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晨破曉后,雁回谷又迎來了新的一天,可今時卻不同往日,人人都看得出徐悒相比之前又不一樣了。以前他朝氣蓬勃,如今,倒多了絲沉穩,而跟他關系最親近的人發現他還圖添了很多復雜的心緒。
“原來,我們還真是親戚。”徐悒對吃著早飯的張姮說道,對方放下碗筷,淡淡笑道:“我也沒想到,竟然一語成讖了。”
徐悒心情更是百感交集,昨夜徐評跟他談了很多,他們父子間也從不藏私,只是猛地身份轉變多少有些不適應,轉而看向李珌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更加吃味;那姿態好像是故意炫耀他們身份的不同,叫他瞬間感覺這平淡無味的粥,忽然多了一股酸楚的味兒。
不過消沉從來不屬于他徐悒,就算一時不適,意氣風發也還是占了上風。最后更有理由在李珌和張姮的獨處間,橫插一杠子。
論年紀,李珌和他相差無幾,何況都心系同一人,相處期間難免唇槍舌劍的,最后一次甚至以切磋為名動起手來。張姮看著,也只是笑笑。
日子一晃過了半個月,似乎這份安逸就要成為習慣的時候,久不露面的雁獨一和馬伯,從那地下書庫一起跑了出來,直嚷嚷著張姮的腿已經有辦法醫治了。
根據醫典記載,雖然只有邊角余料的大概,可并非絕人之路,若此時能尋到一處溫泉,血脈一旦擴張,加速脈絡的流動,再配合藥催,或許能叫張姮自己將那釘子逼出來。
此法聽著前所未聞,也不知有幾分勝算,但這無疑是眼下唯一的解決之道。而且溫泉也是現成的;她也是該回曲符,以免王純等人擔心,而且她失蹤已久,萬一長陽那邊察覺,也是不妥的。謹慎說道:“谷主之法,我愿意一試,溫泉,我自然也一個地方能用,可是還請谷主見諒,請您日后不管看到什么聽到什么,都切莫外傳。”
雁獨一雖然隱居在雁回谷,可他不是老糊涂,從張姮和李珌進谷,就多少猜到他們的身份特別。不過他此行只為了醫病,對于旁的事,就算擺在眼跟前,他也沒興趣過問。
眾人商榷后,便決定盡快啟程去往曲符。
雁獨一和馬伯自是忙著準備藥材。徐悒作為表兄,也得了父親的首肯一并跟去。廖祈整頓回城的一應事務,安歌則飛鴿傳信給王純,叫他們提前去往湯泉宮準備。余有琊為了應思意,當然也得以廚子的名義跟著。其余的谷內弟子,自知道師父準備遠行,也是各自忙活。
唯有陶瀞郁郁寡歡,甚至氣惱。
原本她得知張姮即將離開雁回谷還有些慶幸,可偏偏徐悒要跟去,而且徐父也忽然對獨子的任意妄為坐視不理了,任憑自己旁敲側擊也不頂用。而且此次出谷,雁獨一并不帶她,而且路徑保密,不單是他們,就連師兄師姐也閉口不談,好像深怕她要跟去一樣。
其實其他弟子不是不想說,只是他們也不知道雁獨一這次要跟人去哪里,畢竟他脾氣就是這樣,所以大家都習以為常。可萬沒想到招致了陶瀞的誤會,就在一行人整裝出谷后,她也騎上小馬,一路尾隨而至。
回程一路無風無雨,倒襯得人心安寧。而滿山的映山紅,在新翠中如點綴的寶石,若不是怕暴露行跡,張姮都想打開車窗好好欣賞一番。
而李珌同樣不能露面,陪著她同坐在車里說話,心中也是苦笑,自從徐悒認了這表親,越來越想法纏著張姮這個表妹。以前還有所顧忌,現在倒好,反是他這個情人得遮遮掩掩的。對此不禁安慰自己:“他雖然好,可到底以后不能長久跟你在一起,可我們,以后還有很長的時間。”
張姮聽著他的話,心中忽然被苦澀渲染。
歷經這么多波折,其實她多少忘記了宋鈺的提醒,可事實擺在眼前,她又無力反抗。到如今內心卻再不復以往,她想努力活著,至少,她不能讓李珌再心死無望。一時依偎他懷中,似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的不安,只享受著兩人獨處的難得時光。
或許此刻兩人都是一個心思——以后如何已不再考慮之內,他們只想留住當下。
可事事又能哪里盡隨人意。
張姮在酣睡中忽然被李珌喚醒,她睜開眼簾,看到的卻是他那焦慮的神色,以為出了事。李珌忙摟緊她,似乎因她醒來緩了一口氣:“還好,你醒了,還好......”
斷斷續續只重復著幾個字,張姮心有不忍道:“我剛才,是不是出了事?”
李珌搖頭,但卻更要她緊湊緊一分:“你沒事,你只是......睡得太熟了,甚至,甚至我都感覺不到你......姮兒,我知道你累了,可是我想求你,不要再睡得像方才那樣好不好?”
這是句傻話,哪有人會控制得了自己的睡眠,可李珌就是怕,甚至恐懼。因為對現在的他來說,只要感覺不到一絲張姮的氣息,他就能方寸大亂,甚至愚蠢地干擾她的休息。
張姮豈會不知,但也只能勸慰道:“我睡得很好,是因為你在我身邊。我一直聽著你的心跳,怎能不心安,不徹底放松。”
李珌沒來由的心酸,但也不敢再提,而張姮知道他擔憂什么,也不敢再睡得沉了。
兩人渾渾噩噩地到了都水郡,而過了此處往西再走一日,就到了曲符行宮劃分下的溫泉地——甘泉宮。除卻宮苑,也是以鳳陽河為主流,由曲符大山的山脈分支成多個區域。共有八處湯池,溫度各有不一,原是冬季首選之地,可如今已是四月,多少有些不合時宜。
可如今倒是又熱鬧起來,以往除了泉水流聲,更添了難得的喜極而泣。
主殿內,雁獨一等人先去整頓安歇。而王純、阜平阜安等人,則齊齊跪在張姮榻前抒發團聚之情。
畢竟誰能想到新正初五,那原本歡愉未歇的日子,張姮突遭大難,而這一分別直過了三月有余,才得以重新團圓,當真是無語附加。等好不容易各自的心緒平復,張姮也重新了解這三個多月發生的一些事。
正月十五那日,皇上忽然派人傳來一道圣諭,說第戎王已到了長陽,兩國去年就欲意聯姻,宬王和第戎郡主的大婚之日就定在二月初,因著皇嗣不多,有要她回去的意思。但好在皇上對王純假扮的張姮不做懷疑,便只一心操辦張昱的的事,沒在打擾曲符。
另外她早先遞上的密折張思戚已經有了決斷,因為不想在大婚月大動干戈,所以事情延誤到暮春才辦。那府丞因為貪贓枉法,已被革職查辦,另有新的府丞已經上任。同樣以她身子不濟謝絕拜會,一時不管是曲符城還是長陽都沒人懷疑。
槿心在那兩月頻繁來信說長陽城內的事,自張昱大婚不久,街上的第戎人開始多了起來,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真正危急的,則是廬嶺邊關忽然告急,趙彬打探到具體消息,怕是齊國不信魏國對于使臣身死的說辭,或者也是以此為借口,派了大將夏侯延突襲。可叫人意外的是,此次皇帝并未叫元氏一門全部趕赴廬嶺關,除去元家四子和新婦,元樅和賀蘭氏,包括長孫元埌卻被留在了長陽。至于新任主帥是誰,到現在也沒探聽到。
張姮對此揪心不已,只怕皇帝是以此為人質,故意要挾。可恨國難當頭,張思戚竟還如此自私不顧大局,也不知這其中有沒有張昱的主意,若有,只怕元家岌岌可危。
李珌這時勸道:“元家鎮守邊關幾代,縱然只有他們回去,可畢竟與齊國對峙多年,總不會疏忽。”
張姮無奈,只能叫人修書一封給趙彬,讓他務必打探到此次應對戰事,皇上欽點了誰去統御。
眾人不敢耽擱,自是趕緊去辦。張姮等見過了劉窈,這才分出一點空檔,再跟李珌獨處。
燭光下,他注視被映紅的張姮的臉龐,只覺得此景美輪美奐,出乎意外的能使人忘卻一切憂思,漸漸顯出親密,張姮也不推卻,跟他一同倚靠在床上休息,場面多少顯得曖昧。
但除此之外,李珌并無過分,僅僅只是與她依偎在一起。見她不語,勸道:“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么?但沙場之間瞬息萬變,誰也不能保證絕無萬一,現在只能盼著朝廷派出能與元樅比肩的武將,或許能化解這場危機。”
但他說來輕巧,可能與齊國對峙的人除了元樅還能有誰?縱然元家雖然四子驍勇,可若群龍之首并不能勝過元樅,慢說是他們,就是邊境軍也未必能服:“我知道,可是自古來,大敵當前,少不得有內訌的事發生,我只怕皇上猛然換了不知情況的人,若他有容人之心,那自然此次危難不在話下。可若是一味剛愎自用,反而叫齊國如愿,豈非不攻自破。”
張姮不是武將不善軍武都能知曉這其中復雜,又何況是長在軍營里的李珌,再說臨陣換將本就是兵家大忌,皇帝就算不知,那朝臣們又為何不阻攔這矛盾的行為?
張姮不安道:“難道,你想得和我一樣,因為朝廷里,怕都是這樣的心思了?”
李珌不好惻隱,回道:“如果真的是,那......后果真的難以想象了。如果廬嶺關出事,那么接下來永州的四座關卡怕是......”
他沒說下去,張姮忽然抱住他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原因不言而喻,如果強盛的元氏黑甲軍都被齊國擊潰,那么一直在元氏羽翼下,安于現狀的那些永州權貴,能力挽狂瀾嗎?
李珌盡量忽視她因擔心而引起的顫抖,勸慰道:“雖然我不想,但若有萬一,夷州是不會坐視不管的。放心,有我在,齊國絕不會踏進夷州半步。”
張姮忽然道:“可我不想有那么一天!安承,你答應過我不會離開我的。”
李珌看著她對自己的擔憂,喜憂參半,忙安撫道:“是我糊涂,我說錯話了,元家怎么可能會叫齊國欺負。我只守著你,我才不會離開你。”
張姮這才漸漸松了心,兩人又是一陣沉默無言,直到窗外看到了月光,才猛然問道:“燭火熄了,我叫他們點燈。”
可李珌卻制止,看著窗外問:“......月光不好看嗎?”
張姮看著昏暗中的李珌,又轉而看向窗外,似乎真的很美......
回到曲符的一夜,便在惶惶不安中度過。次日金烏登頂,一切又要面臨新的啟程。
徐悒傳雁獨一的話來,說此次醫法前所未有,他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藥材等物是盡數齊備確保萬無一失,好在有宮人幫忙,所需藥品都在加緊處理,阜平也加緊曲符城內的藥材供應。等一切準備妥帖開始溫泉治療,已經是張姮回到曲符的五日后。
當她懷著忐忑的心,將自身泡在溫度極高的天泉中,只感覺周身火熱,甚是難受。但依雁獨一的解釋,如此是為了加劇渾身血液的運轉。而且考慮到張姮的身體,第一次只適應不到一刻便離水,之后分上、下午階段,等她適應了這個流程,方能在談下一步。
李珌看著通紅的張姮,不心疼是不可能的,但這或許是唯一的救治辦法,也只能默許張姮的執著。而同時對林蝶的恨,已經不豈是滔天這般簡單了。
回想那無盡黑洞中,林蝶再一次逃脫,勢必會對日后造成威脅,何況聽他話語間,只怕已經知道張姮的身份,所以對此更是不敢懈怠。自張姮來到甘泉宮后,他就命人在各種泉脈上方罩上一張網子,以防他人再從水中竄出。
而在這期間,甘泉宮又來了兩位意外的客人,他們到的時候,張姮正在溫泉中接受治療,而李珌便自作主張帶她接待。也才清楚原來余南卿口中的友人,就是溫沨。看著他抱著白玉靈芝的盒子風塵仆仆,回想著余南卿在雁回谷中的話,心知肚明,也沒有將話題挑明。
而溫沨看著李珌,似乎也明白這其中的深意,到最后放下靈芝,也放下自己不該有的情愫,終是退回到了本屬于他自己的位置。
不過溫沨是不可能放下張姮的,作為老師,他也有立場留在甘泉宮里等待張姮的痊愈。倒是余南卿見到余有琊那廚子打扮,頓時嚷嚷肚餓,將溫沨抓到廚房大吃一頓。
等菜的時候,余南卿自顧自斟了杯酒,可嘴還未沾,卻先說起了醉話:“你既然這么在意她,為何不去向皇上求娶,怎么說你們溫家也是大戶,莫非你放不下自己的前程?”
溫沨不言,只真當余南卿說得是醉話,悶聲苦笑。
余南卿作為多年舊友,雖不涉朝廷,但也只知道這其中人心復雜,灌下一杯酒后,吐著酒氣的話:“你今日放下,可是真放下?若是放不下,你以后怎么辦?兄弟,俗話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已經半截身子陷進去,可若想脫離這泥濘,是還有機會的。”
溫沨此刻也為自己倒滿酒,咽下肚道:“有些人,就算不陷在泥里,也時刻看著,可若里面尚有一人,你又救是不救?獨自走開,難道不會以后遭難,也落得這般下場?”
余南卿輕拍他的肩膀道:“你能這么想事情,對你以后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作為兄弟,我也不瞞你,要勸你一句,有些人就是別人前世的債今世的報,命中注定的,你我,都不過一介凡人,能和老天對著干嗎?”
溫沨盯著酒杯不語,余南卿又道:“退一萬步講,就算你幫她渡了這次的劫,那又能怎么樣?你能幫她躲得過以后更多的劫數?”
溫沨不明:“你什么意思?”
余南卿道:“唉,你既然問,那也不妨實話跟你說,那位......那位殿下的面相,我雖然只是粗略看過,但那僅僅只是一瞥,我就知道她這一生,可都未必平安無瀾啊。她這人命中主水,卻又是節源的根骨,這不是很矛盾嗎?所以這樣的人一生都會是非不斷,雖然有朝一日地位超凡,但終究難逃命薄如花這讖語啊......”
甘泉宮再如何糾結,如何悱惻,也只能暫按不提,只單說私自跟來的陶瀞。
她因怕被徐悒發現,這一路尾隨本是遮遮掩掩,可不想他們途中為避過耳目轉換了兩次車與。眼看曲符城就在眼前,錯失了大部隊的行跡,只好先逗留曲符城。可她一不知張姮的真實身份,二又是孤身獨行毫無人脈,所以尋人根本就是天方夜譚。
又過了幾天,身上的盤纏也不夠住店了,人又始終沒有下落,正左右為難時,就逛蕩到了城外。本欲是發泄心中的不滿,忽然被一處窯洞吸引。雖說破敗了些,可好歹也是個遮風之地,而且江湖兒女出門在外也不像大家閨秀那么講究,便帶著包袱往洞里鉆去。
此洞口看著不大,但內里深邃,陶瀞一人也不敢往里探究,就在洞邊架柴生火,等吃了饅頭,人無所事事就沉睡過去。
可等火光熄滅,周遭淪為漆黑的瞬間,洞內忽然發出猶如鬼啼的聲音,好像一條條毒藤,纏繞人心。可陶瀞睡得很沉,并未被驚醒。之后或許是這般“警告”沒有奏效,洞內又傳來詭異的聲音,在寂靜無聲的夜晚,觸手與地面的碰撞聲格外響亮,密密麻麻越來越多!
但陶瀞始終處在沉睡的階段,甚至到最后,無數條怪異蜈蚣將她吞噬,她竟也毫無只聲片語。
如此,一場空前的災禍,隱蔽于天眼之下,孕育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