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了很多，在有些表述不清和難以傳達的地方，她會不自覺的重復幾遍。

　　我只是靜靜坐著側耳傾聽，我很清楚，這個時候我只需要扮演好一位聆聽者。

　　我很幸運，大概是第一位聽了她這么多心里話的人，但我的幸運是建立在她的不幸上的。

　　一直以來，我都對她有一種傾慕，那種洋溢的笑容與坦然的態度，以及從身子里上下流露的少年氣，時時讓我看出了神——她是我想做而不得的人。

　　但今天她毫無保留地說了，坦白了害怕自己不夠優秀，會達不到父母的期望，害怕將來種種不夠精彩，達不到自己的期待。

　　她不只一副讓我羨艷的樣子。

　　我開始意識到她是如何來到了我的眼前，記憶中灑脫的樣子下藏著深埋的憔悴，她也會蹙起細眉，眼睛里吐露出關乎現實的憂慮。

　　原來她說她有點像我，是她看的比我更明白。

　　我想起自己并不優渥的家庭，充滿市井氣的父母，除了愛我沒有什么為人稱道的地方，我有時甚至想，換作一個更有出息，更有眼界，更有涵養的父母，我會不會過得更好。

　　我是什么時候開始變作這樣的？我在思索，我在悲哀。

　　大概是許許多多次，一家人圍坐在泛著油光的老木桌上吃飯時，父母不厭其煩地對于我的說教中吧。那張高高的木桌，從記事起便一點一點的矮下去，當我能坐在桌旁平視他們時，吃飯時的話題就變成了為人處世的道理，現實的殘酷以及社會上血淋淋的現實。漫長時間里，有些我不愿意相信的東西竟然得到了印證。

　　有一次我更是夢見自己沒做出題目而半夜驚醒。

　　如果換以前的我來看，只是做不出題目，何必冷汗涔涔，以至于從夢中驚醒。

　　但我明白，我不是害怕這道題，是害怕做不出來會扣分，我可能會在這場考試上失敗，然后我可能會去一個不夠好的大學，我可能會度過一個不愉快的四年，我可能會面臨一個十分嚴峻的就業環境，我可能得到一份并不理想的工作，工資少而費力，我可能不得不去一些不愛的應酬，討好一些令我作嘔的人，可能我的孩子會因為家里的拮據而抬不起頭來，會因為不夠富裕而養不出他們開闊的眼界，我可能會給不了自己的父母好的醫療條件和自己的孩子優越的教育條件，可能只要一場意外就能輕易的摧毀我苦心經營的家庭，我可能會一次又一次深感無能為力，現在可能會以一個失敗者的身份，結束我這一生。

　　是啊，我們對于未來的規劃太過清晰了，無數上一輩的人所經歷的和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輕而易舉的導向了那個結果。

　　人生的起跑線，人生的起跑線……如果不是知悉了人生的既定路線，哪里來的起跑線這一說法呢？如果不是習慣于把余生可能面臨的事都壓在了當下，我為什么會把寥寥幾行字當作噩夢呢？

　　終于，我對于那些無關乎前途的事，只是空有熱忱，喪失了心氣。

　　她紅著眼的模樣讓我許多次欲言又止。

　　但間隙里沉默在推進，言語漸漸變得零碎起來，我還是開口說了話，我問起了她關于將來的打算，這是我第一次我問了她一個現實的問題，而且我也要說些現實的話了。

　　對她的人生路線去給出正確的建議，無非是去否定她的當下種種罷了。

　　話至尾聲，她收拾好情緒，表達了對我今天到訪的謝意，并告訴我，接下來好好面對高考這件大事，別學她，我在忙頭上，不必特意再來看她。

　　我點點頭，只是同她說，在那之后的暑假，也許可以在書店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