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記事起，我就總覺得爸媽老是很愛互相黏著，而且幼稚得不得了。

　　他們常常會打出帶我去玩的名號去游樂園，然后連哄帶騙地告訴我哪個項目多么多么好，教我裝出一幅很想玩的樣子，拉著他們?nèi)ネ妗?p>　　爸爸調(diào)侃媽媽眼窩子淺，看點劇情稍微動人點的電視節(jié)目都要流眼淚，尤其看不了那種尋親和生離死別的，不然甭管桌上的紙上有多少，能一張一張的都給你用完了。

　　這一點我深有體會，因為我經(jīng)常邊幫著遞紙邊琢磨媽媽什么時候會把電視機讓出來，而且她用紙很怪，不論那一包紙剩多剩少，統(tǒng)統(tǒng)是用完為止，絕不另開一包新的。

　　主要還是爸爸笑嘻嘻地來給媽媽送上一包新紙時，看見爸爸那樣，媽媽也就傷心不起來了。

　　聽別的小朋友說，每每看動畫片的時候，大人要是想看電視了，都是只能乖乖讓出來，實在想看的話，就得在家里鬧一鬧。

　　但是爸爸和媽媽會一本正經(jīng)的和我商量電視機的合理分配時段，得益于此，那時我可是為數(shù)不多能把一部動畫片一集不漏看完的小孩。

　　所以說他們很幼稚么，愿意和一個小孩商量事情。

　　就這樣，在我一直長到高中的年月中，我漸漸開始好奇關(guān)于他們的，有我之前，更古早的事。

　　多虧爸媽作為常客，時時光顧那家叫愛麗絲的書店，順帶把我也培養(yǎng)成了那家書店的常客。有一次，在他們幾個敘舊的時候我有偷聽到爸媽原來曾在書店那面貼滿紙條的墻上互相留言的逸事。

　　可能是那種對于在我出生前歷史的強烈興趣，我常常泡在書店，邊細細比對爸媽的字跡尋本溯源邊看看閑書。

　　每每有發(fā)現(xiàn)，我都要興致勃勃地回家找他們驗證，要是僥幸對上了的話，就會拉上媽媽一起八卦直到爸爸叫我們吃飯為止。

　　據(jù)說他們是在愛麗絲那家書店相識的，見證著老店主從一個風(fēng)趣的中年大叔變成了一個風(fēng)趣的老頭，每每談及這點，他們兩個人眼里總是心照不宣的流露出一種關(guān)于過去的悵惘與懷念。

　　書店翻新裝修的時候，媽媽還送了風(fēng)鈴給店主做禮物，老店主也樂呵呵把風(fēng)鈴掛在店里。

　　印象中店主爺爺常夸我的聲音像風(fēng)鈴一樣好聽，以至于我小時候也特別喜歡風(fēng)鈴。不過也有可能是因為我比較喜歡在臨門的地方聽風(fēng)鈴聲音，只記得這句讓我自得的夸獎了。但這兩件事的先來后到我現(xiàn)在是全忘了。

　　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成長的我，似乎不太招人待見，說難聽點就是不知輕重。

　　有時候旁人熟視無睹的，我偏偏要抓著不放，有時候大家默認的，我偏偏不服眾，有時候上不了臺面的，我偏偏會敞開了講。

　　按老師的說法，我可能是在家里太舒坦了，不懂得做人的規(guī)矩。但是我說的和做的，總是在向書上說的看起呀？

　　大家鼓吹的競爭有時也很奇怪，大家為了一些我覺得莫名其妙的東西，平時里引以為傲的臉面竟然也會全不要了。

　　那時我覺得這競爭未免太殘酷，但是又從別處聽來，競爭無可置否，社會總是要滾滾向前的說法。

　　可如今我卻這么不負責(zé)任的想了：生離死別已經(jīng)在所難免，社會也許可以減少一點不必要的殘酷呢？

　　那時我的困惑有很多，比如關(guān)于坦誠的尺度，關(guān)于理想的追逐，甚至關(guān)于存在一類的哲學(xué)的命題，我猜周圍的人也有這樣的疑惑，枕頭下或者別處也都藏著只許自己翻閱的本子。

　　后來媽媽患了重病，他們兩個起初是想一直瞞我到底的，但是家里突然少了人，我又不傻。

　　長久以來，我都自以為每天回家見到父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哪怕高中被要求在學(xué)校里寄宿，不得不離家一個月，但只要月末放假，他們總是在家等我，一直存在于那里。說到底，十幾年來他們不變的陪伴給了我一種“永遠”的錯覺，讓我以為這種細枝末節(jié)的幸福是如同太陽會升起一樣每天如約而至。

　　過去我曾預(yù)想過將來奔赴大學(xué)的種種美好，比如要去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跨越大半個國土，見識瑰麗的景色。

　　如今我洞悉了，與之相應(yīng)的，與父母不再相見的日子也許要開始按年計，有時候再見一面，竟是半年或者一年之后了，更不要說要忙于工作，組建自己的家庭，在為了生活四處奔走的夾縫中，久久不見的人如何才能相見呢。

　　我知道這輩子能陪在父母身邊的時間已被我在懵懵懂懂的光陰里花光了，那些兒時可以被他們兩人手牽手逛街的日子，那些可以肆無忌憚但心有歸處的日子。

　　小學(xué)的時候，科普讀物就告訴我，太陽會在五十億年后爆炸，可是在那之后很多年的當下，我才明白，其實被我在潛意識里認為的如太陽一般的那些父母的陪伴的日子，并非簡單的隨手可得的東西，父母的容顏原來才是我此生得見中最為奢侈的風(fēng)景。

　　那天從殯儀館回家，我沒有說一句話，倒是他絮絮叨叨交代了我許多事，還勸慰我。

　　爸爸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父親，兩個怕黑的人走夜路，他偏要裝出一副不怕的樣子給我壯膽，我怕，可我知道他比我還怕。

　　偏是爸爸，我不愿意傾訴，同是受害者，心底的焦苦何嘗不知呢，徒勾出對方的傷心處而已。

　　家里門框上的刻痕，一截高過一截，是我幼時關(guān)于時間與成長的啟蒙，如今卻只是一種記憶的憑依了，我只深深地看了一眼，鼻子就發(fā)起酸來，決心不去看這一類的事物。

　　我在被窩里緊緊地抱著枕頭，閉著眼催自己入眠。但忍不住按記憶臨摹起她的樣子：許多個晚上，媽媽輕摟著我，在黑暗中我們不必看清彼此的面容，只是專注于對方的言語，她唇齒間呼出的熱氣弄的我耳朵癢癢的，我會在愈來愈輕的聲音里沉沉睡去。

　　枕頭濕了一角，是我又流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