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雅聞言,鳳目低垂,指尖在袖口緩緩摩挲,似在權衡。
片刻沉吟后,她方抬起眼眸,目光沉靜如水,聲音帶著慣常的、不容置疑的平穩,逐條降下諭令,道:
“楊嬤嬤所慮周全。此事……便先依此辦理。”
她略作停頓,語速不疾不徐,繼續道:
“其一,即刻遣幾個口風緊、手腳干凈的可靠之人,持我體己銀子,往外地采辦‘藥材’。務必尋那簽得死契的,方為穩妥。
其二,本地那些‘野材’,你亦需暗中留意其動向。
若尊者急用,便可就近‘采集’應急;若尊者寬裕,則仍以外地采買的為主,以免本地風聞過甚。”
她目光掃過楊嬤嬤,繼續道:
“其三,那豢養牲畜之所,你自去挑選幾個本分小廝操持,采買些尋常雞鴨豚犬即可,無需張揚。”
“其四,‘藥渣’處置之地,便依你所薦那西北深潭與西南古戰場兩處,相機行事。”
言及此,柳清雅眸光微凝,透出一絲深遠的考量,聲音也壓低了幾分:
“另有一樁要緊事。
世子于此地任職,尚有年余光景。
為免遷轉上京時行藏敗露,惹來無窮后患……
須得在啟程回京之前,便將供奉尊者的新‘佛堂’,以及囤積‘藥材’的隱秘之所,悉數妥善建置完畢。
此事關乎長遠,務必……滴水不漏。”
楊嬤嬤始終垂首恭聽,面上不見半分波瀾。
待柳清雅語畢,她方深深一躬,簡潔應道:
“是,老奴明白。”
楊嬤嬤領命,無聲地深躬一禮,隨即轉身,出了柳清雅的房門,徑自去操辦那幾樁染血的差事。
李念安那頭,一通無名火發完,胸中郁氣稍平。
他習慣性地張口欲喚:
“石頭!木……”
話音未落,猛地卡在喉嚨里——石頭早已溺斃河中,早以下葬;木頭連同其余幾個貼身小廝,也已被父親雷霆手段發賣出去!
一股難以言喻的孤寂與失落,瞬間攫住了他。
他對那新頂了“木頭”名號的仆役毫無情分可言,但對那幾個相伴多時、供其驅使的舊人,卻尚存一絲微末的牽念。
念及他們驟然被逐,身無長物,日后生計堪憂,李念安心中難得升起一點惻隱。
他猛地掀開自己那沉甸甸的攢錢木匣,抓起一把散碎銀兩和幾串銅錢,胡亂塞入懷中,便欲尋人相助。
若在往日,他必直奔母親或楊嬤嬤處。
然則,自經歷了那西角倉房“藥材”之事,目睹了母親與楊嬤嬤那視人命如草芥的冰冷眼神后,一股莫名的寒意與抗拒便盤踞心頭。
他腳步一轉,竟直朝著外院管家程伯的值房而去。
此刻他腦中混沌,只想著將這點錢財交予舊仆,令其日后能得些溫飽,全然顧不得此舉是否會傳入父親李牧之耳中。
尋至程管家處,李念安喘息未定,便急急道明來意——欲將懷中銀錢轉贈那幾個被發賣的小廝。
程管家聽罷,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神色,拱手低聲道:
“大少爺仁厚,老奴感佩。
只是……那幾個小廝,便已交割清楚,此刻怕是……已入了城外的人市了。”
李念安聞言,臉色一白,脫口道:
“那我這就去尋他們!”
說罷便要往外沖。
程管家連忙側身攔住,聲音帶著勸慰:
“少爺且慢!使不得啊!那人市魚龍混雜,腌臜不堪。您身份貴重,豈可輕涉險地?再者……”
他壓低了聲音,繼續道:
“那些被賣入人市的,身如飄萍,自身尚且難保。
您若貿然送去銀錢,非但到不了他們手中,反可能為其招來禍端,惹人覬覦搶奪,豈不害了他們?”
見李念安神色怔忡,程管家又緩聲補充:
“少爺寬心。
老奴交割時,念在舊情,已私下打點了人市主事,請他務必為那幾個小子尋個安穩些的去處,莫要流落到那些磋磨人的苦窯里去。
那人得了好處,應會用心幾分。”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深意地看向李念安,又道:
“至于……少爺先前想保下的‘木頭’,老奴也另作了安排,已囑托主事,將其專程送往……上京柳府名下的一處產業。
若有機緣,少爺日后或還能相見。”
程管家此語,本意是暗示那“木頭”去向并非絕路,且與柳家相關,未來或有轉圜。
然李念安此刻心緒煩亂,只聽得“上京”兩個字眼,一股被父親徹底拋棄、連最后一點情面也不留的怨憤猛地涌上心頭!
他哪里還聽得懂其中關竅?只覺得父親太過不近人情,竟將木頭發配得那般遙遠!
他憤憤地一跺腳,將那把散碎銀錢狠狠擲在地上,銅錢叮當滾落一地,轉身便沖出了值房,只留下程管家望著滿地狼藉的銀錢,無奈地深深嘆了口氣。
程管家將李念安贈銀尋仆、憤而擲錢之事,原原本本稟告了李牧之。
李牧之聽罷,執筆批閱公文的手懸在半空,久久未落。
他眉峰微蹙,深沉的眼底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驚詫與……微瀾。
這消息,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塊異石,在他原本對嫡子已近絕望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意想不到的漣漪。
他原以為此子頑劣成性,驕縱自私,早已被柳清雅溺愛得無可救藥,心中唯余紈绔子弟的蠻橫與涼薄。
萬未料到,在那層被寵溺包裹的頑劣外殼之下,竟還悄然蟄伏著幾分未曾泯滅的“仁義”之心!
他竟會念及幾個卑微小廝的生計,不惜動用私藏銀錢,甚至不顧自身安危欲闖人市相贈!
此等舉動,雖魯莽沖動,不諳世事,卻也如一道微光,刺破了李牧之心中對兒子根深蒂固的灰暗印象。
一股混雜著酸楚、遺憾與一絲微弱希望的復雜情緒,悄然在李牧之胸中彌漫開來。
他想,若念安自幼未在侯府深宅,被祖父、太妃并其母三股暖泉蝕玉基,未曾被柳清雅那毫無底線的溺愛活活蛀空了心性……即便此子天資果真平平,不過中人之姿,在其嚴加管束、悉心引導之下,縱使難成大器,也絕不至于墮落成如今這般混賬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