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姨娘……那個方才還溫聲詢問他、被他如同溺水者般死死抓住衣袖的婉姨娘……
此刻,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順著染血的缸壁滑落在地,額角一片血肉模糊的凹陷,觸目驚心!
那雙曾帶著悲憫望向他的眼睛,此刻空茫地圓睜著,凝固著對幼子無盡的牽掛和對這世間刻骨的控訴……卻再也不會轉動分毫了。
李念安稚嫩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著那慘絕人寰的景象——額角的猙獰創口、蜿蜒的濃稠鮮血、失去生息的軀體……
每一個細節都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地獄般的灼熱與冰寒,狠狠烙進他識海最深處!
分明只是須臾之間,彈指之瞬!
然于癱軟在地的李念安而言,卻漫長得如同熬過了無數個寒暑輪回。
方才……分明就在方才!婉姨娘還是那般溫熱鮮活的一個人,會蹙眉詢問他何事倉惶,會任憑他死死攥住衣袖哭訴驚懼……那雙溫潤的眸子尚含著悲憫,那帶著距離卻依舊平和的聲音猶在耳畔……
時間,仿佛在婉姨娘觸向石缸的剎那徹底凝滯、凍結!
又在她身軀滑落的瞬間轟然崩碎!生與死的界限,在這令人窒息的半柱香里,被碾磨得如此模糊,又如此殘酷地、血淋淋地展現在他眼前。
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瞬便成了無聲無息的尸體……這匪夷所思的驟變,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鑿穿了他稚嫩脆弱的心防,將“死亡”二字,以最酷烈、最無法回避的方式,烙進了他混沌驚怖的識海深處。
這恐懼遠超方才面對母親猙獰面容時的寒意。
他隱約明白,姨娘的死,與他方才那番哭訴……
與他帶來的那個石像的秘密……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一個念頭如同冰錐刺入腦海:是他!是他害死了婉姨娘!是他把災禍引到了這里!
這認知帶來的巨大罪孽感和滅頂的恐懼,如同兩只無形的、冰冷粘膩的鬼手,一只死死扼住了他稚嫩的咽喉,讓他無法呼吸;另一只則狠狠攫住了他小小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其捏爆!
他小小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抽搐,牙齒咯咯作響,冷汗如漿般涌出,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
院中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混合著死亡冰冷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沼澤,將他徹底淹沒、吞噬。
他感覺自己正被拖拽進一個只有猩紅與絕望的深淵,而婉姨娘最后那空茫悲憫的眼神,成了這深淵里唯一的光,卻也是將他釘死在無邊恐懼與悔恨中的刑柱。
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景象都離他遠去,整個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血紅,和那無聲控訴的空洞眼眸……
他小小的魂魄,仿佛也隨著那決絕的一撞,徹底碎裂,飄散在這片濃稠的死寂與血腥之中。
“唔……”
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幼獸瀕死的嗚咽,終于沖破了他徹底麻痹的喉嚨。
但這聲音不是哭,更像是靈魂被撕裂時溢出的殘響。
他想閉上眼,逃離這人間地獄,可眼皮卻如同被無形的針線縫死,僵硬地圓睜著,只能將那一片猩紅絕望、姨娘最后空茫的眼神,死死刻印在眼底。
巨大的恐懼如同萬年玄冰,瞬間將他從內到外徹底凍結!
柳清雅冰冷的目光,如同鋒銳的冰棱,先是在地上那團蜷縮顫抖、正發出微弱壓抑嗚咽的小小身影——李念安身上,短暫地、不帶絲毫溫度地一剮。
這混帳……
一絲混雜著厭煩與某種扭曲掌控欲的戾氣掠過心頭,卻并未停留。
旋即,那目光便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帶著一種更甚冰寒的、審視物件般的漠然,沉沉地、牢牢地釘在了不遠處——
那具癱軟在青石水缸之下,額角血肉狼藉,鮮血仍在無聲蜿蜒,已然徹底失去生息的軀體之上。
陸婉婉的尸體,如同一個冰冷刺目的休止符,死寂地橫陳在這片被血腥浸透的修羅場中。
這賤婢死得如此迅疾,倒像是狠狠摑了她一掌,打得她措手不及!
然,那滔天怒意不過翻涌一瞬,便被一股更為冰冷的理智強行壓下。
既死已成定局,當務之急……乃料理殘局!
多年侯府生涯磨礪出的心性,終在此刻顯出其狠厲底色。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將那股被愚弄的暴戾壓回心底,思緒如同淬冰的刀鋒,瞬間轉向如何處置眼前這具礙眼的尸骸。
目光森冷地掃過這方染血的院落,一個念頭電光石火般劃過腦海:
倒是天助!
也多虧了陸婉婉這賤人素日里性喜清靜,偌大一個院落,連同她自己,統共就只兩個貼身丫鬟并一個做粗使活計的老嬤嬤。
那個叫小蓮的賤婢,方才已在眼前杖斃,化作了一灘爛肉!
柳清雅眼底寒芒一閃,視線如同冰冷的探針,無聲地刺向這院落深處。
那么……余下的那一個丫鬟,連同那個粗鄙老貨……
便是下一個要解決的東西。
原本柳清雅是想將陸婉婉弄成廢人,待李牧之徹底厭棄后,再讓其“病逝”于人前。
如今陸婉婉自行了斷!死得這般快絕,反倒成了棘手的麻煩!
一絲精心布局被打亂的慍怒倏然掠過,旋即被更深的權謀算計強行按捺。
事已至此……唯有為這賤婢的橫死,杜撰一個“順理成章”的緣由!
譬如……身為主子的陸婉婉撞破貼身侍婢與府中粗鄙小廝行那茍且齷齪之事!
三人爭執撕扯間,那小廝急怒攻心,失手將這撞破奸情的主子狠狠甩開!
然偏生造化弄人……她頭顱不偏不倚,正正撞在那冷硬如鐵的青石巨缸棱角之上!
登時……香消玉殞!
此計雖屬急就,卻也能勉強自圓。
只需將那“奸夫淫婦”就地正法,再“恰好”尋得一二“目睹”經過的下人佐證……這觸目驚心的血案,便能生生扭曲成一樁因奸情敗露而起的“失手”命案!
又或者……
柳清雅眼底幽光一閃,另一個同樣陰毒的念頭浮上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