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毒，白晃晃炙烤著荒徑，將三人一車的身影死死釘于滾燙地面。

　　那輛空蕩蕩的破舊板車，于碎石路上顛簸前行，發(fā)出單調(diào)而刺耳的嘎吱之聲。

　　每番搖晃顛簸，都似攪動(dòng)著尚未散盡的焦糊與腐土氣息。

　　車板上空空如也，卻如吸附著一層無形的污穢，在刺目的日頭下蒸騰出若有似無的惡濁。

　　兩個(gè)小廝推著那車，步履遲滯，臉色猶自慘敗。

　　他們緊隨楊嬤嬤身后數(shù)步，目光躲閃，既不敢看那空蕩的車板，亦不敢仰視毒辣的日頭，只死死盯著腳下被曝曬得發(fā)白的浮塵。

　　方才坑洞邊烈焰的舔舐、那令人窒息的惡臭、陰影里幽綠獸瞳的窺伺，連同此刻車板上揮之不去的虛影，皆沉甸甸壓在胸口，直教喉間干澀發(fā)緊。

　　楊嬤嬤行在最前，背影挺直若僵硬的枯木。

　　她步履不疾不徐，迎著灼灼烈日，布衣裳吸飽了熱浪，非但透不出一絲暖意，反襯得周身氣息愈發(fā)冰冷、死寂，恍如剛從黃泉路上折返。

　　前方，李府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在正午刺目的光線下沉默矗立，門洞下的陰影宛如一張無聲的血口，似要將他們連同那輛散發(fā)著不祥的空車，一并吞沒。

　　那輛散著無形焦穢的空板車，被兩個(gè)小廝推入了李府最偏僻的后角門，恍如投入深潭的石子，未曾激起半分漣漪。

　　沉重的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闔攏，隔絕了外間的烈日與荒徑，卻將一種更為黏滯的壓抑鎖在了森森高墻之內(nèi)。

　　楊嬤嬤步履未停，徑直穿過幾重闃寂的回廊與院落。

　　日頭雖盛，這深宅大院卻自有陰涼，青石板上唯余她一人單調(diào)而沉滯的足音，空落落地回響。

　　她那身深色的粗布衣裳，似已吸盡了方才野地的燥熱與污濁，只余下一種滲入骨髓的陰冷。

　　她行至柳清雅起居的東跨院。

　　院內(nèi)花木扶疏，蟬鳴聒噪，卻愈襯出一種死水般的沉寂。

　　廊下侍立的丫鬟見她走近，皆屏息垂首，目光未敢稍抬。

　　楊嬤嬤目不旁視，掀簾步入正房內(nèi)室。

　　室內(nèi)光線為厚重的簾櫳所濾，顯得幽暗且沁涼。

　　一股清雅的沉水香幽幽彌漫，似欲掩未掩。

　　柳清雅正端坐于窗前的羅漢榻上，手中執(zhí)一卷書，日光透過窗欞，在她的衣裙上投下疏落的光影。

　　她姿態(tài)嫻雅，神色寧定，恍若外界的一切喧囂與污穢皆與之無涉。

　　楊嬤嬤在離榻數(shù)步之遙站定，微一躬身，聲音是一貫的平板無波，如同稟報(bào)一樁尋常家務(wù)，道：

　　“夫人，依您吩咐，皆已處置妥當(dāng)。”

　　其聲雖不甚高，卻在這幽靜的室內(nèi)格外清冷。

　　柳清雅的目光兀自凝于書卷，只是指尖幾不可察地微滯。

　　她眼睫低垂，默然片晌，那沉靜如水的面容上，不見一絲波紋。

　　末了，只聽得她輕應(yīng)了一聲，聲息低緩，辨不出半分情愫，仿佛不過是確認(rèn)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嗯。”

　　一縷焚香裊裊騰起，盤桓片刻，終消散在沉滯的空氣里。

　　楊嬤嬤垂手侍立，緘默不語。

　　差事已了，如同拂去案頭一點(diǎn)浮塵，像是無事發(fā)生一般。

　　……………………………………………………

　　佛堂之內(nèi)。

　　待將十名乞丐的精血與魂體盡數(shù)煉化罄盡，時(shí)已至午夜子時(shí)。

　　李府上下，除更夫與零星守夜人，余者盡入黑甜之鄉(xiāng)。

　　四下闃然無聲，唯余殘燭在供桌上投下昏光搖曳，映著那尊半人半蛇的詭譎石像。

　　石像深處，蛇妖常樂的妖念陡生。

　　一股幽邃詭秘的妖力自內(nèi)里涌溢而出，若活物般纏繞石軀。

　　石像表面漾起一層目力難及的、水波似的扭曲漣漪，其本身所散微弱妖氣與形跡，頃刻間被徹底掩去。

　　彈指間，這尊被妖法嚴(yán)實(shí)遮掩的石像，悄無聲息地浮離地面寸許。

　　旋即化作一道肉眼凡胎斷難窺見的黯淡虛影，透牖越戶，以匪夷所思之速，朝著遠(yuǎn)處蒼莽深山疾掠而去。

　　蛇精此行，所求甚明——與先前無二，乃是尋覓合宜的讀書人游魂。

　　……………………………………

　　莽莽群山，夜色如墨。

　　那尊半人半蛇的石像，裹挾著目力難及的扭曲漣漪，悄無聲息地懸浮于一片熟稔的山坳之上。

　　此地，非是別處，正是昨夜蛇精常樂初度搜尋之地。

　　但見亂石嶙峋，枯木虬結(jié)，陰風(fēng)于巖縫間嗚咽穿行，盤旋不去。

　　冰冷的妖識(shí)若無形的探針，復(fù)又蠻橫地犁過這片陰煞之地。

　　感知之絲寸寸拂過每一處曾盤踞過游魂的角落：冰冷的溪澗旁，懸著古藤的老樹下，深不見底的巖隙深處……

　　豈料，昨日那些或渾噩或怨戾的魂影，十之八九竟已杳然無蹤，殘余的幾縷亦孱弱得若風(fēng)中飄搖的殘燭，氣息駁雜不堪，縱作‘材料’的邊角亦是不堪用。

　　石像深處傳來一聲幾難聽聞的冷哼。

　　它再不停留，黯淡的虛影陡然拔升，朝著另一處被它標(biāo)記過、陰氣愈為濃稠的古戰(zhàn)場遺跡疾掠而去。

　　但見此處，斷戈殘甲半沒于腐土，磷火若鬼眸般在殘破的旌旗虛影間明滅飄忽。

　　刺骨的怨煞之氣幾近凝若實(shí)質(zhì)，尋常生魂若近，恐立時(shí)凍僵魂飛。

　　妖識(shí)之網(wǎng)復(fù)又張開，帶著明確的目的性——捕獵那書卷清氣與怨念交纏的特定魂影。

　　然則，網(wǎng)中只兜羅住幾個(gè)執(zhí)念深重、魂體殘破的兵卒殘魂，它們嘶吼著生前的戰(zhàn)陣口號(hào)，戾氣沖霄，與“讀書人”三字毫不相涉。

　　另有一道模糊的老婦魂影，口中唯反反復(fù)復(fù)念叨著失蹤幼子的乳名。

　　接連撲空，石像內(nèi)蛇精的煩躁若毒液般蔓延。

　　它馭使石像，復(fù)又探訪了數(shù)處它以為可能孕育“合適”游魂的極陰之地：

　　一處是百年前疫病橫行的無人荒村，然則雖有陰魂，卻盡是些疫氣深重、神志昏聵的殘魂；

　　另一處是深潭下的溺斃者聚魂之所，魂體濕寒膠著，纏繞著無盡的水草與絕望。

　　皆非所需！

　　冰冷的怒意于妖魂中翻涌如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