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破楚凌齊意氣豪,又思吞越起兵刀。好兵終在兵中死,順水叮嚀莫放篙!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吳兵陣角已亂,復經越王引軍親自沖殺,便即潰亂,不復成陣。越將靈姑浮驅車在前,只望著對方王旗麾蓋奔至,卻好正遇著吳王車駕。靈姑浮大喜,奮起神勇,只一戟刺倒吳王左御,復一戟刺倒車右。吳王大驚,急令御者調轉馬頭,預備逃走。靈姑浮便趁此間隙,撇卻大戟,就肋下抽出佩刀,踴身跳上吳王戰車,揮刀便砍。闔閭叫聲啊呀,身子望后便倒,右足自然蹺起,正好迎著飛來利刃,被削個正著。便聽嗤地一聲輕響,繼而便是吳王一聲慘叫,原來那鋼刀來勢甚猛,早已斫下吳王兩根腳指,連帶半截腳掌。
靈姑浮見一刀下去,未中要害,暗叫可惜,剛欲揮刀再砍,卻聽耳邊有人大喝一聲道:“越狗,休傷我主!”一桿長矛伸將過來,便將靈姑浮手中鋼刀磕飛。吳王忍痛睜眼,見是愛將專毅到來,急叫:“愛卿休要顧我,先殺此賊!”專毅應諾,回手又是一戟,來挑靈姑浮。此時靈姑浮手中已無兵器,哪敢支應?急順大戟來勢仰身,一個倒毛筋斗翻下王車,回到自己戰車之上,綽起大戟,復來擒殺吳王。專毅一戟驅退敵將,眼見主公身被重傷,于是忘記自身尚在沙場,不顧危險,急立住大戟,來扶吳王。便在此時,靈姑浮大戟已到,戟尖只在專毅背心里弄影。吳王驚叫:“賢卿小心!”專毅危急中將身一扭,只可躲開要害,卻聽撲嗤一聲,肋下鎧甲已被掠開,戟尖入肉三寸,血染征袍,已受重傷。
便在此瞬息耽擱之間,吳軍已自猝不及防中反應過來,開始反擊。王孫駱眼見王旗傾倒,料知吳王有失,由是引領衛隊及時趕到,救出吳王及專毅。靈姑浮見成混戰之局,己方大將皆未聚集,不敢緊迫,由是下車,揀起吳王所失半只腳掌,一只鞋屨,收兵回去獻功。吳軍雖然善戰,但吳王重傷,群龍無首,于是四散而逃;復被越兵自后掩殺一陣,由是死者過半,經歷從來未有大敗。闔閭被救回大營,因傷重難耐,急命即刻班師回國,留下重兵斷后,以御越國追兵。勾踐聞報吳軍撤退,下令不許窮追,于是吳軍殘軍得脫。吳王回至本國境內,因失血過多,便死于行軍途中。臨終遺囑,命孫兒夫差為己報仇。可嘆!如此一代雄主,只因窮兵瀆武,用兵不息,致有此禍。伯嚭等護喪而歸,乃與伍員共立太孫夫差即位。
夫差成服嗣位,為祖父治喪,卜葬于破楚門外海涌山。于是穿山為穴,以專諸所用魚腸劍殉葬,并劍甲六千副及金玉玩物充牣墓中。既下葬已畢,夫差下令盡殺工人以殉;伍子胥此時方才吃驚,暗道:“夫差意狠心毒,絕非常人可比。先王識人之能,我不及也!”獨自嗟嘆后悔,按下不提。三日之后,有人望見吳王下葬之處,有白虎蹲踞其上,因名其山曰虎丘山。有善望氣者以為,此乃是埋金之氣表現。后秦始皇使人發闔閭之墓,鑿山求劍,一無所得。其所鑿處遂成深澗,今虎丘劍池是也。專毅傷重亦死,附葬于山后,今不知其處。夫差既葬其祖,乃命子胥練兵于太湖,為報仇計。又使侍者立于庭中,每見自己出入,必大聲直呼己名問道:“夫差!爾忘越王殺爾之祖乎?”夫差必流泣答道:“誓不敢忘!”
吳王矢志報仇之事,早有人報入越國。越王勾踐問計于群臣,范蠡奏道:“吳國兵馬,甲于天下。越國弱小,若與吳國為仇作對,必須得人。臣舉一人,乃楚國郢都人氏,今隱居會稽山下,名曰文種,表字會,號子禽,實為安邦定國大才,并善扶困救危,行事往往出人意表。”勾踐聞而大悅,遂使范蠡致書喚至,亦拜為大夫。自此文種參贊國事,范蠡掌管軍政,二人一文一武,便為越王左膀右臂。范蠡因聞吳王練兵于太湖,亦與越盈加緊練兵。
周敬王二十六年春,吳王夫差除喪,乃告祭太廟,舉傾國之兵伐越。夫差親征,使伍員為將,伯嚭副之,取道太湖南下。越王勾踐聞說吳王來伐,聚集群臣計議,便欲出師迎敵。范蠡奏道:“吳君矢志圖報祖仇,志憤力齊,兵鋒正銳,恐不可當。我宜斂兵據險,堅守為上。”文種奏道:“臣聞夫差志盈氣傲,莫若卑詞請成,以滅其怒,俟其兵退,自后擊之。”勾踐道:“何示弱如此耶!闔閭且死于我手,況其孫乎?伐而不戰,以我為怯也。”
于是不聽范蠡、文種勸諫,悉起國中丁壯,得三萬人。乃命胥犴為將,仍以靈姑浮為先鋒,自統中軍,迎吳軍于椒山之下。兩軍對壘,夫差以鞭稍指越王而罵道:“老奴!今不殺汝,誓不回軍。”勾踐大怒,亦回罵道:“孺子!今必將你首級留此,以示眾于越人。”二人言語不合,遂命擺鼓交鋒。初合戰陣,吳兵退卻,夫差返車狂奔,折損百十將士,也不回顧。勾踐大喜,不顧范蠡勸阻,趨利直進,沿江而追,卻直入夫差埋伏,水陸并起,圍裹上來。夫差棄車上船,親自秉桴擊鼓,以激勵部眾。三軍將士勇氣十倍,攻擊愈急,勾踐漸漸不支。忽聽江上喊聲大作,鼓聲如雷,原來是文種帶領水軍溯流殺至,將越王接至船上。由是兩軍由陸戰轉為水戰,更增險惡。正激戰之間,將近午時,江湖上忽然北風大作,波濤洶涌,猶如水墻,拍向下風頭之越軍。吳將伍子胥與伯嚭各乘余皇大艦,順風揚帆而下,且命軍士順風放箭。吳軍俱用強弓勁弩,箭如飛蝗攢射,越兵頂風迎戰,如何抵敵?于是大敗,返舟而走。先鋒靈姑浮舟覆溺水而死,主將胥犴中箭身亡,越兵殺死溺亡,不計其數。
勾踐一路狂奔,直至固城方才停下腳步,上山扼險以自保。夫差率吳兵大至,圍裹數重,先命絕其汲水通道,后言于眾將道:“不出十日,越兵俱將渴死,我大仇可得報矣。”未料那固城山頂之上自有靈泉,兼且下流成溪,溪中有魚,取之不盡。勾踐便命捕魚數百,遣使下山饋贈吳王,以示飲食不絕。吳王大驚,遂解其圍,只命強攻山口。勾踐由此得脫,只留范蠡堅守山口,自率殘兵自后山潛行而走,間道奔至會稽山。因檢閱所余兵馬,只剩五千余人。勾踐仰天嘆道:“越國三十年來,未嘗此敗。悔不聽范、文二卿,以至于此!”
文種時在身側,乃獻策道:“事已至此,悔也無用。臣謂如今請成求和,猶可及也。”勾踐奇道:“吳王懷其祖父大仇而來,必要以報;況今大勝之余,滅我越國猶如反掌之易,如何肯許成談和?”文種奏道:“不然。吳王乃沾沾自喜之輩,凡事淺嘗輒止,不求徹底;太宰伯嚭系貪財好色之流,且忌功嫉能,與伍員同朝,而志趣不合。吳王乃晚輩后生,今用其祖父老臣,常畏事子胥,而昵于伯嚭。王若許臣攜帶重寶,私詣太宰之營,結其歡心,與定行成之約,則太宰言于吳王,無不聽從。和約若成,子胥雖知而阻之,亦無及矣。”
勾踐喜而問道:“卿見太宰伯嚭,將以何為賂,能使其許我之成?”文種奏道:“聞說夫差壯年,最喜女色;伯嚭老矣,只愛珠寶。有此二物,必許我成。”勾踐信然其計,乃連夜遣文種還至都城,請王妃遍搜越宮,選出絕色少女八人,盛其容飾;復加白璧二十雙,黃金千鎰,裝載兩車,夜造吳軍左營,求見太宰。伯嚭暗道:“越使夜至,必有所獻!”乃命召入。文種入帳跪拜,起而言道:“寡君勾踐年幼,不能善事大國,以致獲罪。今悔恨無及,愿舉國請奉吳王為主,因知太宰巍巍功德,言無不納,故命臣叩首轅門,借重美言。”伯嚭冷笑道:“越國旦暮且破,國中所有皆都歸吳,我又何必貪你小賄?”文種笑答:“越兵雖敗,然尤有萬夫以保會稽。若戰而不捷,將盡焚庫藏,保越王竄身異域,以圖楚王復國之事,安得遽為吳有?即使為吳盡有,然大半歸于王宮,太宰同諸將不過瓜分一二。孰若主成,使寡君委身太宰?則越國春秋貢獻,未入王宮,先入宰府,是太宰獨擅全越之利焉!”
伯嚭聞言句句有理,不覺點頭微笑。文種見此,便命八名美人入帳,指而言道:“此八女出自越宮,民間更有美于此者。寡君若蒙赦宥,當竭力搜求絕色,以備太宰掃除。”伯嚭大笑而起,執文種之手道:“文大夫舍子胥右營而趨左,必以某無乘危害人之意也。卿若有膽略,可隨某夜見吾王,以決其議。”遂盡收所獻,引文種同造中軍,來見夫差。伯嚭留文種在帳外,自己先入,備道越王勾踐使文種請成之意。夫差怒道:“寡人與那勾踐有不共戴天之仇,豈有言和之理?”伯嚭小心答道:“孫武曾言,兵者兇器,可暫用而不可久。越雖暫敗,國中尚有數十萬民,麾下亦有萬余精卒。若背水一戰,勝負之數尤未知也。今其君請為吳臣,王妃請為吳妾,越國寶器珍玩,盡掃以貢于吳;勾踐乞于王者,僅存宗祀而已。受越降以厚實,赦越罪以顯名;名實俱收,吳可伯于諸侯矣。必誅勾踐,孰若得其國?”
夫差細思伯嚭之言,由怒轉喜,乃命文種入見。文種聞說命進,以手加額道:“越國得存矣。”遂入帳叩拜,膝行而前,復申前說,態度卑遜至極。夫差便道:“勾踐既請為吳臣妾,則須從寡人入吳,可否?”文種稽首奏道:“既為臣妾,死生在君,敢不服事左右?”伯嚭在旁幫腔說道:“既勾踐夫婦愿來吳國,則大王名雖赦越,實已得之矣。”夫差大喜,乃許其成,命伯嚭與文種當場簽訂盟約,加用璽印。文種再拜,于是約成。
便說伍子胥雖掌右營,但夜來未睡,乃持戈巡營。忽聞說太宰伯嚭引陌生人夜入中軍王帳,便覺不妙,遂趨至中軍,直入王帳。見伯嚭同一位大夫立于王側,因不識文種,乃指而問道:“此子何人?”伯嚭答道:“越子之使,大夫文種是也。”子胥聞言怒氣盈面,遂不理伯嚭,轉問吳王道:“越使其來為何?既為國使,因何不白日見王?兩國交鋒之際,許敵國之使夤夜入于王帳者,必為間諜之事。”吳王陪笑道:“相父休惱。文大夫本是日間前來,先見太宰求成言和;太宰待以饗宴,飯后來見寡人,非為間諜之事也。”伍子胥道:“既如此,大王已許越國求和之議乎?”夫差無法避諱,只得答道:“已許之矣。”
伍子胥聽罷,直氣得面紅耳赤,怒發沖冠。連瞪了伯嚭幾眼,努力平復胸中恨怨,高聲叫道:“此議絕計不可。大王可先殺越使文種,再罷伯嚭之職,問其通敵之罪。臣來日親提三軍,往會稽山下,必擒勾踐,平滅越國,以報先王大仇,有何不可!”只這一番言語,吳王夫差臉色更變,伯嚭羞惱成怒,文種倒退幾步,靜觀其變。過得片刻,夫差言道:“自齊桓、晉文、秦穆、楚莊以來,諸侯凡圖伯業,罕有滅人之國,殺人降君者。相父專欲殺君滅國,不亦過耶?”子胥答道:“越與吳相鄰,有不兩立之勢,吳不滅越,越必滅吳。夫秦、晉之國,我攻而勝之,得其地不能居,得其車不能乘,故可許成。如攻越而勝之,其地可居,其舟可乘,此社稷之利,不可棄也。況先王大仇,若不滅越,何以謝立庭之誓乎?”
此最后一問,吳王夫差便即語塞,不能對答。伯嚭見吳王受窘,遂上前反駁道:“相國之言誤也。先王建國,水陸并封,吳、越宜水,秦、晉宜陸。若以其地可居,其舟可乘,謂吳、越必不能共存;則秦、晉、齊、魯皆乃陸地之國,其地亦可居,其車亦可乘,彼四國者,何不并而為一乎?若謂先王大仇,必不可赦,則相國之仇楚者更甚,何不遂滅楚國,而遽許其和耶?今越王夫婦皆愿服役于吳,視楚國僅納羋勝更不相同。相國自行忠厚之事,而欲王居刻薄之名,我謂忠臣,當不如是也!”夫差聞言喜道:“太宰之言有理,相國且退。”
文種屏氣肅立傍側,聽聞伯嚭這一番言語,暗自挑大指道:“此人真乃世之奇才也,辯駁恢宏,非常人可及。但此非其心中所思,乃珠寶美女在其腹中發言也,尤其難得,尤其難得!”正暗贊之間,伍子胥已被氣得面呈土色,只向吳王一揖,返身便走,臨出帳門嘆道:“悔不聽被離之言,與此佞臣同事!”恨恨不絕,步出幕府。大夫王孫雄迎面走來,驚奇問道:“相國如此懷恨,卻因何事?”伍子胥不答,只顧自嘆道:“越國十年生聚,再加以十年教訓,不過二十年,吳宮為沼矣。”王孫雄聞而愕然。伍員含憤,自回右營。
伍員去后,夫差頓覺渾身輕松,便問越王夫婦入吳之期。文種答道:“寡君蒙大王赦罪,必歸國悉斂玉帛子女,以貢于吳。愿大王稍寬其期,寡君焉敢負心失信?”夫差許之,遂遣王孫雄隨文種同至越國,催促勾踐夫婦早日起程;又命太宰伯嚭引兵一萬,屯于吳山以候,如勾踐愈五月不至,便進兵滅越。安排已畢,夫差便與伍員班師回吳,等候越王勾踐夫婦前來吳宮為奴。因而想道:“如此殺父大仇,若能使于身前時常戲侮之,豈非甚于一刀誅之?”由是大為得意。文種既蒙其饒過越王不殺,不由長松一口氣,遂與吳使王孫雄到至會稽山上,回報越王道:“承蒙吳王大恩,已許我請成班師,今遣大夫王孫雄監督行成。更有太宰伯嚭,屯兵江上,專候我王過江入吳!”勾踐點頭,向王孫雄稱謝不止,乃還越都,收拾庫藏寶物,搜括國中美女,同王妃啟行。群臣相送,勾踐泣道:“孤承先人基業,椒山一敗,遂至國亡家破,千里而作俘囚。不知此行,何日方是歸期!”群臣聽罷,莫不揮涕,痛哭出聲。
于是祭祀宗廟,辭祖而行,群臣送至浙江之上。范蠡具舟固陵,迎接越王,文種舉觴祝道:“皇天祐助,前沉后揚;禍為德根,憂為福堂。威人者滅,服從者昌;王雖淹滯,其后無殃。君臣生離,感動上皇;眾夫哀悲,莫不感傷。臣請薦脯,行酒二觴!”越王飲盡觴中之酒,淚流不止。文種復進言道:“昔成湯囚于夏臺,創殷商六百年基業;文王系于羑里,開姬周之業,至今五百余年矣,社稷未墮。齊桓公奔莒,晉文公亡翟,后皆一舉為伯。夫艱苦之境,天之所以開王伯也;王善承天意,自有興期,何必過傷,以自損其志哉?”
勾踐仰天嘆息,舉杯無語。范蠡進言道:“臣聞‘居不幽者志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古之圣賢,皆遇困厄之難,蒙不赦之恥,豈獨君王哉?臣又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今主上有去國之憂,臣吳之辱,我浙東之士豈無豪杰,與主上分憂擔辱者乎?”于是當場調度眾卿大夫,以釋越王之憂。范蠡自請隨主赴吳,分擔君憂,與吳國君臣勉力周旋,保護越王安全;文種自請留守國都,安撫四境,率領百姓生聚教訓,足備耕戰,以使富國強兵。太宰苦成、行人曳庸、司直皓進、司馬諸稽郢、司農皋如、太史計倪一班眾臣,皆都自陳職責,且指浙江之水設誓,必以上大夫文種為首,治國理民,強兵實庫,不使有失。
越王見此,胸襟大為舒展,遂舉酒言道:“孤雖入北國,為吳窮虜;然有諸卿懷德抱術,各顯所長,以保社稷,經營越國,孤復有何憂?”乃把酒話別,留文種與眾大夫守國,獨命范蠡偕行。遂登船徑去,再無返顧。越王夫人坐在船上,據舷而哭,淚水不絕。忽見江面上烏鵲翻飛旋舞,自空中俯啄江渚之蝦,意甚閑適。夫人感懷,因作《鳥鵲歌》道:
仰飛鳥兮烏鳶,凌玄虛兮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云間。
啄素蝦兮飲水,任厥性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
帆帆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
彼飛鳥兮鳶鳥,已回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
徊復翔兮游颺,去復返兮于乎。始事君兮去家,終我命兮君都。
終來遇兮何辜,離我國兮去吳。妻衣褐兮為婢,夫去冕兮為奴。
歲遙遙兮難極,冤悲痛兮心惻。腸千結兮服膺,于乎哀兮忘食。
愿我身兮如鳥,身翱翔兮矯翼。去我國兮心搖,情憤惋兮誰識。
其歌悲惋凄惻,舟中之人皆不能抑。越王強笑以慰夫人道:“孤高飛有日,卿其何憂!”既入吳界,見太宰伯嚭于吳山,先以金帛女子獻之。越王深謝覆庇之德,伯嚭一力擔承,許保其夫婦遲早返國,越王之心稍安。范蠡滿腹道家奇術,一眼便即看透伯嚭性格,于是按方抓藥,依其脾性盡心結納。伯嚭大喜,返吳路上,只數日功夫,便與范蠡成為莫逆之交。由是引軍押送越王至于姑蘇,入宮登殿,引見吳王夫差。勾踐夫婦伏于階下待罪,范蠡自將寶物女子,開單呈獻。越王再拜稽首道:“東海役臣勾踐,不自量力,得罪上國,罪孽深重。大王憐赦深辜,使執箕帚,誠蒙厚恩,不勝感戴。”夫差一面觀看禮單,一面洋洋答道:“寡人若念先君之仇,子今日絕無生理。”勾踐叩首道:“臣實當死,惟大王憐之。”
伍子胥見吳王有憐憫欲赦越王之意,遂出班奏道:“勾踐為人機險,今為釜中之魚,故巧言令色,求免刑誅。今日若不明誅其罪,一旦他日得志,便如放虎歸山,不復可制矣。”夫差聞言不悅,勉強答道:“孤聞伐人之國,不過使服。若誅降殺服,禍及三世。孤非愛勾踐不誅,恐見咎于天道耳。”太宰伯嚭在側,及時言道:“子胥為人,懷恨彌深。比如鞭尸棄骸,實非忠恕之道。且只明于一時之計,不知長久安國之道。大王至論,誠仁者之言,必得天帝之祐也。”夫差聞言大喜,連連稱是。子胥見吳王偏信伯嚭佞言,憤憤而退。
夫差雖不殺勾踐,但并非全忘祖父大仇,只為圖謀霸主,不欲背負滅國殺君之名,以免失天下諸侯之望也。于是盡受越國貢獻之物,復使王孫雄于祖父闔閭墓側筑一石室,將勾踐夫婦囚入其中,去其衣冠,蓬首垢衣,執養馬之事。此等羞辱,對于一國之主而言,猶生不如死也。則夫差之狠毒,勾踐之隱忍,皆在同時同地,得以淋漓盡致體現。勾踐夫婦在此苦熬受辱,尚幸有伯嚭時常差人私饋食物,僅不至于饑餓。吳王每次駕車出游,皆要勾踐親執馬楱步行車前,吳人皆指指點道:“此越王也!”勾踐低首斂眉,故作不聞而已。
便在越王勾踐夫婦與大夫范蠡在吳國服役受苦之際,魯定公十五年,孔子五十七歲,離開衛國,回到故鄉曲阜,居于魯國。在曲阜城南有村名曰馬灣,村西頭有廟,孔子在此講學數日離去。漢武帝年間,村民有知此事者將其廟改稱《圣人祠》,后又更名圣人廟,并在正殿設置圣人樓閣。此年子貢二十六歲,為魯國大夫。邾國君隱公來朝見魯定公,子貢陪侍在場,見邾隱公高仰其首,獻寶玉給魯定公。魯定公則低垂其首,將寶玉接過。邾子去后,子貢對其賓客說道:“重、邾二君,皆將死矣。”賓客驚問:“何以知之?”子貢道:“禮者,關乎生死興衰,皆應重視。魯公與邾子參與朝會,皆不依禮,行為昏亂。邾子高視獻玉,此謂之驕;魯公低首俯視,此謂之頹。驕則戰亂不遠,衰頹預兆疾病。魯公恐先死,邾子繼其后也。”不出四月,魯定公果死,邾國繼而發生內亂,邾隱公亦亡。賓客見此,皆謂子貢近乎圣人;孔子聞之,卻嘆息道:“不幸之事,便說中又有何用?子貢是饒舌之人也。”
魯定公在位十五年薨逝,子姬蔣即位,是為魯哀公。哀公二年,孔子由魯至衛,因衛靈公求問戰陣之事,孔子便預感衛國將生禍亂,于是去衛西行,經過曹國,又到宋國。宋國司馬桓魋不喜孔子,揚言欲要加害,孔子微服而行,連夜去宋還衛。衛靈公欲立少子郢為太子,公子郢推辭不受。是年四月,衛靈公薨逝,在位四十二年。靈公夫人命公子郢即位,公子郢卻如吳國公子季札一般,堅辭不受,讓位給太子蒯聵之子輒。于是公孫輒即位,是為衛出公。同年六月乙酉,趙簡子鞅差陽貨送太子蒯聵回國,欲使其即位。出公本欲讓位與父,衛國卿大夫及國人不從,反而發兵攻擊蒯聵。太子蒯聵不得入城,乃入宿邑自保,衛人罷兵。此后衛出公在位十二年,與父親分庭抗禮。孔子見衛國混亂,決定離衛去陳,子貢從游。
魯哀公元年春,楚昭王發兵包圍蔡國國都。蔡昭侯大懼,將男女奴隸分別排列捆綁,獻給楚王為禮出降。楚昭王將蔡國遷移到長江、汝水之間,撤軍返回。越明年,蔡昭侯因恨楚國,復向吳國告急。吳王夫差以為蔡國太遠,便命蔡昭侯遷都近吳,以利便于援救;蔡昭侯未與國中大夫商議,便即私下答應,并請吳軍入國,相助遷都。吳王遂派大夫泄庸到蔡國致聘,與蔡昭侯共謀,瞞天過海,分批逐漸將吳軍混進蔡國。待吳軍全部進入,逼令遷都,蔡人方才知道此事,于是大嘩,不肯答應。蔡昭侯這才召集國中大夫,宣布遷都詔命,并殺反對派公子駟以立威,同時取悅吳國。十一月,吳軍將蔡都遷到州來(今安徽鳳臺)。蔡人哭墓而遷,因此怨恨蔡昭侯開門揖盜,以致離鄉背井。兩年之后,蔡昭侯朝吳,蔡國大夫遣刺客蔡利,于途中刺殺昭侯。事后復殺蔡利遷罪,立昭侯子公子朔繼位,是為蔡成侯。
魯哀公三年,孔子六十歲,自謂六十而耳順。因過鄭國至陳,在新鄭與弟子走散,獨自在東門等候弟子來尋,呆若木雞。鄭人好奇圍觀,指指點點,不知是何國落魄老大夫,至于本地。子路、子貢等不見師尊,著急非常,見人便問,并敘孔子長相模樣。便有見者答道:“子所云夫子,未曾見過。倒在東門墻下見一老者,其顙似堯,其項類皋陶,其肩類子產,然自腰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喪家之狗。”子貢等聞而大喜,急急尋至東門,果見恩師,立在那里發呆,表情遲滯,毫無昔日神采。子貢上前拜見,向老師請罪道驚,并將路人所答言之。孔子聞說“累累若喪家之狗”之喻,遂欣然大笑道:“然哉,然哉!果是如此,果是如此!”于是離鄭至陳,居住三年。然陳國屢遭晉、楚、吳國輪番攻伐,孔子只得倉皇逃離。正是:不道落魄一老叟,卻云累累喪家狗!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