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丫鬟回稟,道是東西已被李念安院中人收下,陸婉婉方尋了個李牧之神色稍霽的時機(jī),將此事輕描淡寫地道出。
她語聲溫婉,如清泉漱玉,只道:
“妾想著,安兒手掌受責(zé),總需些藥膏舒緩。
又尋思他年幼好動,尋常詩書怕是難入眼,便自作主張,將那本講些新奇機(jī)巧玩意的雜書一并送了去。
權(quán)當(dāng)……給他解個悶兒。”
她眸光微垂,接著道:
“妾深知姐姐與安兒待妾與毓兒……終究隔著些。
妾亦唯愿毓兒平安長大,得些真才實學(xué),日后能自立門戶便足矣,從未敢有非分之想。
只盼家中和睦,莫因小兒輩再生嫌隙。安兒若能看進(jìn)些書去,不拘是圣賢文章還是雜學(xué)趣聞,總強(qiáng)過……全然目不識丁?!?p> 李牧之聞言,默然片刻。
他深知陸婉婉此舉純是一片善念,欲緩和關(guān)系,更存了引那劣子向?qū)W之心。
念及李念安被柳清雅縱容得實在不成樣子,若能借此機(jī)緣,令其肯拾起書本——哪怕只看些不入流的“奇技淫巧”,也總比整日里斗雞走狗、頑劣無狀強(qiáng)上幾分。
他面上并無慍色,只微微頷首,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復(fù)雜,道:
“你費(fèi)心了。
安兒……他若能因此看進(jìn)去些東西,哪怕只識得幾個字,總歸……是好的?!?p> ………………………………
那盛著上好化瘀膏的精致瓷盒并兩冊書卷,被丫鬟恭敬地呈至李念安面前。
甫見那藥膏,李念安紅腫的掌心似乎都隱隱傳來一絲舒緩的錯覺,稚嫩的心尖上,竟不由自主地掠過一絲微弱卻真實的雀躍。
莫非……父親終究是心疼他的?
那一頓戒尺之痛,或能就此揭過?
然則,當(dāng)目光觸及丫鬟手中那兩本書冊時,方才那點(diǎn)剛冒頭的、帶著暖意的微光,如同遭遇了九幽寒泉的當(dāng)頭澆淋,瞬息間凍結(jié)、熄滅,散得無影無蹤!
《千字文》!
《機(jī)巧圖說》!
兩個書名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眼中!
父親送這勞什子作甚?
是要他傷上加痛,在這火辣辣的手掌煎熬里,再添上讀書認(rèn)字的苦楚嗎?
還是說……這便是父親口中那“知恥”的法子?
用這些鬼畫符般的字句,來折磨他、羞辱他?!
一股混雜著委屈、憤怒與深深被戲弄的怨懟,如同毒藤般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
他死死盯著那兩本書,仿佛它們不是紙墨,而是父親冰冷苛責(zé)的化身,同時也是陸婉婉那女人假惺惺“好意”背后無聲的嘲諷!
什么化瘀膏!
什么解悶兒的機(jī)關(guān)書!
統(tǒng)統(tǒng)都是虛情假意!
父親終究還是那個只知板著臉訓(xùn)斥他、逼他讀書的父親!
送藥膏不過是堵旁人的嘴,送書本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李念安的小臉霎時繃緊,嘴唇抿成一條倔強(qiáng)的直線,眼中那點(diǎn)殘存的希冀徹底化為冰冷的怨毒與抗拒。
他猛地扭過頭去,看也不再看那兩樣?xùn)|西,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莫大的屈辱。
相較于李念安這邊的暴躁不安,柳清雅那邊到是平靜的許多。
柳清雅神色沉靜,臉上不見波瀾,楊嬤嬤站在柳清雅背后,等待柳清雅發(fā)話。
柳清雅想著既已決意依附那“常樂尊者”,源源不斷的“血供”便成定局。
那隨之而來的“藥渣”處置,自需未雨綢繆。
她輕抬眼簾,望向侍立一旁的楊嬤嬤,聲音平穩(wěn)無波,卻字字透著不容置疑的寒意:
“嬤嬤,‘藥引’既需長供,‘藥渣’便需穩(wěn)妥去處。
先前的野狗嶺雖可一用,然次數(shù)多了,難保不引人側(cè)目?!?p> 她鳳目微凝,指尖無意識地在袖口劃過,繼續(xù)道:
“再者,‘藥材’的采辦亦需謹(jǐn)慎。長亭縣統(tǒng)共不過三四千丁口,零星失蹤幾人,或如石沉大海。
然若數(shù)目漸多,時日稍長,必生波瀾,惹來不必要的窺探。”
楊嬤嬤垂首聆聽,面上毫無異色,仿佛主母談?wù)摰闹皇菍こ<覄?wù)。
待柳清雅話音落下,她略一沉吟,道:
“夫人思慮周全。
老奴省得。
除卻野狗嶺,尚有西北、西南兩處,或可備選?!?p> 她眸光冰冷如寒潭凍鐵,條分縷析:
“其一,西北深山中有黑水潭。潭水墨黑,深不見底,終年寒氣森森。
此地偏僻,除偶有獵戶行經(jīng),平素人跡罕至,正是沉物的好去處?!?p> “其二?!?p> 楊嬤嬤頓了頓,聲音更添幾分陰冷,繼續(xù)道:
“西南有古戰(zhàn)場遺墟。
表面草木蔥蘢,實則乃尸骨滋養(yǎng)之地。
怪就怪在,此地?zé)o論寒暑,踏入其中便覺陰寒刺骨,縱是炎炎正午,日頭高懸,也難感半分暖意。
此等詭譎之地,常人避之唯恐不及,正是絕佳的湮沒之所。
至于‘藥材’的來源,老奴也思量了幾個法子?!?p> 楊嬤嬤她眸光幽冷如古井寒潭,毫無波瀾,嘴唇微啟,聲音平穩(wěn),如同在陳述明日采買清單,繼續(xù)道:
“其一,可選僻靜之處,自行豢養(yǎng)些雞豚犬彘。
此等‘藥材’雖非上品,僅堪尋常血食,然勝在穩(wěn)妥。
即便偶有外人察覺,也只道是府中飼養(yǎng)尋常畜生,斷不會起疑?!?p> 她頓了頓,指節(jié)無聲地敲擊了一下袖口,道:
“其二,可從外府州縣暗中采買。
只需尋那等來歷清白、無甚根基的貧苦之人,令其簽下死契,畫押為憑。
此契一立,便是生死由主,官府亦難深究其蹤。
只要手腳干凈,身份隱秘,自可源源不絕?!?p> 楊嬤嬤的聲音更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漠然,繼續(xù)道:
“其三,便是就地取材。
長亭縣內(nèi),總有那等無家可歸的流民、沿街乞食的乞丐,或是些作奸犯科、聲名狼藉的奸邪之徒。
此等螻蟻,生無根基,死無掛礙。
縱是無聲無息地消了蹤跡,又有誰會費(fèi)心去尋?官府即便知曉,怕也樂得清凈?!?p> 她說完,便垂手靜立,仿佛方才談?wù)摰牟⒎侨嗣P(guān)天之事,而只是幾件待處理的尋常雜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