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徐軒回到了酒樓。
一樓大堂內,老掌柜撿了個靠窗的位置,一個人擺了兩盤小菜,一壺酒,慢慢喝著。
見徐軒進來了,老掌柜招了招手,又倒了杯酒擺在對面。
徐軒也沒客氣,一飲而盡,也不說話。
老掌柜知道徐軒既然愿意回來見自己,那定然是重新出仕一事已有著落,這個時候沉默下來也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一些消息罷了,等等就是了。
“三哥。”終究是徐軒先開口了。
“出仕的事情和右相談妥了?”
“談妥了,過幾日便要先去政事堂觀政了。我當年是以大理寺正之職離任。畢竟是五品堂官,重新出仕想在京城找一個合適的位置還是有點困難,即使是有老師幫忙也有不容易。等幾天去觀政一段日子重新熟悉熟悉政務,估計大概率就要去地方從一地刺史開始干。”
徐軒的語氣里說不上喜悅,反而有些失落或是抑郁。
老掌柜倒是看起來心情很好。
“這不是挺好的嘛。政事堂觀政,這不也是明擺著讓你提前接觸熟悉機要,以備后用嘛。地方也是個好去處,有右相大人在朝中為你操心,你在地方上只要有政績,還怕回不到京城?右相這些年得用的人不多,大多還是你們當年科舉的哪一科。當年的前三甲,沈鉞已死,尚致在任參議,你再去地方做一任刺史,等一兩年左相致仕,便可一起升遷回京,幫助右相主理朝政,也替大哥做些事情。無論怎么看都是好事一件,何故作此郁郁之態?”
徐軒抬頭,雙目微紅。
“能夠出仕我已經很滿足了,但三哥你怎么辦?顧瀾想收權的打算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次雖然有老師的面子幫我免了北上的差事。但這又何嘗不是削了他顧瀾的臉面?我是可以離開驍騎司了,但這一樁樁事,最終不還是得算到三哥頭上?”
老掌柜聽后明白了,原來徐軒是在擔心自家后面的安危。但他轉念一想,便是臉色一變,拍桌斥道
“糊涂啊,你不會是向右相請求在我與顧瀾的爭斗中幫我一手吧?你怎么這么糊涂!我看你是在檔案房十年昏了腦子。驍騎司是什么地方,特務機構,天子親軍!且不說他林梁如今只是右相,上頭還有個楊溫,就算是他升任左相又怎能插手驍騎司內部事務!皇帝只是病居宮內,雖然楊溫與內廷勾結欺上瞞下。但這不代表皇帝對外朝事務,內外勾結之行一無所知,奉御司的設立就是明證!從表面來看,設立奉御司是敲打顧瀾,但又何嘗不是警告楊溫和那群欺主的奴才!右相要是敢幫我那就是在向皇帝明示,我如今已經能插手天子親軍的內部事務了,再過一段時間誰能擔保皇帝會不會突然駕崩,然后我林梁再不知從那里摸出一份遺詔,三辭三請,自云德不配位,有負大行皇帝所托,從此面南而坐,稱孤道寡,自己坐一坐那皇位?”
“老師也不愿意插手,但是他保證能保三哥你一條生路。”
“那也夠了。”
“怎么能夠?保住性命不假,但是驍騎司的位置怎么辦?兄長是驍騎司出身,畢生精力才坐到這個位置,又怎能說放就放!”
“難不成你還想找其他人插手我跟顧瀾的爭斗?這朝廷內外但凡還有些見識的,沒一個人敢參與進來,就連你,重新出仕以后也要與我保持距離!驍騎司畢竟是天子親軍手握大權,內外勾結不論何時都是大忌!”
老掌柜緩了緩繼續說
“當今皇帝病居宮內快十年了吧,就是徹底罷朝也有五年了吧。文良,你千萬不要低估當今對權力的欲望和掌控朝局的能力。東宮養望二十年,不是任何一個人能夠忍受的。名義上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哪個位置下等了二十年,他掌控權力的欲望遠超歷代先皇。別忘了燕王之亂是怎么平的,也別忘了那一年數萬世家,宗室子弟是怎么死的。元煕初的那幾年政通人和可不僅僅是皇帝的治國能力,更是那一年殺出來的臣民皆懼,無不是從。奉御司,誰能確保這就是皇帝的最后一重手段?誰知道皇帝手中還有沒有一批人在替皇帝監視天下?”
“皇帝當年殺的太狠,固然讓朝野上下人人自危,但也讓那些世家門閥起了些不該有心思,皇帝若是能一直保持元煕初的那般雄才偉略,殺伐果斷。世家門閥還是按的住小心思的,但當今的身子誰也說不準,圣壽幾何我猜連他自己都沒個準數。先太子病逝,諸皇子尚且年幼,稍顯稚嫩。若是世家生事,而當今已崩,諸皇子誰能斗得過一群老狐貍?”
興許是說的久了口干舌燥,老掌柜連連飲下數杯。而徐軒則是低頭不語。
老掌柜看了看徐軒,接著說道
“楊溫下臺就是這一兩年的事了,安穩日子也就這兩年了。林梁是苦出身,他晉位左相與皇帝算是不謀而合,林梁上臺就是皇帝與世家徹底翻臉的開始,皇帝會不惜一切代價打壓,削弱世家門閥的勢力,至少在自己死之前一定會讓世家門閥再也沒有二心,留下一群馴化好的忠犬給繼任者。這一點我早就與你說過了,想必你今日最后也是用這個作為籌碼說服林梁的那個老狐貍的。”
老掌柜頓了頓,看向徐軒。
“文良啊,你要記住,要時刻很緊林梁的腳步。皇帝要對世家動手,相應的他對林梁的信任將會是全無保留的。我下午剛接到宮里眼線傳出來的消息,皇帝上午召見內務監掌印太監的時候提了一嘴。近日吏部尚書方嗣業致仕,楊黨內部還在為這個位置爭論不休,因此雖然方嗣業已經離職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是以左侍郎署理部務,左相至今也沒有向皇帝提請繼任人選。但是皇帝卻不想讓楊黨繼續把持吏部大權,所以提到想讓林梁以右相之尊兼理吏部,掌管天下銓政。”
徐軒聽聞猛然抬頭,眼神里充滿了不可思議。
“怎么會!右相本就是朝中次臣,左相之下第一人,如果主理銓政,豈非要權壓左相,領袖朝臣!更無異于與左相翻臉,如今左相在朝中勢力仍然龐大,就算老師手握吏部,短時間內也沒辦法與左相對峙,只要棋差一著便是致仕回鄉的后果。老師長于謀身,定然不會答應!”
“還沒完,皇帝有意重新啟用周象山為都察院左都御史總掌監察大權。”
徐軒眼里的震驚之色更濃,口中念念有詞“這,怎么會這樣。”
“周象山雖然也是世家子,但也不過是個破落家族出身,而且為人剛直,被世家排擠久歷地方,深知民間疾苦,世家之弊。更是由楊溫做箋以大理寺卿去職,一旦監察大權在手必會向楊黨痛下殺手。若是周象山能與林梁配合起來,說不得楊溫都撐不到致仕就會提前告老還鄉。皇帝啊,還是有能力的,兩封詔書,便可將楊黨釘死在朝堂之上。世家門閥,如果沒了朝堂上的勢力相助,與一群拔了牙的老虎有什么區別?”
“所以”
老掌柜正視還在恍惚中的徐軒,不免提了提聲音
“你到了地方,一定要拿地方豪強動手,以示自絕于世家大族。若是地方上世家發動故舊惡意中傷于你,林梁一定會保你周全。畢竟你為我求情已是在林梁那邊埋下了釘子,他必然會懷疑你是否會盡心盡力替他做事,雖然你也已經說服了他,但是這種說辭上的東西,沒幾個人會當真。只有你不畏艱險向世家動手,自絕于世家,才能真正讓他信任你。這點你一定要記住!”
“那,大哥的計劃怎么辦?兩年的時間,即使有三哥幫他,那個小子最高也不過當個剛入流品的小官,又怎能在世家和皇權中間左右逢源伺機完成大業?”
老掌柜這時嘆了口氣,
“也是啊,皇帝不愿意將世家這個問題留給下一代,但一旦皇帝和世家鬧起來,這天下就要亂了。大哥要做的事,我們也沒有什么拒絕的理由。”
老掌柜突然看向徐軒,語氣十分鄭重。
“文良,你向右相求情,雖然是一招昏棋,但是作為兄長我還是很欣慰的。先帝欽點你為狀元,皇帝又給了你足夠的平臺讓你展現才能,實現抱負。但是你要記得自己是怎么家破人亡,流落街頭的。你也是做過地方官的。這個大魏啊,從朝堂到地方已經爛透了,就算是解決了世家問題,百姓的苦還是不會有什么太大的改變。鏟除世家,不過是對這個腐朽國家縫縫補補,內里該是什么樣子還是什么樣。不經過挖骨割肉般的改變,與天下百姓何益?依靠楚氏已經注定不行了,只能期待有人能夠推翻這個破屋子,重新再建一座房子,而自己親手參與建設才能讓這座新房子更符合自己的意思,不是嗎?楚氏的人情,這兩年去地方造福百姓,就夠了。當天下亂起來之后,你要做的就是推倒破舊的圍墻,重新蓋房子了,這一點,我希望你能明白。”
徐軒沉默良久,說到
“我明白,其實自從大哥當年遇襲失蹤開始,我就知道楚氏脫不了干系,雖然看似毫無線索,但我在驍騎司這些年,翻閱了無數密檔,終究還是發現了些蛛絲馬跡。雖然楚氏父子兩人皆有恩于我,但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兄長們的活命之恩呢,我與楚氏已無瓜葛。這點,請三哥放心。的確如三哥所說,這個房子已經破敗的不成樣子了,除了推倒重建,也的確沒什么好辦法了。我出身底層,見識過這個社會已經變成什么樣子了,我為官,也只是為了讓治下百姓能夠多一口飯吃,多一件衣穿。楚氏當滅已經不只是家仇了。三哥不用擔心。”
老掌柜欣慰的點了點頭。
“沈家那小子就在我這先做一段時間跑堂,看看性子。若真是個可堪造就的,就先讓他進驍騎司做事,后面就讓他進軍中。皇帝對世家下手,世家必然不會束手就擒。他們早有異心,明火執仗的打起來是一定的,在軍中一切以功勞說話,只要他有能力就能迅速的積攢實力。”
“這倒也是,畢竟是大哥的弟子,大哥的兵法武藝都是上等的,這小子想來應該得了幾分真傳,足夠他在軍中用了。”
老掌柜這時候卻笑了,
“不止噢。這小子是什么出身你也知道,雖然他這些年隱姓埋名呆在北涼,但還是有幾個人知道他的根底的。大哥在信里隱約提過,北涼那位涼國公便知道這小子的底細。你先別急”
老掌柜見徐軒突然激動起來出言安撫道。
“可能是他老人家掛念祖上的恩情,不僅幫忙隱瞞了下來,還將這小子收入門墻,傳授兵法戰陣之術。據大哥所說,這小子的兵法雖然尚顯稚嫩,但已能和他不分勝負,若是能真正在戰場上廝殺兩場,前途無量。”
“這小子還真是好運啊,孫老爺子的弟子,他是唯一一個吧。北涼孫氏,除卻自家子弟,少有人能真正拜入孫氏門墻學習孫氏兵法的。”
“所以啊,如果真是到了天下大亂的時候,他的優勢就體現出來了。有了孫氏這一份香火情,日后孫氏數十萬鐵騎站在他那一邊也不是沒有可能。”
徐軒這時笑著喝了一杯酒,說道
“誰知道呢。不過終究還是要看那小子自己的,不是么?”
“說的也是”老掌柜也笑了
與此同時,酒樓后院的柴房里,沈恪盤膝跌坐,默念口訣,內力流轉,一點一滴的為了心中的某個目的慢慢的積攢力量。

劍壹殤
看到這里的話,其實大家也能理清一些東西了。 主人公名叫沈恪,本來也是出身世家的子弟,父親也曾是官員,與徐軒是同科進士。但是被牽扯進了謀反大案之中,沈氏族誅。而男主卻是被人救下送往北涼,直到長大才回到京城。 從明面上講,男主的身份是見不得光的,所以以化名行世,名叫姜確,字子堅。 當然在后面的故事中男主會改回原名,并且還會有相當長的篇幅。 所以在這之前,為了保證劇情和人物的連貫性,我會在旁觀者視角的敘述描寫中使用沈恪這個名字。而在劇情人物的對話,書信等描寫中使用姜確這個名字。兩個名字,表示的是同一個人,還請各位讀者有所了解,不要誤會,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