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魚腹藏劍刺王僚,斷臂焚妻智計高。滕玉自殺因何事,只因羞食魚半條!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吳越一帶,王公貴族建墓,形制煞是可怪,與中原風俗大不相同。中原諸侯之國,貴族建陵修墓,皆都要選高阜之處,林深樹密之所,且向陽之坡為之。而吳越之國,卻是掘地為池,堆土成墩,再用巨大條石于土墩上砌成墓室。其墓建成,則注水入所挖掘之地,使之成湖,只留一條堤壩作為下葬墓道。待下葬完畢,再毀其堤壩,則陵墓便成湖中之島。其風俗緣何如此,歷來眾說不一,最為流行之論,是謂以防盜墓也。
只說滕玉下葬當日,吳王誘騙萬人入墓殉葬,姑蘇城中幾乎家家都有死傷,全城大放哀聲。便在此際,有二人自越國而來,行入姑蘇城中。此二人一男一女,男子二十余歲年紀,風度翩翩;女子只有十六七歲左右,模樣俏麗無雙。果是金童玉女,天上佳偶,人間絕配。列位看官!你道來者何人?原來男者非是別個,正便是計然之徒范蠡,女子卻是同門師妹,并無姓氏,因是為越國人,故自稱越女,單字名盈。父兄皆為獵戶,故家住深山密林,以采果行獵為生。十一歲時,因入林采果時遇一白猿,甚是通靈,常與越女爭果為戲。未過五載,越女自覺身體累盈,上樹爬坡,攀藤附葛,跨澗越嶺,皆如履平地,因自取名為盈。
越盈十六歲時,山中忽出一巨蟒,竄入獵家茅舍,將越盈父母及兄長皆都咬死,然后爬走歸穴。越盈采果歸來,見狀大悲且怒,便摘壁間長劍,沿其蹤跡尋至澗下山洞,與那蟒蛇相斗,不逾半日,竟將巨蟒殺死,剖腹取膽以歸。越盈將父母兄長埋葬,只余孤身一人,乃食其蛇膽,于是日間采獵,夜間練劍。也是她天賦異稟,將學自白猿輕身之技化入劍法之中,又得那枚蛇膽功力之助,除輕功卓絕以外,兼且力大驚人,甚于男子。未過半載,竟練成一套驚世駭俗劍法,可謂天下無對。忽這一日,越盈在林中又遇白猿,與其相戲。越盈此時已長大成人,見那雄猿相戲之間意帶輕薄,不由含羞帶怒,便折枯枝為劍,與其相斗。未經十合,只聽啪地一聲,枯枝正中白猿臂膀,右臂登時斷折。白猿大痛,哀號而去。
便在此時,忽聽對面山坡上有人喝采道:“好劍法!”越盈猛吃一驚,抬頭看去,只見那山坡上站立二人,一老一少,皆作道家打扮,那少年背上負一竹蔞。觀其形態,卻是深山采藥之人。書中暗表,那一老一少,便是計然與范蠡,自宛中而來,欲往越國訪友,自此路過。不料在此深山密林之中,竟見一少女與白猿相斗,于是駐足以觀。計然是個用劍行家,見此少女以枝作劍,招數精奇至極,竟是平生所未曾見,只十數招便將白猿擊傷,忍之不住,這才叫出聲來。越盈將他二人相了一番,知是世外高士,于是丟棄樹枝,上前施禮。計然恐那姑娘多疑,遂自道來歷,順便將弟子范蠡亦介紹一番。越盈大喜,亦將自己身世說了,待說至父母及兄長皆被毒蟒所害,不由大放悲聲。計然見她身世可憐,孤身一人與世隔絕,于是大發慈悲,便即收為女徒,使其與范蠡兄妹相稱。因喜其劍法,便取名謂曰越女劍。
話說范蠡與師妹越盈此番來至姑蘇,本來是聞說吳王闔閭欲要建立霸業,正在招賢納士,故而來投,欲助其一臂之力,同時成就自己功名。未料剛至城外,便遇到吳王為愛女滕玉下葬,誘騙萬余國人入墓,封門為殉之事。二人立身高坡,將此情景全部看入眼中,聽在耳內,由是怒火沖天,將兩顆投靠相助之心,登時化為寒冰。那越盈年少氣盛,便對范蠡道:“師兄,如此暴虐之君,保他何為?不如今夜斬其狗頭,將去投楚!”范蠡老成,便道:“先入城中打探一番,見機行事可也。”越盈從之。于是兄妹二人入城打探,于此書接前文。二人行走在姑蘇城中,站立長街,眼見家家戴吊,戶戶號哭,知道萬人殉葬之事絕非虛假。范蠡雖然素日喜怒不形于色,此際亦是怒不可遏,便與越盈躲入街角,暗自議道:“如此昏君,若不殺卻,你我枉負俠義之名。賢妹可仗絕頂輕功,于今夜進宮,取其首級,我等去投楚王便了。”越盈剛然允諾,忽一輛車駕停于面前,一位老者下車施禮,問道:“二位得非計老夫子高徒耶?某乃季札,汝師之摯友也。見此位女俠殺氣外露,莫非欲刺吳王乎?”
范蠡聞是賢公子季札,急忙施以晚輩之禮,問道:“我等欲刺昏王,子何以知之?”季札道:“我自城外跟隨,二位竟然不覺,可見殺心之重,不顧其他也。昔專諸之刺王僚也,彗星襲月;要離之刺慶忌也,倉鷹擊于殿上。殺機一起,天象示變,惟智者識之。二位欲刺闔閭,已形之于外,天地亦變色矣。今雖闔閭暴虐,枉殺萬人,但自當遭受天譴,不可以人力而報之也。慶忌雖死,吳國西有強楚,南有悍越,皆都虎視,欲興大兵。若二位刺殺吳王,則宗室后繼無人,朝無姬氏重臣,則吳國大亂,宗祀必絕,社稷必亡。吳民何辜,遭此涂炭?二位欲為萬人復仇,反至舉國傾覆,豈非以暴易暴,有干天和也?惟子慎思。”
季札言罷,再不多說,拱手登車而去。范蠡品其話中意味,嘆道:“真賢德公子,悲天憫人之論也。吳人之仇,不應由我外人出手報之,此言是也;且長輩之命,違之不祥。但吳王之虐,不可不儆。”越盈忽靈機一動,說道:“季子既云我兄妹不可下手,則何不借其敵國勢力,以報其無邊罪愆?”于是與師兄附耳商議,如此如彼。范蠡大喜道:“善哉,此計大妙,可謂一舉兩得。”于是命令照計行事。越盈聽從師兄吩咐,由是當夜施展絕頂輕功,潛入吳王內宮,將其寢室壁上所懸湛盧劍盜出;并與師兄連夜離吳去楚,第五日夜間復潛入郢都楚宮,將此劍放在楚昭王床頭。端地是仙家手段,千里傳劍,神鬼不覺。
卻說楚昭王翌日醒來,忽見枕畔有劍,不由駭甚。時逢相劍者風胡子在楚,遂召入宮,以劍示之。風胡子觀劍,驚問:“此劍何來?”楚昭王道:“一覺醒來,得之枕畔,不知何兆。”風胡子道:“恭喜大王,楚國將興矣。此劍名湛盧,乃劍師歐冶子為越王允常所鑄,共有五口,皆稱世之名劍,削鐵如泥。吳王壽夢聞而求之,越王不敢不從,乃獻魚腸、磐郢、湛盧三劍于吳。傳至吳公子闔閭,便以魚腸劍刺王僚,磐郢劍陪葬其亡女滕玉,惟湛盧之劍在焉。”楚昭王聞說是湛盧,大吃一驚道:“既是吳王隨身之寶,卻因何到至寡人枕畔?莫非是其派刺客來殺我乎?”風胡子搖頭道:“非也,豈有刺客入室,不取人頭,反將寶劍留下之理!臣聞此劍乃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但若其主人大行逆理之事,其劍即背主他往,自擇賢德之主投之。此劍所在之國,亦必國祚綿遠。今聞闔閭弒其兄王僚自立,又無辜坑殺吳都萬人殉葬其女;湛盧之劍突現楚宮,是去無道而就有道也!”楚昭王聞言大悅,乃設祭祖廟,供劍三日,方佩于己身。百官以為天瑞,交相稱慶。
闔閭失劍,正自亂尋,并殺內侍數十人,毫無影響。忽有人細作報來,說楚國君臣同往祖廟祭祀,慶賀天賜湛盧寶劍。闔閭怒道:“何為天賜?此必我宮中有通楚者,盜吾寶劍以取悅楚王也!”遂升殿設朝,命孫武為將,伍員、伯嚭副之,率師伐楚,勿必生擒楚王,奪回湛盧寶劍。因恐楚強吳弱,眾寡不敵,復遣使至越,請發兵相助吳國。但彼時越為楚之附庸之國,越王允常豈肯輕與楚絕交?于是打發吳使回去,不肯發兵。吳王聞而怒道:“伐楚之后,再滅南越!”便有伐越之心。孫武出師,攻拔楚之六、灊二邑,因后兵不繼班師。
闔閭三年,乃是魯昭公三十年,孔子四十歲,自稱“四十不惑”。此年澹臺滅明出生,字子羽,魯國武城人氏,孔子晚年弟子,名列七十二賢之一。澹臺滅明生來狀貌甚惡,成年后欲事孔子為師,孔子以為其貌丑必至材薄,因而不喜。據《史記》載,滅明既已受業,退而修行,行不由徑,非公事不見卿大夫。南游至江,從弟子三百人,設取予去就,名施乎諸侯。孔子聞之,嘆道:“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所謂“南游至江”,便是前往今南昌之地。當時江西全境屬楚,中原諸國稱為蠻夷之邦。楚國為與中原諸國融為一體,治國及外交禮儀皆依周制,故請澹臺滅明前來傳授儒學。未料澹臺滅明到達楚國,竟有弟子三百人相從,設去就,名施乎諸侯,足見其弟子之眾,聲名之大。其后三百徒眾分別深入南楚腹地,對楚文化產生廣泛且深刻影響,皆都尊儒。故此豫章雖然遠離中原,但自春秋末以來從不被稱為蠻夷。澹臺滅明死后,豫章人為其立祠祭祀,并立澹臺門以表紀念,進賢縣也因其曾南游至此而名。“人不可貌相”之典,既源于澹臺。
澹臺滅明為世人所知,亦在其重義輕財之舉。據《括地志》記載:一次,澹臺滅明身帶價值連城寶珠渡河,舟至河心,忽有二蛟從波濤中躍出,對渡船成夾擊之勢。舟子道:“蛟龍從不襲舟,此為二龍奪寶之勢,必是公子身上有寶也。若是將寶物擲于江心,則蛟龍自退。”澹臺滅明聞言怒道:“吾雖身攜寶珠,然可以義求,豈可以力劫之乎?”遂揮劍斬二蛟于河內,然后才將寶珠投入水中,以示毫無吝嗇之意。此種高尚品德,被魯人喻為“寧讓錢,不讓言”,代代傳承至今。可謂今之山東人性格,猶有澹臺滅明“斬蛟舍珠”遺風也。
澹臺出生當年,吳軍北渡淮河伐徐,放泗水淹徐國。徐子章羽見城不能守,遂披發文面,率妻子自縛出城,跪求吳王保留徐國祖祀,闔閭不準。章羽遂帶族人奔楚,徐自此國除。徐氏出于嬴姓先祖大費,又名伯翳,或曰伯益。大費生二子,一曰大廉,為鳥俗氏之祖;二曰若木,為費氏之祖。若木被封于徐,因建子爵徐國,歷夏、商、周三代,至此被吳國所滅。章羽奔楚之后,其后代子孫便以國名為姓,稱徐氏。則徐侯章羽,便為徐氏得姓之祖。
闔閭四年,乃周敬王九年。薛獻公任谷病逝,為薛國之君六十四年,乃春秋時期諸侯中在位時間最長者。晉定公姬午聞之,派遣大夫荀躒前往吊唁。薛獻公后裔子孫中,便有以先祖名字為姓氏者,稱為谷氏,世代相傳至今。西周初年,周武王封任姓后裔畛于薛,由此建國,位為侯爵。自任畛開始,相傳三十一世,為齊所滅。齊威王將其少子田嬰封于薛,謚靖郭君。田嬰去世后,田文繼封薛邑,即所謂戰國四公子之一孟嘗君也。此乃后話。
越明年,吳王闔閭怒越王前不從己伐楚,且欲擴張國土,翦除楚國羽翼,便謀伐越。孫武諫止道:“楚國未破,不可同時再與越國結隙,以成腹背受敵之勢也。”闔閭不聽,必欲伐之,遂出兵南向。越王允常聞吳軍無故來伐,乃寄書闔閭道:“吳不信前日之盟,棄貢賜之國,而滅其交親,不恐遺笑于中原諸侯乎?”闔閭不理其言,遂以孫武為將,伯嚭為副,引軍前至檇李。兩軍交戰,孫武擊敗越兵,伯嚭縱兵大掠而還。孫武雖勝,但還朝后私謂伍員道:“四十年之后,越國必強,而吳勢盡矣!”伍員笑道:“我其壽不至此矣!”
越王允常吃此大虧,痛恨吳王不已,遂遣使至楚告敗。楚昭王問計于令尹,囊瓦奏道:“既天賜湛盧劍歸楚,是敗吳之際也,況其前歲侵我六、灊二邑,今正宜報之。”于是便率舟師伐吳。闔閭便復使孫武為將,伍員為副,率師擊之。戰神駕到,更無玄奧,于是再次大敗楚師于居巢,并獲其上將羋繁以歸。闔閭親迎出城,大賞三軍,但笑對孫武及伍員二將道:“不入郢都,雖屢敗楚兵,猶無功也!”伍員答道:“臣豈須臾敢忘郢都哉?只因楚國向為諸侯之伯,楚軍亦天下之強,未可一戰而定勝負者。囊瓦貪鄙,且待其隙可也。”吳王信以為然,遂使其與孫武演習水軍于江口,以待楚國內部有隙可乘,再次發兵攻伐。
且說楚昭王自得湛盧之劍,雖屢敗于吳國,但自信楚有上天呵護,并不以為意。且常以湛盧揚威,召聚諸侯來賀。這一日,唐成公與蔡昭侯同來朝楚,各有所獻。蔡侯有羊脂白玉佩一雙,銀貂鼠裘二副,便將一裘一佩獻于楚昭王,以為賀禮。囊瓦見昭王佩玉著裘而出,甚為喜愛,便公然向蔡侯索取,亦求一裘一玉。蔡侯欲留以自用,因而拒之不與。唐侯有名馬二匹,毛如白練,高首長頸,名曰骕、骦,實乃天下希有。囊瓦求之,唐侯亦不與。囊瓦大怒,因私向昭王進言:“蔡、唐二侯來朝是假,刺探楚國虛實是真,欲為吳國做向導耳。”楚昭王信以為實,竟將二侯扣留囚禁。二侯無奈,直向囊瓦交出寶物,才得脫身。
蔡昭侯歸國,怒不可遏。因欲雪恥,又自知遠非楚國之敵,遂將長子送到晉國為質,就此背楚附晉,求晉侯發兵伐楚。時為晉定公三年,魏舒當政,乃集十七國大夫于狄泉(洛陽附近),商議伐楚,諸侯大夫懼楚之強,又皆不敢從。魏舒向蔡昭侯求索軍資,蔡昭侯婉拒,于是退還蔡質,伐楚之事遂罷。魏舒遂道:“我等既至京畿,成周城墻頹矣,何不為天子修之?”眾人皆應。魏舒遂命原壽過監工,自己獵于大陵澤,歸時死于寧(今河南獲嘉)。
蔡侯見諸軍解散,大失所望而歸。途中經過沈國,于是遷怒沈君附楚,使大夫公孫姓襲滅其國,虜沈君子嘉回蔡,繼而殺之。據后世史家考證,古沈字與聃相通,故又稱聃國,是周文王幼子季載封地,北至黃河、東至杞縣、西至滎陽、南至淮陽,實為侯爵大國。平王東遷之后,季載后裔沈君忽另封沈國之地,稱忽沈侯,號汝南國。踐土之盟時被降為子爵,故后世之君改稱沈子。沈國故地究竟封于何處,史學界頗多爭議,因在今之安徽臨泉、河南平輿、沈丘一帶,都有沈國古跡遺存可考,于是便各執一說,互不相服。說話人以為,因古籍通假字甚多,本來難辨;持以上諸說者,或是將沈、瀋、聃混為一談,亦未可知。
沈國位卑勢弱,在春秋時代強國爭霸中尋求生存,可謂左右為難,苦不堪言,故云“沈國之悲”。沈國因地近強楚,又有沈氏公族在楚為官,故舉國依附楚國為庸。亦正由于沈國乃屬楚國同盟,因而屢遭中原諸國討伐,從來不得安寧。早在晉襄公四年,晉、魯、宋、陳、衛、鄭等聯合伐沈,便使其一蹶不振。晉厲公時,討伐楚、蔡,又攻破沈國,擄走沈君揖初。其后四十余年間,沈國又兩次隨楚伐吳,沈子逞復成為吳國俘虜。此番適逢蔡昭侯遷怒,無辜受伐滅國,實可謂悲催至極。其滅國緣由,四字以蔽之,便是“毫無來由”。
沈國被滅,楚令尹囊瓦聞而大怒,便即興師伐蔡。大夫公孫姓建議求救于吳,蔡侯納之,即約會唐侯,共向吳國借兵,以次子公子乾為質。伍員接見蔡、唐二侯,暗中祝道:“今番蒼天保佑,祖宗呵護,使我得報父、兄及全家大仇!”于是熱情接待,復引見吳王闔閭,進言喜奏道:“唐、蔡二侯以傷心之怨,愿為先驅向導,助我伐楚。夫救蔡足以顯名,破楚更得厚利,一舉多得之事也。大王欲入郢都,機不可失!”闔閭明知伍員報仇心切,自己亦急欲滅楚圖霸,于是更不推托,乃受蔡侯之質,許以出兵。命蔡、唐二國,各將兵為前驅。
二侯去后,闔閭乃大閱車徒,簡選三軍,調兵遣將,大舉伐楚。遂命被離、專毅輔太子波居守姑蘇城,拜孫武為大將,伍員、伯嚭副之,弟公子夫概為先鋒,公子山專督糧餉。悉起吳兵六萬,號稱十萬之眾,從水路渡淮。蔡、唐二侯各引本國軍馬來迎,吳王命為左右翼,相從以進。三國軍馬臨行,孫武忽令軍士登陸,舍戰艦于淮水之曲,大軍自江北陸路走章山,直趨漢陽。伍員私問道:“舍舟陸行,軍馬易疲,何為如此?”孫武道:“我以下游溯流而上,則舟行水逆而遲。子不聞兵貴神速乎?若使楚國得徐為備,不可破矣。”伍員大服。
是時楚令尹囊瓦率軍屯于漢南,日夜憂慮吳軍濟漢來攻,聞其留舟于淮水,心中稍安。彼時楚王與群臣計議拒吳之策,公子申進言道:“子常絕非伍子胥對手,宜速令左司馬沈尹戍領兵前往,勿使吳人渡漢。”昭王準奏,便使沈尹戍率兵一萬五千,往助令尹囊瓦。沈尹戍至漢陽大寨,便問囊瓦:“吳兵從何而來?”囊瓦答道:“棄舟淮汭,自豫章而來。”沈尹戍笑道:“人言孫武善兵,不過如此。吳人慣習水戰,今舍舟從陸,必為我擒之也。”于是與囊瓦設計道:“我今分兵五千與令尹,命大將武城黑沿漢列營,將船只拘集南岸,令輕舟旦夕往來江面巡哨;末將率主力從新息抄出淮汭,盡焚其舟,再阻漢東隘道。但看我沿江舉火為號,令尹便引兵渡過漢江,攻其大寨,我自后擊之。如此吳軍水陸路絕,首尾受敵,其君臣皆必為我所擒矣。”囊瓦大喜道:“司馬高見奇絕天下,我謂雖孫武、伍員聯手,亦不及也。”沈尹戍遜謝,遂留軍五千相助囊瓦,自引一萬人銜枚裹蹄,望新息進發。
便說沈尹戍去后數日,武城黑欲獻媚于令尹,并欲獨自建功,遂進言囊瓦道:“吳人舍舟從陸,違其所長,今相持數日,其心已怠。令尹何不趁此渡江擊之,獨得全功?若待司馬繞至其背合攻,則被其分功大半,不顯令尹之能也!”囊瓦聞言,猶豫未決。部將史皇亦進言道:“武城將軍之言是也。近年以來,令尹屢戰吳軍不利,楚人多有微辭,朝臣亦多有詆毀之語。楚王倍受其惑,已懷怨于公久矣。若此番沈司馬獨占破吳之功,必將代子以主楚國之政,則令尹退而求為上卿,亦不可得也。若依武城將軍之計,非但兵貴神速,且又出其不意,不如渡江襲之,以求全功。”囊瓦被二人所惑,信以為然,遂傳令三軍,俱渡漢水。
楚軍渡江,至小別山列成陣勢,與吳營遙遙相對。囊瓦使史皇出兵挑戰,孫武使先鋒夫概迎之,只勁鼓三催,相交兩個回合,史皇大敗,走回本寨。囊瓦大怒道:“子令我渡江,今才交兵便敗,來日如何向司馬交待?”史皇面紅耳赤,并無一言可答。武城黑道:“令尹休怒。吳軍獲勝,必不設備。我可盡出精銳,趁夜襲其大營,必建大功。”囊瓦從之,遂挑選精兵萬人,待至當晚定更,披掛銜枚,從間道出于大別山后,往襲吳營。
按下楚軍行之于途,卻說吳帥孫武,見夫概初戰得勝,眾皆相賀,孫武卻道:“且休賀功。今史皇小挫,未有虧損,囊瓦今夜必來襲我大寨。便此一戰,便使楚軍片甲不回,彼時再賀全功不遲。”于是升帳派將:令夫概、專毅各引本部,伏于大別山左右,但聽號角殺出,唐、蔡二君接應;令伍員引兵五千,抄出小別山,反劫楚寨,伯嚭接應;自與公子山保護吳王,移屯漢陰山上,以觀眾將與敵交鋒。大寨中虛設旌旗,懸羊擊鼓,只剩空營。
時當三鼓,囊瓦親引楚兵殺至,見是空營,便知中計,急令退軍。忽聽號角長鳴,專毅、夫概兩軍殺出,兩面夾攻,先將楚兵裹去三成。囊瓦疾往回走,又聞鼓聲大震,蔡、唐二侯殺至,于馬上叫道:“還我肅霜寶馬,貂裘玉佩,可饒你不死!”囊瓦羞惱惶恐,正在危急,幸得武城黑引后軍殺至,救出囊瓦,奔回本寨。忽史皇引殘軍迎來,報說:“大營已被伍員所奪,正在趕來!”囊瓦心膽俱裂,急引敗兵轉身落荒狂奔,直到柏舉(今湖北麻城),方才駐足。此時天光大亮,正欲下令就地扎營,埋鍋造飯,忽見南方塵頭大起,戰車隆隆,旗幟如林,一支人馬殺來。囊瓦大驚失色,便要上車再逃,左右有眼明者看清對面旗號,急一把扯住道:“是自家兵馬,乃是薳射大人旗號。”囊瓦驚魂未定,來將已至,果是薳射。
薳射止住軍馬,上前與令尹見禮,說道:“君王恐令尹有失,特遣末將帶軍一萬,前來聽命。未知大人因何在此?”囊瓦大慚,便說戰敗之事。薳射道:“為今之計,惟有深溝高壘,待沈司馬兵到,然后合擊吳軍。”囊瓦急于掩罪,遂道:“今將軍初到,銳氣正盛,何不趁此與吳軍決一死戰?”薳射固執不從,且相別而去,相去十五里外,方才扎營。名曰互為犄角,其實不愿聽命于此位常敗將軍也。兩邊各懷異意,不肯一致對敵。
吳先鋒夫概探知楚國添兵一萬,薳射為將,乃入報元帥孫武,要求乘其遠來疲憊,自請率兵擊之。孫武道:“楚兵雖然遠來,其鋒正銳,且薳射善戰,非無能囊瓦可比,公子不可妄動,且待商議而行。”夫概請戰遭拒,悶悶不樂,退歸己營,言于部將道:“孫武一味謹慎,未知兵貴神速之要。吾將獨往破楚,殺入郢都,彼時看其羞也不羞!”于是命令本部五千精壯軍卒,四鼓造飯,五鼓啟行,直殺奔囊瓦營寨。有巡哨將校見前鋒拔營發兵,急報主帥;孫武聞而大驚,恐公子有失,于吳王處不好交待,急調伍員引兵五千,自后接應。
吳楚兩寨相距不過三二十里,放馬便到。夫概率兵于五鼓出發,將及楚軍大寨之時,滿天星辰未散。夫概見寨中全無準備,便發暗號,下令沖擊。五千精卒連同百乘戰車,便如海嘯山崩,疾風般一沖,楚軍營中登時大亂。武城黑聽得前營大亂,知道必是吳兵來襲,遂綽戟登車,招聚部眾,舍命敵住正面來敵。囊瓦于睡夢中被隨侍喚醒,昏頭昏腦出帳,不及登車,只聽弓弦響處,左胛上早中一箭,痛徹入骨。卻得史皇驅車奔至,命從人扶令尹登車,然后說道:“令尹先行,末將負失機敗兵之罪,當死戰卻敵。”囊瓦也不顧其說些甚么,卸甲乘車疾走,哪敢回頭?惶論接戰。僥幸乘黑擺脫敵兵,不敢回楚,竟奔鄭國去矣。
復說夫概在楚營中左沖右突,雖仗突襲殺傷楚兵不少,但畢竟眾寡懸殊,漸漸陷入楚軍重圍。又武城黑勇猛異常,接住夫概捉對廝殺,定要斬其于車下,戰數十合,勝負不分。戰至天明,忽聽營外號角長鳴,喊聲震天,原來是伍員率五千生力軍至,前來接應夫概。史皇提戟相迎,被伍員奮起神威,矛透前心,大叫一聲而死。武城黑聞而失驚,亦被夫概斬于車下。正是:瓦罐不離井前破,大將難免陣前亡!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