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本就陰晴不定,各宮又忙著出宮事宜,且今年皇嗣和賢妃雙重大事,加之刑案未破,這短暫的日期顯得忙亂無章。
可月末,張思戚竟帶姒玉到長慶殿來,其他宮頗有意外,但也只猜想是那夜宴讓人記憶猶新。萬順看似解釋:“德儀娘娘食欲大起,特別惦記殿下的佳肴美味。”
張姮笑道:“娘娘喜歡,本宮讓人送去便是,何苦親自來。”
張思戚難得有閑暇,諸事繁亂政務也擾心,可還是體貼的為姒玉解釋:“這是朕的不是,畢竟那日太湖林的宴席叫人難忘,一高興便允了。”
張姮道:“能博長輩夸獎,是長河的榮幸。不過今日太湖林不便,午膳不妨就擺在皋舟。臨水而席,也別有風味。而且今天皇祖父也來得巧,御膳房又有了新點心。”
御駕親臨,東宮不敢耽擱,皋舟和太湖立時被打理妥當。又為著姒玉,先上了適宜果品點心,不過單有一碟面卷顯得新鮮,姒玉好奇問道:“這碟中只有兩個勃勃,但卻不一樣,從未見過呢。”
張姮道:“名字長河先不說,皇祖父和德儀可以先猜猜它像什么?”
張思戚好奇打量,忽然太湖傳來些小鴨叫,一看那水上的,立即恍然:“這點心竟像鴛鴦。”
張姮笑道:“皇祖父說得正是,這道點心就叫鴛鴦卷。一個是麻醬活得,一個卻是葡萄、栗子、黑豆和甜桔做成醬卷成的千層餑餑。不僅美味,鴛鴦的寓意也象征那‘止則相耦,飛則成雙’的恩愛夫妻,送予皇祖父和德儀娘娘不正合適?”
張思戚興頭上沒聽出不妥,但事后倒有幾分在意。只是張姮和姒玉相談甚歡,一時沒敢打斷。
其實張姮如此,就是借機提醒他,后宮不管多少女人得勢,都只是妾侍。唯有她的祖母康皇后,才有資格與皇帝稱夫妻之詞。而且這點心還有另一層深意,只聽她略閑談道:“這不管飛禽還是走獸,各地皆有不同的風貌。長河聽聞沙漠有駱駝,被人稱為沙海之舟。平原林地亦有大鹿,脖頸堪有一丈。特別是書中所言,冥海天池有鯤,其長居然比大鹿更甚,不知千里不可衡量,當真玄妙。長河想,若有朝一日得見,那真的一飽眼福。”她說得天花亂墜,轉而問姒玉:“德儀娘娘,你說是吧?”
姒玉笑道:“殿下慧智,嬪妾愧不敢當。只想著待他日新嗣出生,以后也不愁人教導。”
張姮謙虛:“書中所言而已,不過是閑悶預覽一番,倒也十分有趣。只是長河雖有心找娘娘說話,怕只怕說得古怪,娘娘不喜,反遷就忍著。所以趁這機會,敢問娘娘最喜歡什么類型的書,古典文獻、詩詞歌賦、野史雜談、地域風貌,還是當代話本恒言啊?。”
姒玉羞愧起:“嬪妾不如殿下知多,倒是對話本偏愛些。”
張姮道:“這......德儀莫怪長河多話,這偏愛的性子如今得改改了,畢竟皇子要有皇子的品格,須得知書達理,更要禮賢下士,行為舉止一一代表著皇室,不可有失。雖說這有夫子和宮儀教誨,可母親莫不是孩子的榜樣,這言傳身教,萬不能馬虎啊。”
姒玉連忙應承,張思戚倒是敲響了警鐘;那公子崇和競陶囂張跋扈,不正受了母親的影響?當即也重視起來:“長河說得有理,既然德儀胎像穩固,以后你便多看看書,靜靜心,至于話本戲曲這類的東西就先免了,讓皇子也學一學正經的。”
張姮只覺得張思戚這番胎教言論很好,于是趁熱打鐵:“不過書籍對孕者來說,還是繁瑣了。而且孕中易疲累,長河倒有個穩妥的辦法。倒不如請阮美人去給德儀念念書,一來解悶,二來受了熏陶,皇子也能提前感受,這三則,阮美人身子雖已好了,可她一個美人,難免孤單啊。”
姒玉面容有些僵,張思戚卻覺得此事可行,又一想到阮珍兒那纖弱之身,難免起了惻隱,當即說道:“長河此法很合朕意。萬順,你這就去告訴寧妃,即日起,晉阮美人為淑儀,日后入戌絳宮為德儀念書解悶吧。”
萬順領旨,張姮笑道:“還是皇祖父思慮周全,兩人都是儀娘娘,外人也不會說出個高低不平。而阮娘娘賢惠,姒娘娘在身邊必定深受熏陶。”
姒玉坐在一旁賠笑,張姮可不管她心里愿與不愿。
她早收到高才的人通風報信,說姒玉昨夜在宮里對張思戚撒嬌,以口腹為由欲往東宮。皇帝看在皇嗣的份上,自是不會拒絕。可這事落在旁人眼中,卻是大大的不妥——也太沒個尊卑了。身為寵妾,私自踏入嫡宮,何況是在孕期,若叫人揣測起來,分明是有心讓自己的皇子入主東宮。
而張姮對她從來只是面上的情分,既然她恃寵而驕,那就讓她嘗嘗這番苦果;別以為此時得意,眼里就沒個規矩,可以無法無天。
姒玉顯然通透了這里面的含義,也就不敢再多話生事,全程都是祖孫二人交談,她倒是被晾在一邊。一頓午膳后,便悻悻離去。
不過張姮還額外提點姒玉身邊的雙燕:“今日這所有的佳肴,都是秉承了萬總管的御膳房所制,娘娘若是回去吃不慣,那以后,可別沒事就想往東宮來,路途遙遠,萬一有個好歹,也別對外說是這邊沖撞了。”
雙燕心中一慌,張姮這話里有話,倒叫主仆二人沒了后路。待她們走了,王純道:“這德儀央求皇上送她到東宮,豈不是有意慫恿皇上那個意思。她若不知這里的厲害,身邊人怎么也糊涂?”
張姮道:“宮里的女人,爭名逐利就是為了這個。只是她這份心暴露的太快,反叫人生疑。”
安歌道:“欲蓋彌彰,灰鸮暗衛有消息說,鄭院判為她診脈時,時常會提到宬王,但不是關于朝廷,反而對他的私事感興趣,很多王府內的消息倒由她們傳遞了。”
張姮道:“什么樣的私事?”
安歌道:“生活起居,無一不問。”
眾人面露謹慎,也有尷尬不知所措的,安歌繼續道:“皇上許久不問神丹,宬王府內的方士,轉而專供宬王藥品。只是他體虛,這丹藥越吃,一些病反而越大。睡眠發淺,虛汗頻發,連帶口渴難耐,情緒也暴躁。甚至最近有了起夜的現象,不是嘔吐就是下腹疼痛。”
張姮問道:“鄭院判怎么說?”
安歌道:“他懷疑宬王有癇癥。”
張姮詫異:“這病也有從母胎遺傳的,元容也是容易瘋癲,何況當初競陶受不得打壓,當眾狂言的癥狀,如今想來與驚癇倒是相似。但公子崇正常,這真會是先天的癇癥嗎?”
安歌表示不知:“他是與否,都已在服用丹砂了。而且姒玉是真的著急,她脫口說的一句話,叫當時的暗衛聽來都覺得不可思議。說‘若他如此,那我的孩子怎么辦?’”
這話簡直不打自招——二人不但早有勾結,甚至以宮妃之身珠胎暗結,混亂皇室血脈!
張姮暗嘆,不過更叫駭人聽聞的,是接下來從交宸宮發現的事——阮珍兒很可能是舊臣遺孤,少師馮垣的外孫女。
“什么?!”眾人不敢相信,張姮也沒想到阮珍兒是當年“太子巫禍”的受害者。那她進宮來是為的什么,也就不言而喻了。忙道:“她若報仇,承寵后,機會太多。可一直隱忍不發,不是別有打算,就是被人以相同的理由策反了。”
安歌道:“斷其江山,可比直取一人性命來得有吸引力。”
張姮點頭:“姒玉既然早知道張昱不妥,那勢必會為自身籌謀。而阮珍兒看似柔弱可欺,如今有可能成了何凈柔新的棋子,也不可小覷了。我看得出來,皇帝對她可比對姒玉上心。而何凈柔早讓我察覺姒玉是大隨氏人,那么將其以合理的罪名除掉,也就順理成章。”
安歌道:“可她有皇子,皇帝縱然不愿,可心中也必定恨你又斷了他的期許,宬王更不用說。”
張姮冷笑:“再不可思議一點,如果阮珍兒,是故意讓人發現她另一個身份呢?”
“她主動暴露?!”安歌大駭,張姮道:“她的身份,入宮后沒人察覺,何況弒君如此大逆之罪,足以說明她的隱晦。可現在她不介意讓人知道,這就說明有人已經認定,我會為了宗室除掉姒玉,但在此之后,阮珍兒如果也懷有帝裔,那她的余孽身份,依舊能為我所容嗎?退一萬步講,我因太子巫禍不介意,那宬王又能忍嗎?她這個未來的太妃,也絕不會讓新帝位順理成章了。”
安歌不覺得阮珍兒會發現灰鸮暗衛,但一想到始終未找到的齊國奸細的手段,便覺得不無可能。
張姮看出她的擔憂,說道:“這段時間,讓暗衛都撤出宮去吧,既然已經暴露,那么就不能讓以后的事栽贓到他們身上。不過何凈柔只用一個齊國奸細,就能謀劃這么多,當真不可思議。”
安歌不敢耽擱,而呂尚令也是盡心竭力。有張姮洞悉一切,為人又謹慎低調,不管是奸細還是六尸案都進展迅速,目前已將目標盯在了禁軍身上。
那六個人的尸檢報告表明除去豆連,剩余皆亡于利器傷,其傷痕既快又狠,也正如高參侍以前透露的,他們可能被禁軍誅滅。加上火藥,那禁軍管轄下的煙火庫,就更脫不了干系。
因著口諭,呂尚令突襲禁軍搜查,但為時已晚,當夜一名禁軍都尉竟然自殺身亡。且從這人屋中搜出了火藥,掛有魚鉤的魚線,一套夜行衣,一架短小精干的特別弩箭和一支不同其它,箭頭猶如利刃的特殊長箭。經過三思署辨認,與尸體上的傷痕一致,甚至還在隱秘暗格中發現一封寄往齊國的書信,一應皇帝懷疑的證據可謂“應有盡有。”
肖因當夜面呈君上,自問有愧,也不敢對皇上的斥責發表言論。但他確實不知這屬下為何會是齊國間諜,更勾結內宮殺害宮人。
張思戚因肖家和張昱的關系,趁機撤掉了他的統領之職,也認為再有外人窺伺,對皇城更是不安。于是頒布圣旨,自即日起,禁軍統轄全部由張思戚本人調度。
如此,鬧哄哄的內宮六尸案和齊國奸細,就這么詭異的迅速結案了。不過呂尚令到東宮求見時,肯定說那都尉的身亡有三思署的手筆。怕是想推個抵罪,從而讓調查停下腳步。
張姮想都不想就肯定是賀參侍,畢竟他連番受挫,如今呂尚令已是前途不可限量,怕也按捺不住投靠了新主,不過這也正是她的目的。
次日長慶殿,溫沨進宮授課:“你說得剩余三人,我已經托人去尋,而且紀連福的老家就在江州,景臣已經寫信給了林景丠,若有線索,會及時派人告知。”
張姮看著他道:“田玉央的事,你們真不介意?”
溫沨搖頭:“不能說不介意,但世事無常,只能嘆一句無奈。誰讓他已被心魔霸占,又何況他還......罷了,望他下輩子做個明白人吧。不過眼下你還打算怎么做?禁軍已被皇帝收為私有,宬王對此表面上并未透出不滿,至于鄭院判,事關皇嗣,如今也不能輕易問詢。”
張姮笑道:“由氏一門的榮光,不會讓由太醫輕易倒塌的,他不會讓鄭院判得意太久。不過有件事老師發現沒有,宬王可能患了癇癥。”
溫沨一怔:“步云邊已停,宬王不可能還有病態......你的意思,他可能是天生的?”
張姮道:“很多事我不知道內情,但真真假假,本就是皇帝一念之間。你說他心中要了芥蒂,這個得力的股肱之臣,想不淘汰也不行了。”
溫沨道:“若真如此,確實是他的報應。可我作為魏國人,卻不想江山后繼無人,只是若落在這樣奸詐的人手里,子民怕也不會甘愿。”
張姮自然明白這其中厲害,如若姒玉和阮珍兒是良善之人,她可以隱瞞一切來保全她們,可如今看來,魏國真的前途未卜了。
忽然溫沨說了一句話,讓張姮頓時不知所措。
——殿下,你可愿延續魏國,繼任新皇?
張姮好久之后,才回復道:“我并無興趣爭奪皇位。”
溫沨此時站起來,到她跟前直言不諱:“很多事,并不在于你想不想,而是你已經有了這個資本,這在那些爭名逐利的人眼里,就是你不該存在的罪證!”
他忽然跪下道:“自從你立身以來,不管民心如何,也不管經歷多少事,但有些朝臣已經對你刮目相看。何況你的一言一行,皆為江山社稷謀得了益處。不論從政,從商,從心,修身,齊家你幾乎無可挑剔。單就是這樣也比皇帝宬王只會玩弄權術要好太多。”
張姮卻笑道:“那又怎么樣?”
溫沨又道:“很多事,已成了事實,可是只要去拼,總會有新的開端。我不希望你沉淪就此結束,更不希望魏國拱手讓給日后必定清算不忿他黨系的暴君。何況論出身......你是昭德太子的女兒,是嫡宮皇后的血脈,若你肯,你一定能在朝堂得到最為名正言順的支持!”
張姮看著他的眼睛,一言不發;她何嘗愿意魏國就此絕后沒有延續,可是......一切已經不能了,奄奄說道:“很多事,我自有考慮,不是即將成為外戚的顧慮,也不是不為這江山擔憂。只是我終有自己的底線,你也放心吧,這個皇位,一定會有賢者繼承,我縱然末路,也不會叫張昱謀取。”
溫沨心里尤為酸澀,他今日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卻不是憑空一時之氣,實在是他看透了那些人的虛偽。
張思戚只顧權術之道,對江山后繼的考慮也過于狹隘,全然不管繼任者的品行。何況在他有意傳襲之前,根本不容他人窺伺,這簡直是故意挑起奪嫡紛爭。到頭來,史料的溢美之詞,根本就是筆糊涂賬!張思戚根本就是個懦弱無能,不懂帝王之道的昏君。
何況他和他的子嗣,近接沉迷丹藥和方士之言?長此下去,國家豈不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