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成王昔日弒堵敖,今日商臣報叔冤。天遣潘崇為逆傅,癡心猶想食熊蹯?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成大心見斗勃冤死,便進宮直詣成王座前,叩頭涕泣道:“子上令尹何罪,遭此不白之冤!”因備述當時與晉軍對峙泜水,晉將陽處父如何使詐,約我退師一舍,來日渡河決戰,其卻趁夜退兵;我軍求戰不得,只得班師之故,如此恁般,說了一遍。最后起誓道:“當時臣為軍前主將,可證明令尹并無受賂之事。若以退兵為罪,罪宜坐臣。”成王聞罷,默然半晌道:“卿不必引咎,孤亦悔之矣!”因此便疑商臣,廢立之意乃決。
商臣聞說成大心進宮來見父王,心知不妙,就問太傅潘崇道:“斗勃離間我父子,被父王賜死。今成大心復入宮進譖,未知父王是否受之。內宮深不可測,如何得其確信?”潘崇答道:“你姑母江羋,自江國歸寧,這幾日始終與楚王朝夕相處,必知宮中之事。你可設宴招待故意不敬;如此如此,必可探知大王心意。”商臣從之,依計而行,便宴請姑母,席間無禮。江羋受到太子冷落羞辱,果然大怒,口不擇言道:“咄!你這卑賤匹夫,對姑母尚敢如此無禮!難怪我兄楚王,與成大心商議殺你,而立子職為太子也。”說罷拂袖出門,升車而去。商臣氣走姑母,急召潘崇以入,說道:“此話既出于姑母之口,可見父王欲要殺我,其事確實。”潘崇便問:“若使子職為王,你可甘心為臣以事之乎?”商臣答道:“自然不能。”潘崇又問:“可愿效重耳,長年逃亡在外乎?”商臣答道:“愈加不能。”潘崇聞此,乃現猙獰之笑,最后問道:“則可敢弒父殺弟,能發動政變乎?”商臣點頭答道:“我能!”潘崇擊節贊道:“欲成大事者,固當如是也!”于是獻計,如此如彼而行。
太子商臣聞計,見說非但能保己命,兼能為王,哪里還將忠孝廉恥放在心上?于是一迭聲應之,并依其計而行之。因暗中籌備數日,于楚成王四十六年十月某夜,率軍借口奏事入宮,包圍楚成王寢室,逼父自殺。成王知道心不能免,乃請求太子道:“方才我命庖役,正在后廚烹制熊掌。待為父食畢熊掌再死,未知可否?”商臣答道:“你企圖拖延,等待外援來救耶?既將臨死,食熊掌何用!”楚成王嘆息數聲,遂上吊自殺。次日一早,太子太傅潘崇命聚諸卿大夫于前殿,宣布國君因病暴死,遺命扶立太子商臣即位,是為楚穆王。書中暗表,楚穆王可謂中國史上首位弒父奪位者,開父子相殘先河;但回思當年成王本人,亦是以弟弒兄堵敖而即君位,今被其子商臣弒父,爭奈亦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乎?說過不提。
穆王即位,便與諸臣商議,為先父敬獻謚號。先議稱謚為“靈”,王尸竟忽開眼,怒目向天;商臣大懼,議改為“成”,成王這才復又瞑目。于是穆公為父治喪下葬,而后接受群臣朝賀,封賞功臣。因成大心乃為若敖族首領,穆王雖然不喜,也只得將其升為令尹;以潘崇為太師,使掌環列之尹,復以為太子之室賜之。其余各族公卿大夫,各有升賞。成大心既掌相權,由是若敖氏在楚國權勢復重,此后二十余年,包攬四任令尹。直至莊王即位,韜光養晦,然后一飛沖天,全滅若敖氏族,此乃后話。商公斗宜申聞成王之變,托言奔喪返歸郢都,與大夫仲歸謀弒穆王,事露二人被殺。斗宜申字子西,乃成得臣之弟,成大心之叔也。昔巫者范矞似曾云“成王與子玉、子西三人,俱不得其死。”至是其言果驗。
周襄王二十九年四月,秦穆公復使孟明視為帥,將兵伐晉。孟明視感激穆公不記前番兩度之失,再三重用之德,遂誓師東進。因渡河焚船,謂三軍道:“今后路絕矣,此去有勝無敗,敗則有死無生!”三軍感憤,且念三年前崤山之恥,由是勇往直前,攻取王官及鄗邑,接連大敗晉軍。秦軍三戰皆勝,晉人皆都固城以守,不敢輕易出戰。孟明視遺使返京報捷,秦穆公贊道:“此乃知恥而后勇,哀兵必勝者也。”遂親出秦都,自茅津渡河,親至崤山舊日戰場。命收拾山谷中秦人尸骸,為其發喪,掘坑封墓,哭祭三日。誓曰:“嗟士卒!聽無嘩,余誓告汝。古之人謀黃髪番番,則無所過。”以申思不用蹇叔、百里傒之謀,故作此誓。秦國君子聞之,皆為垂涕道:“嗟乎!主公之與人周也,卒得孟明之慶。”
秦穆公伐晉返師,乃升孟明視為亞卿,使與上卿由余共治秦國,由此兵威大振。時有西戎主赤班,初見秦兵屢敗于晉,倡率諸戎叛秦。及聞秦師伐晉大勝而歸,恐穆公將得勝之師移而伐戎,遂通過由余向秦伯奏請,聲稱愿率西戎二十余國,納地請朝,共尊穆公為西戎伯主。由余轉奏,秦侯從之,此便謂“并國二十,拓地千里,遂霸西戎”。壯哉!昔秦軍三戰三敗于晉師,穆公仍堅信孟明視之賢,能始終任用,所以卒成伯業,實可贊可佩者也。
西戎諸國愿奉朝請,聽命于秦,于是秦穆公之威名聲振諸侯,直達京師。周襄王欲冊封秦侯為方伯,使與晉侯并肩,議于眾卿。尹武公進言道:“秦雖霸西戎,然其位于西鄙,未若晉能勤王也。今秦、晉交惡,晉侯驩能繼父業,若冊命秦,則失晉歡。不若遣使賀秦,則秦知感,而晉亦無怨。”襄王從奏,遂命尹武公使秦,賜金鼓以賀。秦穆公拜受金鼓,自稱年老不便入朝,使公孫支隨尹武公如周謝恩。是年由余病卒,穆公遂以孟明視為右庶長。百里奚當時致仕在家,隱居已久,聞報兒子孟明視三戰三敗,又三敗三戰;今終打敗晉師,一雪前恥;又助穆公成就西方霸業,并受職為相。不由老懷彌慰,大笑三聲而亡,終年一百零五歲。百里奚既死,兒童不歌,舂者不詠。葬于故鄉南陽,墓曰麒麟崗七星冢。宋代黃庭堅路過百里奚冢,見斷垣殘碑,感慨系之,遂寫《過百里奚大夫冢》,其詩文道:
客行感時節,況復思古人。何年一丘土,不見石麒麟。斷碑略可讀,大夫身霸秦。
虞侯納垂棘,將軍西問津。安知五羊皮,自鬻千金身。末世工媒孽,浮言垢道真。
幸逢孟軻賞,不愧微子魂。
百里奚死后未幾,蹇叔亦在秦都去世,年過百歲,高壽而終。真是人間少有知己,千古難聞佳話,可謂“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者。秦穆公憫之,賜以金帛,親往致祭,使西乞術、白乙丙輿梓返鄉,歸葬宋國铚邑,至此終得葉落歸根。蹇叔平生曾作四大預言,其一預言公孫無知之死,其二預言王子頹之敗,其三預言虞國之亡,其四預言秦師必敗于崤。至此蓋棺定論,四大預言無一不是奇中,則蹇叔便可奉其為預測家門派鼻祖,然后方有鬼谷子也。百里奚與蹇叔之事,遠比管仲與鮑叔牙之交精彩,就此按下不提。
復說百里奚與蹇叔二人姓氏,由來以及去向。百里奚出自姜姓,原稱孟明,因功被秦穆公命為大夫,封于百里,故稱百里奚。其后代子孫,就有以其封地命為姓氏者,稱百里氏。又因百里奚名為孟明,后世子女亦有以先祖之名為姓者,于是才有明氏。而據《通志·氏族略》記述,蹇叔原系商湯后裔,出自子姓;其后人就以祖名蹇為姓,稱為蹇氏,故此其又是蹇姓始祖,也是蹇氏惟一源流。至今蹇姓宗祠有楹聯曰:千里行師老成進諫;三朝著績銀印增榮。上聯內容,便指蹇叔極力諫阻秦穆公遠襲鄭國典故。另據《酒譜》記載:“秦穆公伐晉及河,將勞師,而醑惟一鐘。蹇叔勸之曰:‘雖一米,可投之于河而釀也。’于是乃投之于河,三軍皆醉。”是說只因蹇叔一語,秦穆公將一鐘醑投入河中,其河水便皆化為美酒,令三軍皆能喝醉。則此酒為何?便是如今陜西鳳翔所產,中華名酒西鳳是也。鳳翔古稱雍州,此段故事在雍州流傳兩年余年不絕,便成“蹇叔半句吉言,穆公一河美酒”典故。
便說古秦國之地,向與鳳凰淵源極深,歷代傳說不斷。早在周文王興于周原之時,便有“鳳鳴岐山”傳說,前文已經表過,此處不提。卻說秦穆公時,更有弄玉乘鳳,亦是經典傳說,既行筆至此,便容說話人敷演一回,以饗列位看官可也。話說秦穆公有一幼女,因出生時適逢有人獻璞入宮,命匠人琢之,得碧色美玉,故以為祥瑞,便愛此女為珍寶。當愛女周歲之時,命宮中陳設諸物于晬盤,使女擇而取之,是謂“抓周”之俗也。公主觀玩良久,別物一概不理,獨取此碧玉,弄之不舍。穆公大喜,因為公主取名為弄玉。及年紀稍長,姿容絕世,且又聰明無比,善于吹笙,就口自成音調,聲如鳳鳴。仿佛天生便會,無人能為其師。穆公鐘愛弄玉,筑重樓以令居之,名曰鳳樓。樓前又有高臺,名為鳳臺。
弄玉年十五時,穆公欲遍索諸侯公子,為愛女求婿。弄玉聞之,向父親誓約:“必是善笙或善絲竹之人,能與我唱和者,方是我夫,他非所愿!”穆公應之,使人遍訪,但不得其人。忽這一日,弄玉坐于鳳樓,見天凈云空,月明如鏡,便呼侍兒取笙,臨窗吹之。那玉笙聲音清越,響入天際,空中若有引簫而唱和者。弄玉驚異,乃停吹而聽,簫聲亦止,余音裊裊不斷。弄玉臨風惘然,癡癡不語,因不勝冷月沁寒,乃將玉笙置于床頭就寢。
未及片刻,便入夢中。見西南方天門洞開,五色霞光,照耀如晝。一美貌少年羽冠鶴氅,跨鳳而下,立于鳳臺,謂弄玉道:“我乃太華山之主,奉上帝之命,與卿結為婚姻。”弄玉便問:“君子既欲與我成婚,可知我之誓言否?”少年不答,乃于腰間解下赤玉簫,倚欄吹之。其彩鳳舒翼鳴舞,與簫聲唱和。良久奏畢,對弄玉道:“此曲名曰《華山吟》,今可授卿。”弄玉猛然驚覺,夢中景象宛然在目,《華山吟》亦余音在耳,絲毫不忘。
弄玉將夢中情形言于穆公,并奏華山之吟,不由人不信。穆公乃使弄玉描繪夢中少年影像,派孟明視持之至太華山訪之。孟明登太華山,至明星巖下,果見一人羽冠鶴氅,玉貌丹唇,與公主所繪畫像一般無二。孟明視遂以國君所托言之,并叩其姓名。少年答道:“某名蕭史,粗解宮商,別無他長。即左庶長親來相召,不敢辱命。”孟明視遂請共載而回,引蕭史入謁秦侯。穆公便于鳳臺召見,視蕭史形容瀟灑,先有三分歡喜,乃命吹簫。
蕭史奉命,遂取赤玉簫在手,嗚嗚咽咽,吹奏起來。才品一弄,清風習習;奏第二闕,彩云四合。演至第三章節,見白鶴成對,孔雀數雙,棲集于臺上,依節起舞;又百鳥和鳴,曲終多時方散。時弄玉坐于樓中簾內聽之,命侍女出謂父親道:“此真女兒之夫也。請問其笙簫來歷!”穆公聞言,便以此問之,蕭史答道:“笙者,生也,女媧氏所作,義取發生,律應太簇。簫者,肅也,伏羲氏所作,義取肅清,律應仲呂。因象鳳鳴,故百鳥翔集。”穆公大喜道:“寡人有愛女弄玉,頗通音律,愿配郎君,幸子勿辭。”蕭史拜謝。
穆公乃命太史擇吉,與其二人婚配成親,并拜蕭史為中大夫。蕭史不與國政,日居鳳樓,不食人間煙火。弄玉學其導氣之方,亦漸辟谷絕粒。約居半載,夫婦正于月下吹簫,遂有紫鳳、赤龍自天而降,止于鳳臺。蕭史見此,遂止吹奏,謂妻弄玉道:“我本上界文曲星官,奉上帝之命下凡,整理人間史籍。周宣王末年,史官失職,是為夫連綴本末,備其典籍遺漏。周人以吾有功于史,遂稱為蕭史,今歷百十年矣。因此功得為華山之主,因與卿有音樂夙緣,故先以簫聲作合,又入卿夢境,得為夫妻。今我吹簫引鳳來迎,與卿可以去矣!”于是蕭史乘龍,弄玉乘鳳,自鳳臺翔云而去,不知所終。今人稱乘龍快婿者,正出于此典也。
此乃上古神話延續,自非信史,看過既罷,按下不提。只說孟明視渡河焚舟伐晉當年,晉襄公雖避戰于秦,但為維護先父霸業,便以不尊王室為借口,率宋、陳、魯、衛、鄭諸侯,集六國聯軍進攻沈國,一擊而潰,沈國自此一蹶不振。列位看官!你道沈國何謂?書中暗表,實乃春秋時期弱小方國,又名聃國,位于今安徽臨泉縣境。周初武王克商之后,封最小同母弟季載于此,稱為聃侯;季載又為周成王司空,位列三公。當時聃國是為侯爵大國,北至黃河、東至杞、西至東虢、南至陳國。平王東遷后,季載后裔另封沈國之地,乃今上蔡平輿沈丘一帶。據《水經·汝水注》云:“汝水又東南,左會澺水。又東經平輿縣故城南,舊沈國也,有沈亭。”是說沈國最后國都遺址,是在河南平輿北射橋鎮古城村。
周平王另封季載后裔于沈,定都汝南一帶,號汝南國,首任君侯名忽,故稱為沈君忽。其父庚向乃為周朝卿士,曾助平王東遷有功,故封其子為汝南方伯。后因踐土之盟,被降為子爵,故沈忽后世之君便稱沈子。沈國降為子爵之后,愈加位卑勢弱;又因位于晉楚等強國之間,便在春秋爭霸中左右為難,苦不堪言。只因地近強楚,便只得與楚國交好。亦因沈國是為楚國同盟,因而屢遭中原諸國討伐。此番六國伐沈,便是晉楚爭霸中殃及池魚明例。
沈國被伐消息傳至楚國,當時正是楚穆王即位次年,聞報不由大怒,遂以牙還牙,舉全國大軍北上,來攻江國,以迎中原諸侯。列位看官!你道此江國又是何謂?據《世本》及《史記》記述,江為嬴姓方國,開國始祖名江元仲,乃伯益第三子也。伯益因輔佐大禹治水有功,帝舜賜姓嬴,是為嬴姓各族祖先。江為小國,先依附于楚,齊國稱霸時,又改依附于齊。魯僖公二年,齊侯服江、黃二國,并使參與陽谷及召陵之會,江國故此得罪楚國。閑話敘過,書歸正本。便說楚穆王將兵來攻江國,以此報復中原諸侯聯軍,晉襄公聞報,便使陽處父為將,率周天子成周之師及諸侯聯軍,往攻楚國方城,以救江國。聯軍行至半路遭遇楚軍,諸侯卻不敢戰,各自尋路躲避。陽處父見此,便知無法作戰;復聞秦國將要襲晉,只得引還。楚穆王聞說諸侯聯軍星散,于是乘機吞滅江國,又一諸侯就此退出歷史舞臺。
秦穆公聞說江亡,為之服哀,對諸卿說道:“今坐視同族被楚所滅,雖不能救,敢不矜乎!吾自懼也。”周襄王三十年,鄀國(河南淅川)背楚親秦,繼而復又背秦親楚。秦軍攻之,鄀國不敵,復遷于上鄀(湖北鍾祥);遷徙之后未久,便滅于楚。鄀子后裔此后便以國為姓,稱為鄀氏。同年,六國背楚親齊,楚又攻之,六亡。楚穆王就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復滅蓼國。六國故地在今安徽六安一帶,傳為皋陶之后封地;蓼國在今河南固始縣境內,為偃姓之國,亦是皋陶后裔封地。又或說是為姬姓國,高陽氏庭堅后裔所立。
楚穆王大肆俘侯滅國,由此勢力北越淮河,北境已至中原之境。秦穆公聞報陽處父率周師及中原諸侯南征,無果而還,自是不敢與楚爭鋒;便欲振奮精神,升朝坐殿,會集眾卿,商議南下伐楚,再次一決雌雄。正在議事之時,忽有人來報,說上卿由余病篤,明夜亡于府中。穆公聞報,大叫一聲:“天喪我也!”口吐鮮血,倒于座上,就此臥病,厭言兵革,伐楚之事遂寢。乃罷朝三日,命厚葬由余,為防被盜,造墓四座。又賜其后世子孫,便以祖名為氏,衍生出由氏、余氏。其后未幾,上大夫公孫支亦卒。孟明視見朝中將空,心憂秦國社稷,乃求見秦伯道:“今有子車氏三子,分別名為奄息、仲行、鍼虎,并有賢德,國中稱為‘三良’,可令入朝參與國政。”穆公遂皆拜為大夫,恩禮甚厚。
由余既死,便敘其功,以結其生平。話說當春秋時期,秦穆公志在稱霸中原,卻屢為晉國所阻。尤其崤戰慘敗,蹇叔與百里奚先后去世,穆公方悟,以秦國目前國力,根本不足以與晉國爭霸。便在此時,由余自西戎而至,便為秦國指明一條更為廣闊開拓空間。縱觀秦國創業之史,就是不斷與西戎征伐廝殺歷程。秦國歷代君主,皆被西戎壓制,即使到穆公之時,秦國在關中也只占陜甘南部,而甘隴之地皆在西戎諸部之手。西戎部族民風彪悍,經常突襲秦邊,是為極大后患,故秦國欲與河東晉國稱霸中原,也需除去西戎后患方可。
比起北狄、東夷與南蠻,西戎之于中原,可怕之處有過之而無不及,且其壓力從來都只由秦一國承擔。故若僅以武力硬拼,秦國不但無法稱霸西陲,恐怕自保猶不可能。當時在西戎諸部之中,最強大者乃是綿諸部(今甘肅天水),乃為諸戎領袖。故若欲降服諸戎,須先擊敗綿諸,其勢顯然。故當秦國崤之戰慘敗次年,綿諸王派由余出使秦國,名為結好,實為打探秦國虛實,以備東進滅秦也!然由余雖然生于綿諸,但不忘祖先乃是晉人,還飽讀詩書,只因對華夏族一念不泯,就此挽救炎黃一脈。便其自身,亦未知能為中華文明立此存亡續斷蓋世奇功。當由余入秦,穆公經蹇叔提醒,便知其為間諜,由此施計,力爭其反祖歸宗。
蹇叔為策反由余背戎投秦,遂向秦穆公獻計,須如此如此。穆公從之,先帶由余參觀秦國錢糧以及宮室建筑,以示國力。由余因觀秦都雍城,及龐大墓葬規模,見穆公面有得色,遂道:“此宮室積蓄,若役于鬼神,則鬼神勞矣;若役于百姓,則百姓苦矣。國富民安,方可必勝。似此勞民傷財,外強中干,民必棄也。”穆公聞而大驚,更奇由余之才,于是說道:“我中原諸侯皆以禮樂治政,猶不時禍亂;戎夷無此,何以為治?”由余答道:“中國向以禮樂為治,則禮崩樂壞,便是禍亂根源所在。我戎狄向以淳樸待人,故有圣人之治。”
穆公未能打動由余,便又納蹇叔之薦,向內史廖問計。內史廖乃獻中國史上最早之“美人計”,建議送女樂十六名于綿諸王,以消磨其雄心壯志。又獻離間之計道:“可借由余留戀故土之情,將其款留在秦,不使其如期回國,以引發戎王懷疑。如此便可造成其君臣誤會,則由余終必為秦所用也。”穆公聞罷,這才明白蹇叔之意,原來此等陰謀詭計,君子不為,故薦內史廖為之。于是即刻依計而行,期年后果得由余歸秦。又用由余之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綿諸,逼令綿諸王率國二十歸服。于是秦國辟地千里,遂伯西戎。當年周室東遷,便遭戎患所致,故此秦國西拓,周王專派召公致賀,封秦穆公為西陲伯主,并賜金鉦戰鼓,望其繼續御戎,尊王攘夷。秦穆公遂令改滋水為霸水,并在東岸修筑霸城,以彰霸業。
便因由余歸秦,方終助穆公成就西方霸業,恢復宗周舊疆。由此更將戎狄異族擋在甘隴塞外,長達數百年之久,直至秦亡。數百年來,胡騎鐵蹄不度陰山,使關中平原農耕文化得到充分發展,以供秦國最終完成統一六國偉業,完成首次華夏文化大融合。故敘由余存續華夏文明之功,說其功高蓋世,毫不為過也。其后兩千年間,歷代史家對由余評論不斷,車載斗量,不能窮盡;各類傳說軼聞,亦常見諸文海。北宋朝時所輯《太平廣記》,其中有一篇名為《宣律師》者,便說秦穆公時,曾于扶風獲一石佛,穆公不識何物,棄于馬坊之中,穢污此像,因此染疾。侍臣由余便對秦穆公道:“臣聞周穆王時,有化外之人來我中國,自稱佛神。穆王乃為其于終南山造中天臺,又于蒼頡臺造神廟,名三會道場。主公今所患之疾,乃佛神怪罪受污,故而為之。”穆公乃取其石像澡浴,安置清凈之處,宰三牲祭之。由余道:“臣聞佛清凈,不進酒肉;所有供養,燒香而已;所可祭祀,餅果之屬。”穆公遂于渭水南筑高四臺,聘工匠鑄銅佛以供之。未幾由余病死,尼泊爾王子喬達摩·悉達多降世。
此后三年,秦穆公身體每況愈下,時或恍惚。周襄王三十一年,春二月望夜,穆公坐于鳳臺觀月,想念愛女弄玉,朦朧睡去。夢見蕭史與弄玉乘鳳來迎,同游廣寒之宮,清冷徹骨。既被侍衛由夢中喚醒,便又得寒疾,下痢不止,數日薨逝。在位三十九年,年六十九歲。因死時精神健旺安泰,毫無痛苦之色,國人皆都以為,是為尸解成仙去矣。穆公初娶晉獻公之女,生太子嬴罃,至是即位,是為秦康公。康公接受百官朝賀,即大位于雍宮,后葬穆公于雍陵。當下葬之日,子車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針虎頂靈扶喪,因感穆公知遇之恩,皆服身上暗帶毒藥,自殺殉主。國人聞而哀之,為賦《黃鳥》之詩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后世至宋,蘇東坡過秦穆公墓,乃題詞賦,以紀“三良”之事道:
橐泉在城東,墓在城中無百步。乃知昔未有此城,秦人以此識公墓。昔公生不誅孟明,豈有死之日,而忍用殉其三良哉?乃知三子殉公之意,亦如齊之二子從田橫。古人感一飯,尚能殺其身,今人不復見此等,乃以所見疑古人。古人不可望,今人益可傷?
一代雄主秦穆公既死,便說其軼聞,以結生平。時有郜人孫陽,又名伯樂,善于相馬,一日至秦,來見穆公。秦穆公問道:“寡人欲重用先生,奈何先生已經年紀老邁。未知你子孫之中,可有繼承卿技,能相良馬者乎?”伯樂答道:“臣有挑擔賣柴故友,名九方皋,其相馬之技不在臣下,請薦于明公。”穆公從之,遂召見九方皋,使其外出挑選千里馬。三個月后,九方皋選馬以歸,果是千里馬。此時穆公方才大悟,九方皋是為自己挑選千里馬,伯樂卻是在為自己推薦人才者。于是伯樂名聲大噪,人皆謂其非但善于相馬,兼善相人。
秦穆公在岐山設有牧場,專門飼養名馬。有日數馬脫疆逃跑,牧官四處尋找,卻在山下找到馬骨。牧官大怒,遂將山村中三百人俱都擒拿,押送入都,請穆公定奪。秦穆公聞說名馬被山民烹食,非但不怒,反而笑道:“我聞名馬肉精且硬,非以美酒相佐,不能消化,必致胃腸受傷。”乃命賞以美酒,將三百余人全部釋放。其后經年,秦、晉戰于韓原,秦穆公陷入重圍,久不得出。正在危急之間,忽見敵陣大亂,一支騎兵約三百余人,如狂風般殺入。正是:得饒人處且饒人,仁德向來勝寡恩!欲問來者是誰?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