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眾親貴回寢帳各自休息,準備精神下午繼續玩樂。
張啓之因為受傷,打算修整片刻就回城,李珌心里過意不去,原本好好的提議鬧成這樣,對方只道:“馬球賽,受傷在所難免的,郡王不必掛在心上,只望這一遭結束,再沒事就好。”
張姮愁眉不展,雖然診斷無事,可還是免不了擔憂。
李珌見狀勸道:“大夫說沒事了,你也不要太擔心了。”
張姮只得作罷,田玉央出來宣王寢帳后對她道:“翁主,您喝藥的時辰也到了,不要耽擱。”
張姮這才發現已經午時了,只好先行離去,李珌奇怪:“你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天天吃藥?”
張姮敷衍:“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放心我有大夫照料,沒事的。”
說完也不等李珌回話就走開了,田玉央本也要退去,忽然被李珌攔住:“田醫正,麻煩你告訴我翁主究竟怎么了?”
田玉央為難,畢竟病人的隱私是不能外露的,李珌知道其難處,只道:“放心,我既是翁主的朋友,對她的事不會多言,但她這樣瞞著我我實在擔心,想金陵府內也收集很多珍貴草藥,或許能幫得上忙。”
最后田玉央架不住他一再央求,只得將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張姮回到小寢帳,槿心等人已將三碗湯藥熬好,有舒筋活血的,也有固本培元的,還有滋補的。看著這些黑漆漆的湯水,她突然覺得都不用吃飯了。捏著鼻子一碗一碗地灌,差點吐出來,槿心忙送上糖粘,對方推說不急:“二小姐怎么樣了?”
槿心道:“殿下放心,世家小姐們都安排妥當了,只是......”
張姮見她話語吞吐,就知道劉翕有事,問她:“那個大小姐摔壞了?”
槿心搖頭:“劉大小姐被珣王接到自己的寢帳安置了,目前也有不少醫女看著。”
張姮雙眉緊蹙,想這兩人也太不顧及了,城里就罷了,怎么在外面還不知避嫌。
在旁的槿綿嫌棄道:“那大小姐看著真不像正經人,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就這么明目張膽的住進親王寢帳,也太沒規矩了。”
張姮嘲諷:“她樂意,珣王也樂意,咱們替她害臊不至于。”
槿綿笑道:“奴婢才沒那閑心呢。殿下不知道,之前您讓奴婢去侯府接二小姐入宮,這劉大小姐還對咱們裝派頭,當是來接她的呢。奴婢氣不過諷刺幾句,說她傾國傾城勝莫愁,以后就是當皇妃也綽綽有余,哪知東武侯就順桿往上爬,問皇上是不是要采選了,真是笑死人。”
張姮暗諷,這種貪得無厭的人,居然還是一品侯爵,真不知他是怎么當上去的。不過皇上早對他厭惡了,并不擔心他還能做出什么事來,這珣王也注定娶不到劉翕,除非他為了美色怒發沖冠,逼宮脅迫君王。
這時有人將飯食送上,張姮早就不餓了,便吩咐道:“二小姐那吃午飯了嗎?這些送一半給她去吧。”
劉窈這次,她連貼身丫鬟籟兒都不被獲準帶來,一路瑣碎親力親為,將心比心,多關照一下是應當的。
槿心一邊擺菜一邊道:“她那已經不少了,有您的吩咐,沒人敢怠慢,再送就真浪費了。”
張姮還想說什么,這時對方態度強硬起來:“殿下,您早膳進的早,藥效也不能抵飯,這時候必須吃一些。”
張姮只得乖乖夾菜,直到吃得過半眾人才算滿意。可吃得多,人就忍不住發困,倒在床榻上睡去。半個時辰后在醒來,精神爽朗,見槿綿槿心在打瞌睡,便悄悄走出帳子。這時營地人不多,張姮原想去看看張啓之,不過他門口有翟武把守,覺得過分打擾也不妥。
“殿下。”杜若的聲音突然在背后響起,張姮尷尬問道:“是杜侍奉,你家王爺可好了?”
杜若面容親和道:“托福,王爺已無大礙了,不過殿下對我們王爺真是關心。”
張姮有些不好意思:“宣王受了傷,理應多問候的。”
杜若忽然道:“那殿下要不要當面問候王爺呢?他因傷處不妥,并沒在帳里,殿下若要見他,小人可以幫忙引路。”
張姮沒想到翟武在外面只是幌子,確實有些心動。
可是......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杜若在說這番話時,眼睛透著一股殺戮的陰霾,讓人潛意識感到不安,最后還是選擇避嫌,匆忙告辭。殊不知她的臨場畏縮,竟躲過了一次劫難。
杜若不是心寬的女子,她沒有大度到真的只甘心輔佐和陪伴,更不可能放任隨便一個女人接近張啓之,她的嫉妒就像河流生生不息。
張姮,這個越來越在張啓之口中出現的名字,在她心里猶如一柄尖刀,每天都傷得她痛不欲生,作為張啓之最親密的人,自然最了解他。雖說只是利用的親近,也雖然只是用作接受消息的耳目,可這么多年的陪伴,她都不可能做到讓對方百分之百的信任,張姮卻做到了!所以對此人,她絕不容許其住進張啓之的心,換言之任何一個女人都不行!
離開的張姮卻沒想那么多,遠離了杜若的視線就感覺輕松不少。一個人在外獨自散心,雖然上午珣王鬧了一個不歡而散,可并沒攪了大家的興,下午只要不聚在一起,也就安省了。
她不緊不慢地,來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溪,好奇得蹲在岸邊用野草撩里面的水花,便沒發現有人靠近,直到一件披風忽然搭在肩上,讓她驚恐地起身。可因為動作太大,險些栽進水里,幸虧被人及時救回來。
——她其實已經很害怕有人在背會,自責疏忽。
李珌見狀,沒想到小心翼翼反而讓她驚恐,等她定了心神,才歉意道:“抱歉,我,我不知道會嚇到你......”
張姮方才眼皮都沒眨過,就那么定定看著忽然出現的人,認清是李珌,也才緩和道:“沒事,我,我是出來走走。”
不過,她以后絕不會再到水邊了。
兩人沒了之前的打打鬧鬧,氣氛倒有些尷尬。良久,張姮先打破僵局道:“哎呀,這吃飽了睡,睡飽了吃,骨頭越發懶了,在不走走就變成小豬了。”
李珌卻一反常態沒有與她說笑,只忽然提議:“我帶你去騎馬吧。”
張姮怪道:“啊?騎馬啊。”
她現在還不會,也恐怕將來也沒機會騎了,何況眼下只楚騅一匹馬,難不成......剛想回絕,哪知李珌就喚它來,然后直接將她抱到馬上。
對方一聲驚呼卻忽然捂住嘴;這兒離營地還不遠呢,她可不想叫人看見。隨后李珌催馬起步,礙于她的身體,沒有往日的急迫,楚騅緩緩跑了幾下,才漸漸飛馳起來。
張姮在前,景色飛閃而過,好像也隨著飛了起來。原本不適應的手緊緊攥著楚騅的鬃毛,可李珌雙臂護著她,讓她覺得異常可靠,也就大膽得放開,腦海里已經沒有任何想法,只有迎面疾風,暢快淋漓。
跑了許久,楚騅方慢了下來,李珌這時將人扶下馬,來到一處野花遍地的地方,景色優雅。
張姮恍若置身意境,那些野花雖不名貴,卻也五彩繽紛,生機勃勃,一時竟叫她說不出話。
李珌放任楚騅自己玩耍,站到張姮身邊問:“好看嗎?”
張姮點頭,但李珌又道:“雖然好看,但那是個壺口,如果雨水過多,水流到這里就會演變成一片泥潭。”
張姮詫異,心里莫名期望今年不要下太多雨。李珌又說:“不過雨水以后,這里慢慢又會變成一片草地,野花遍布,神奇吧。”
張姮道:“沒想到你還能找到這么一塊寶地,真是神奇,不過天地間,就是這么神奇吧。”
神奇的叫人不敢相信,也措手不及。
再然后,兩人相顧無言,坐在地上欣賞。李珌索性躺在草地上,緩緩道:“今天天真好,我也最喜歡看天了,可陽光太刺眼了,照的我眼睛也疼,都要流淚,要哭了。”
他沒看天,只看著張姮,接著忽然問道:“你不想哭嗎?”
哭?張姮沒有說話,她都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哭了。
被梁氏欺辱的時候她沒哭,被張暉辱罵毆打的時候沒哭,被競陶羞辱的時候沒哭,被人按在水里險些喪命的時候沒哭,她的人被碧珠抓起審問的時候沒哭,被邪教妖人折斷手臂的時候沒哭,在那個恐怖的中元夜沒哭,槿靈死了沒哭,甚至最后奶娘死了......她依舊沒有哭。
她忽然笑了,喜逐顏開,卻沒有聲音;她不想哭了,也沒理由笑了。
那一年宮里的人,剝奪了她的哭還有笑,將她變得和他們一樣,成為了一只惡鬼;有著天下間最大的笑臉,卻行著天下間最大的惡。
槿心說的對,皇宮就是一座活地獄。
所以,她哭與不哭,沒有分別。或者說,她有沒有人的感情,也無所謂的。
忽然,李珌將披風罩在她頭上,讓張姮一下陷入黑暗,只聽沒有任何情緒地說:“哭吧。”
哭吧,無人見,亦莫聞,更不見。
幾乎同時,張姮的眼睛浸濕了,她的心也跟著疼,被人擰著一般的疼,卻沒有嚎啕大哭,沒有出聲,只是眼睛在流淚,止不住地流。
李珌聽完田玉央說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帳子里的,可笑也可恨自己對張姮的話那么信任,明明瘦得身體虛弱,明明眼神早就沒了光彩,明明行事有了不符合年紀的恭順,明明已經失去了最親的人,自己卻還是信了她的喜悅是因為故友重逢。
呵,故友重逢......李安承,你是天下間最大的傻子啊!你是男子,從小被送進軍營長大,可是你被人生生折斷過手臂嗎?你和親人死別過嗎?你被欺凌過嗎?被狂徒擄走過嗎?沒有!你沒有受過,可結果都發生在一個十四歲的少女身上。
喜歡?你有什么資格去喜歡?你連她的一根頭發都護不了,你算什么啊?!她已經不會笑了,已經被逼的笑不出來了,難道你也要跟那些人一樣自以為是的逼她嗎?
李珌也流了淚,也無聲的哭著,但是張姮看不見,他也看不見她,兩個人就那么背對著流淚。
雖然李珌是郡王,可他也只比張姮大了四歲,也算是孩子,并不會控制自己的感情,當得知心愛的人受難時,拿著劍就要沖出去,可營地沒有張姮的仇人。
多么可笑,他想為她報仇,卻發現面前沒有仇人,所以最后也只能失魂落魄的回到寢帳。
廖祈來見時,帳里只有李珌一人拿著劍站著,所有的東西早都被劍毀了,就連原本珍視的鎧甲,也被砍得七零八落。廖祈從未見他失態,從認識他起,李珌就給人一種少年老成的穩重,不管是排兵布陣,還是軍馬調度,都沒有這樣過。
或許是廖祈喚醒了李珌的理智,他扔下劍就騎著楚騅奔了出去,直到后來他回營,見到張姮的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不在哭了,李珌想撩開披風,可卻不敢,最后還是張姮主動從披風里出來,眼睛紅腫衣衫浸濕。
李珌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臉,張姮也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雙方一時無話,倒是楚騅吃著草過來,像小狗一樣蹭著張姮,癢癢的,惹得她笑出聲,對對李珌說了一句:“謝謝。”
李珌一時竟不知怎么回答,也好久才道出一句:“沒什么。”
話一出口恨不得扇自己一嘴巴;這時候緊張個鬼啊,大好機會就這么浪費了!
張姮不做他想,接著又說:“我,其實也不是真的不懂喜怒哀樂了......至少,能和你再見面,我是真的很開心。”
李珌這時正色道:“你,你答應我,至少以后,你不想笑的時候,也不要哭,好嗎?”
張姮怔怔看著他,面對同樣眼圈紅腫的李珌,最后說了一個字:“好。”
然后,李珌和張姮又只能同騎一匹馬回去,不過這次張姮坐到了后面,躲在李珌的披風下,她忽然覺得,就這么躲在一個人的背后,或者說有個人給自己遮風擋雨,是件不錯的事。
等快到營地,張姮提議先下馬,可就在這時,廖祈突然朝著他們跑來,并大喊道:“王爺!大事不好了,珣王和眾家公子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