現在項目上正缺人,人家也跟我這么久,希望院里考慮給一次機會,人家劉院長沒等我說完就把我打發了,這事人家都懶得管,我完全可以留下你。我甚至還把你的卷子翻出來,分確實低,但是判的沒錯,問題還是在你。你把容積率都算錯了,根本沒法給你分,可是仔細看了看,你是把下營鎮的指標給套進去了,我跟判卷子的老賈的解釋了,人家說這卷子就是個過場,給你們所里撐臉面的,真要留的人,不來考試都有成績。你看高亞我忙著你的事,一件件都沒耽誤。。。
原來是這樣啊。
我卻心酸的不像話。明明在我心里壓得沉甸甸喘不過來氣的事情,到了你領導手里就是信手拈來的小事,可是我又怎么面對那些難堪的曾經呢?我的蠢,我的傻,你都看到過了。我一定蠢到家了對不對,我一定讓很多人傳開了對不對?你能掃平障礙讓我留下,卻堵不住大家的嘴巴。即便大家都不笑話我,我也克服不了我的心魔。太難受了,我很難面對的。
我并不知道,這一切,都被剛剛下了飛機匆匆趕來的薛崇升聽到了。
他一直送我到3號樓門口,我穿過了限制車行的柵欄,他站在柵欄外側,看著我。
突然他喊住我,認識你這么久,最后能抱一下嗎?
他一個人,站在路燈下,朝我伸開了雙臂。
我回過頭,隔著柵欄凝望他,對著他笑笑,然后搖搖頭。
他臉上的笑慢慢僵硬,我則轉身上樓。
不必了,我只想忘了你,也請你忘掉我吧。
楊程離開了。
其實他是專門送別我的,因為他明天就要飛去云南。
后來我才知道,他已經為我保留了最大的體面,希望我能忘掉那一段不美好的事情,徹底走出低谷。
他對我撒了最善義的謊言。
我并在以后的歲月里時時感激他。
回到宿舍,我見到了一個身影,是薛大哥。
他風塵仆仆的樣子,從漆黑的地面站起來,身旁是一個黑色背包。
那一瞬間,我的心很酸很酸,一頭撲到他懷里,放聲大哭。
昏暗的樓道里,他抱著我,拍著我的背,哄了我好久好久。
終于發泄完了,我們一起進了家。
可是我的眼淚再也沒止住過。
給他倒水的時候,眼淚會滴在我的手上,給他遞毛巾的時候,眼淚也會落在地上。
直到他一臉認真的摸著我的臉,心疼的說,你怎么瘦成這樣了。
他抱著我,不停的道歉,他說他當時說了氣話,他并不是真的要餓死我,他只是想嚇唬我一下。銀行卡也從來沒鎖死過,他也一直往里面打錢。
我沒說話,只是靠在他懷里,默默的流眼淚。
我再一次在他懷里沉沉地睡著了。
他用毛毯裹住我,連同毯子一起抱在懷里,輕輕拍著我的背,只是他的左肩上的襯衣一夜都沒有干過。
直到東方漸白。
我眼睛腫的太厲害,幾乎沒辦法睜開,就起身洗漱,然后拿玻璃杯開始冰敷消腫。
薛大哥小心的問我,你就那么想留那里嗎?
我想了想,舉著杯子,搖搖頭。
他大約看穿了我拙劣的演技,嘆了一口氣。
很久以后他才告訴我,他在我離開后,去約了劉組英副院長。
劉組英也當場答應了。
只是一切造化弄人。
我再次準點到達單位。因為每去一次,就少一次,也因為我相信了昨晚楊程的話,我天真的以為,我是可以被留下的,只是我自己主動選擇了離開。
所以我不在悲傷,還對馬新努力擠出一個笑臉。
馬新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看我笑得那么勉強,一時不知道說什么,無奈的繼續干活。
趁馬工接水的空隙,我試著打破壓抑,主動問他,“馬工,楊總為我做的那些,你都知道了,對莫?”
馬新看看我臉上的腫眼皮,“能不知道嗎?”
我咧嘴笑笑。
不料,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我如墜深淵。
“那天晚上,聽說,散會后,尹局把黃局給罵了。黃局又把寶D的蔡副局給罵了。李局知道了哪肯呀,就把咱們院的劉院給叫過去罵了一頓。劉軍院長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挨了這么一頓,回來就把組英院長叫了過去,然后不就是咱們老大了,反正那一晚上,就沒消停。”
我大腦一片空白,怎么會是這樣。
“那,后來?咱們老大。。。。是不是。。。還去了組英院長那里道歉。。解釋了?”
馬新點點頭。
“能不道歉嗎?哪會大家都在氣頭上,說話也都不怎么好聽,可是咱們楊總不還得挨個道歉解釋一圈嗎?這事好在,你不是正式的員工,他們也不好計較太多,哪說哪了。”
我臉色灰白。
“所以,我的入院考試的成績,老大也早就知道了?”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聽說,出事那天組英院長還把你的卷子調了過去,大概是知道了。幸虧你答的不怎么樣,要不然,咱們老大更不好解釋了。”
馬新喝了一大口水,“所以呢,我覺得你走這一步沒毛病,當個甲方,也挺好,不少掙,也輕松,沒事還能折騰折騰設計院,牛逼。”
我全明白了。
根本就沒有什么我可以留下的可能,他大約也只是想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的時候,讓我徹底卸下心理的包袱,去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他為我做了這么多,抗住那么多的雷,最后我連一句感激的話都沒有說。
我徹底明白了。
直到下班,我跟馬新告別。
他看得出我情緒更低落,小心地問我,明天還來嗎?
我點點頭。
他給我一個點贊的眼神。
我問他,我還需要交接什么嗎?規范,辦公用品。
馬新擺擺手,“老大出差了,我一個人活都干不過來,哪有空管這些,別帶走就行。都放桌子上吧。”
奧,好啊。
我只記住了一句,他出差去了。
路上依舊車來車往,我拿出手機,對著建院那個破舊的大門,拍了一張照片。
算是留做紀念吧。雖然我知道自己不會再有勇氣打開相冊翻看的。
我走的很慢,邊走邊拍。
氣象臺路公交站牌、湖南辣妹子飯館、華潤萬家、吳家窯立交,最后NK大學。
我把這一路都拍進手機里,然后再默默跟這一切道別。
晚上我回到家里。
薛大哥,擦干凈我的眼淚,皺著眉道,“怎么又哭了。沒聽到什么好消息嗎?”
我搖搖頭。他們都是騙人的,假裝告訴我能留下,實際根本沒有,都是假的。
薛崇升很疑惑,但是我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了,我告訴他,我不想考研了。
薛大哥點點頭。
然后我說我已經在BHX區找了一份工作,下周一就開始上班。
薛崇升不可思議的看著我,我擦干眼淚,倔強的表示,這里我再也不想待一分鐘了。
真的想在這個城市留下?不后悔。
我點點頭。BHX區離這里挺遠的,我可以一個人住單位宿舍,安安靜靜的生活,靠自己雙手養活自己。那里還有外灘,有公主號郵輪,有大海,和青島很像,也很適合我。
薛大哥抱著我,聽著我對以后幼稚的設想。
最后他說了一句,好吧。
我一個人去了新公司,位于一家高爾夫球場的會所里。
果然環境很好,周圍是綿延起伏的土丘,還有點綴其間的小湖。
同事們都對我很照顧,工作簡單,我覺得自己沒選對。
就是等下班后,我一個人站在宿舍的陽臺上,眺望這片草地時,總是會流淚。
心里空落落的遺憾。
我告訴自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慢慢的變好,越來越愛笑,聽聽人事姐姐聊聊塘沽人的八卦,甚至會去球場里散散步,順便看看各種鳥兒。
直到那是一個周一。
臨近下班前,我突然接到那個熟悉熱電話。
我猶豫了好久,才接起來。
“小高同學,下班了嗎?”楊程大約是在開車,“我上周出差今天剛回來,你過得怎么樣,適應嗎?”
挺好的。
“你們做什么的,有沒有需要設計的,我可以打折,要不要合作一下。”
我突然笑了出來。有是有,但是我沒有那么大權力。
他很遺憾,又亂扯了好一會,最后告訴我,“你能回來嗎?我請你吃飯。上一次你請的,我還沒還回來。”
沒必要了吧。
真的不考慮了?那好吧,照顧好自己。對了我下周還會出差。
放下電話,我突然覺得很不安。
我思索片刻,終于央了同事順道捎我去了塘沽輕軌站。
上了輕軌,我直奔熟悉的天津站,然后倒了2路公交車。
大約4個小時后,我終于趕到建院門口。
我的勇氣以及全部力氣在那一刻全部用光了。
我望著那個破敗簡陋的大門,默默想,我為什么要回來?為什么要回來呢?
我轉身去了對面不遠處的的麥當勞,隔著玻璃,靜靜看著對面的行政大樓。
一路奔波讓我精疲力盡,當那一口氣被泄掉后,連頭痛的毛病都犯了,然后就是干嘔。
我點的餐一口也沒辦法吃下。
終于我狼狽的再次逃離。
我在心里告訴他,我來過了,也看過你了,我走了。
不久以后,他拿出所有積蓄,買了一套小小的房子,在一棟高層里,也沒有花園。
他辭去了包頭公司的工作,在BHX區一家小小的設計院,做起了結構設計師。
一年后,房子交付,他為難的告訴我,他手里積蓄不太夠,想用我的公積金辦理貸款。
而他的單位,只按最低標準繳納,公積金太少,根本不夠用。
前提是,我需要和他先結婚。
我問他,愛不愛你也沒關系,對嗎?
他點點頭,有我愛你就夠了。
我同意了。
不管我愛不愛他,他已經為我做了這么多了。
結婚的那一天,他選了2月14情人節。
領完那個紅本本,他帶我去商場選了一枚戒指。很漂亮,也很貴。
他說,高亞,你以后能不能叫我老公?
我搖搖頭,以后我就叫你大哥吧。
像親人一樣,我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永遠不變。
他擁著我,在我頭頂祈求,高亞,忘了他,好不好。
我忍住眼淚,點點頭,再給我一點點時間,一定會的。
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