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城怨
明安元年十一月二十一,張姮方從長陽抵達曲符。
并不是她有心耽擱路程,實在是她的身體承受不住如此的行程,幾次半途停緩這才毫無異樣的抵達。
此時節,沿途落葉飄飄,逐漸蕭瑟,已是從深秋躋身入寒。
但近在咫尺的幅都之地,卻絲毫未因寒冷而停歇她往日的華美,特別是天家人降貴抵臨,更可謂無上榮光。早十月就有大批長陽護軍進駐行宮嚴防以待,宮內人也提早將行在來打理重整,一應事務慎之又慎,讓曲符大小權貴不無猜測究竟是哪位貴人即將駕臨曲符。
倒是劉顯見諸多極奢之物搬進行宮,篤定來人必定舉足輕重,說不準正是那重病纏身的宬王,頓時歪念又起,日日敦促妻兒定要再抓準難得的時機。畢竟他劉家接降被罰,門第早已不是那些官宦可扒望的,甚至現在淪落至無人問津的地步。有打主意卻是在劉窈身上,劉顯借機談及劉翕劉挽時對方竟毫不掩飾的面露嫌棄,這讓岳氏憤憤不平,存心攪和下家宅更不得安寧。
直到十一月初才有御前侍監傳旨,明確來曲符靜養的乃是長河公主,眾人知道后皆開始挖空心思打探這位公主的喜怒哀樂,以待來日奉迎。
可事情傳到劉顯這兒,卻嚇得全家上下夜不能寐,要知他們跟張姮早已舊怨積深,特別是劉挽。于是又只得三令五申讓岳氏母女安守本分,此外也忙不迭的提高了劉窈的待遇,在張姮來之前任何人都小心伺候她,如此又招來岳氏母女的記恨,對于張姮的蔑視也更上一層。
待到了二十一這日,早有侍監傳話說張姮的車與將至,大小官吏忙攜家眷于紗綾團簇替花,裝飾得喜氣洋洋的曲符城門迎候,各個盛裝神情肅穆不敢怠慢。
而那劉顯自持爵位最高,又站到隊伍最前,這就引起后面人大為不滿,不過他們不會像婦人那般呈口舌之快,只是眼里的輕蔑和嘲諷不加掩飾。
可相比丈夫,岳氏就顯得頗為難堪了。她被褫奪了誥命,只能站在正室隊伍后,雖然前面的誥命夫人不會亂嚼舌頭,可身后那些側室就忍不住交頭接耳起來:“你看這東武侯好大的威風啊,明明都得罪了皇上,還公然站在最前,難不成,還想做曲符的表率臣子啊?!?p> 另一個道:“可不是嘛,聽說那公子崇之所以被流放,完全是他大女兒害得。而且八月的時候,皇上還親派了御前人去他家申斥,外面都聽到墻里頭的陣陣慘叫,就不知挨罰的是不是他家那驕橫的女兒了?!?p> 那側室噗嗤一笑,篤定道:“一定是,你看之前他們家仗著家底厚有爵位,把一個個求親者臊得無地自容??涩F在怎么樣?這掌上明珠竟是西瓜子,慢說現在曲符的城官,就是一般的民家掌柜,他們怕也送不出去要砸在手里呢?!?p> 又有人起哄道:“那還用說,我看吶,除非這劉家倒賠妝奩,否則還真沒人要呢!”
側室又笑道:“皇上都對她們恨之入骨,我看就算將家底全賠進去,怕也難嘍?!?p> 岳氏在這些閑言碎嘴下早就怒不可遏,可眾目睽睽她不想失了體面,只能忍著不吭聲,可沒想到她們越說越得意,終是忍不住回頭怒目警告。
那笑嘻嘻的側夫人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就諷刺道:“呦,妾身當誰耳根子這么靈光,原來是岳夫人啊,您怎么沒站到最前面去啊?哦看我這記性,您早被皇上褫奪誥命了?!?p> 岳氏不忿道:“就要見駕,你們還絮絮叨叨成何體統?真是有失恭敬,難登大雅之堂!”
側夫人回嗆道:“原來岳夫人還知道什么是恭敬啊,都恭敬的削爵扣封家產了,您這份能耐我們當真學不來?!闭f罷,身旁的幾個側室也跟著笑話起來。
岳夫人氣得臉色發脹,忍不住怒斥:“哼,就算沒了誥命我也是正室。你們這幫庶子之母,就算嬉笑一時,也終究出不了頭,都得意個什么?!”
側夫人此時板起臉道:“我家小子是不成器,可您這外人費心惦記是為何???難不成,這女兒三番四次被人拒之門外,眼看就要老死閨房,已是饑不擇食了。”
“你!”岳氏才有還嘴,旁邊一個假意勸和道:“夫人何必跟咱們動怒?像您家這樣沒媒沒聘就跟外男沾身,還叫對方身敗名列甚至慘遭囫圇的名門閨秀,我家還真高攀不起,所以夫人您也別惦記了,我們小門小戶可經不起您家幾位霉神折騰?!?p> 岳氏被揭露家丑,已經是恨的七竅生煙,動靜一大,有些誥命都忍不住回頭看。正在此時,有騎兵傳話張姮的車與已到,眾人不得不暫休怒氣低下頭跪迎接。
可等儀仗抵達,劉顯和岳氏當真被震懾地只剩下目瞪口呆。
他們知道張姮愈發受皇上恩寵,可也沒想到會寵到這個地步;先是步兵執番列隊排開,然后是八隊手持武器的騎兵氣勢洶洶進城一路開道,然后各有侍監宮婢百余人手托香爐、如意、華蓋、鮮花、琉璃乾坤等等一應宮廷斑斕之物,其程度遠遠超乎了親王的規制。
此時有阜平帶著兩隊人馬到眾臣前宣旨:“曲符眾卿跪聽圣諭,明安元年十月,圣準其長河公主于曲符靜休調養,舉凡全城不得怠慢,不得攪擾,不得生事,只盡心輔佑。若有犯上忤逆者,準公主行權按律先斬后奏,勿擾圣心之憂,欽畢,眾卿跪恩——!”
眾人心驚膽寒地接旨,言下之意,皇帝等于將曲符交由張姮主宰了。
劉顯更是嚇得掉了半條命,待等張姮的車與在騎兵護衛中抵達,一馬當先跪在地上三跪九叩:“臣劉顯拜見長河公主殿下,公主千歲福安!千歲福康!千歲永福!”
張姮在車內正小覷休息,忽然被這高呼驚回了神,等王純回稟才知是劉顯在外面大呼小叫。
王純是張姮給鴣兒改的名字,她本名王曲禾,一入宮就沖諱了三位娘娘,內廷司不得不改。可張姮總覺得鴣兒這名字會讓她時刻聯想逝去的至親,于是以她老家絲屯為名改喚王純,也當是讓她有個落葉歸根的念想。
此時張姮長途跋涉實在是倦了,無心也無力與官員周旋,只閉著眼揮了一下手王純就會意,出了車內方道:“殿下仁慈,感念曲符城民敬畏之心,特此免禮接駕,眾位大人請起罷。”
眾人不敢忤逆,起身后便退列開請張姮進入曲符。
忽然一個身著櫻紫色秋服的婦人猛地竄出來,眼瞅著驚馬撞在車輪上,幸虧護衛眼疾手快攔下,這才避免了一樁血光。
阜平立時怒道:“好大的膽子敢沖撞大內的車與!來人將此婦人拿下!”
婦人忙哭道:“不不!妾身冤枉!妾身不是故意沖出來的,是被人推出來的!是她,是岳氏夫人動手推了側夫人才牽累妾身的!”
岳氏和方才那嘲弄起勁的側夫人臉色同時慘白,自知驚駕可還不等解釋,安歌的長鞭就招呼了過去。正將岳氏的脖子纏繞拽了出來,撲到在櫻紫婦人旁邊。
她這一番動作著實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誥命夫人嚇得夠嗆,見岳氏癱軟不動,劉顯更嚇得不知所措,此時就聽安歌大聲道:“此婦行為無狀!放肆無理!按律沖撞皇族者依律......”
“女官?!女官且慢!殿下,還請殿下開恩!請殿下寬恕賤內的魯莽啊!”劉顯忙跪下求饒。安歌還沒說話,就聽王純說:“侯爺,奴婢傳殿下的問話,您可知這是誰的車與?誰的儀仗?誰的旨意?”
劉顯啞口無言,所有人也不敢說話,就聽王純道:“此車與,乃皇上親賜的故皇后之鳳輿,六駒更是皇上特賜恩準的上親王特權,等同儲君的長公主儀仗。劉侯爺的內人已卑賤之軀,竟故意沖撞此等御內車架,其心蔑視皇上,故皇后,昭德太子和長孫殿下!”
劉顯和岳氏見這宮婢扣的罪名越來越大,再說下去簡直要滅族了,連連磕頭求饒。
此時,與內傳出虛弱但極盡威懾的聲音道:“好了,別嚇著眾位大人和夫人們了。不過東武侯,看來皇上的訓誡完全沒讓你吸取教訓,竟愈發對天家不敬了?!?p> 劉顯急道:“殿下開恩!殿下開恩?。〕紝噬虾偷钕鲁嗾\一片,絕無逆心。是臣教導無方,讓賤內沖撞了殿下,還請殿下開恩!請殿下開恩??!”
張姮道:“那侯爺覺得本宮該如何處置這人呢?”
“這?!這個,臣,這......”劉顯急得臉青純白,汗流浹背,岳氏也戰戰兢兢。哪知張姮忽然笑道:“你想不出?那本宮替你做決定了。阜平,傳旨,即日起,東武侯之婦跪寫《妻戒》兩百遍,記住,是所有的內院婦人。并褫奪其......對了,這個沖撞天家的,是東武侯哪個妾侍?。俊?p> 阜平答道:“回殿下,此婦是侯爺的嫡妻,正夫人岳氏?!?p> 張姮冷笑:“如此無德,哪里配是嫡夫人,傳本宮旨,將岳氏降為側房偏室,以觀后效吧?!?p> 岳氏聽此是急得大叫:“殿下?!妾身是正室,是嫡母,是東武侯明媒正娶的妻,這不能啊!”
可張姮卻置之不理:“怎么?劉侯爺覺得不妥?你不喜歡本宮的法外施恩嗎?那好,既然劉家如此耿直,那就當律......”
“不!臣遵旨!臣馬上就寫降妻書解除婚聘!臣謹遵懿旨!”劉顯見妻子還要申辯,立時掌摑讓她安靜;他可不能再讓劉家萬劫不復了。
張姮贊許道:“好,侯爺深明大義,那本宮也就不追究這沖撞之責了。記得十天內,將兩百遍《妻戒》呈上,如有抗旨,那么皇上就不是褫奪你們爵位這么簡單了。另外此次事件的兩位夫人,本宮也罰你們抄《妻戒》十遍,好了,還有誰有異議啊?”
眾人皆跪在地上,鴉雀無聲,張姮也就作罷,如此城門處的鬧劇也就告一段落了。
但是遠處,李珌和廖祈卻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可直到儀仗隊進了城也沒有上前,只是握緊韁繩調轉馬頭,回去了金陵軍于曲符駐扎的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