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宮之日到了,仿若心中的大石已去,張思戚深感歡愉,帶著宮妃和張姮,一路浩蕩前往了暢青園避暑。
此行他留下兩千禁軍留守太平宮,其余則全部跟隨保護。或許是這權利在握,讓張思戚久違春光,身心皆硬朗起來。連著一日的喧囂剛定,又下旨大肆聚宴,以示君臣同樂。
過了這夜,就是女郎花月,算是一年中最為浪漫的節月。興許是六月諸事煩擾,很多宮婢在暢青園難得放松,摒棄壓抑,私下里做戲玩耍,鬧得與守歲無二。
張姮坐在席中,看著舞曲,心思卻飛到九霄云外。只因李珌又與前年一般,也進都城進駐。
這一理由調動,倒顯得名正言順。只是她和李珌偏不能光明正大的來往,原因還不是那隨時借題發揮的張昱也進駐暢青園休養。許是他的癇癥是真,否則這一行,不可能將那孤星大師帶來。
不過突兀的是,這方士并不介意自己的特殊身份,竟公然到大全殿上恭賀。張思戚久不見他,倒也顧及大局沒過多在意。只是落在些耿直的朝臣眼中,對這個仙風道骨的老者頗有微詞。
自從長河公主回城,皇帝身子大安,那些跟風的朝臣就斂了煉丹的心境,不管他們是看著朝廷的枰稱觀望,還是懾于這位嫡公主的權勢,總歸是件好事。但孤星大師表面依然一副端正之態,他帶著藥童竟脫口說道:“臣恭喜陛下,自成閉關,研究先師典籍一月以來,已經窺得了長生不老方。”
他此言一出,宴席的氣氛立時生變。可張姮看張昱那浮于表面的神情,就知道這長生不老方,不過是他構架的新騙局。
但張思戚顯然被蒙蔽住了:“愛卿此言是真?!”
孤星大師道:“臣以性命和先師之威名作保,千真萬確。只是長生不老丹的配置,煉成,服用三步皆過于繁瑣。且接觸前,必須服用定量的輔助,以此補全萬壽無疆的不足,若近皆完美達成,方可萬無一失。”
張思戚已被這誘惑瞬間失了心竅,可很多朝臣,特別是太醫聽來簡直是胡言亂語,須知古往今來多少明君,卻因晚年沉迷丹藥而自毀英明?!再者人長時間服用丹砂金屬類的物質,根本就是在服毒。
可朝臣還未諫言,張昱反先站起來請纓:“父皇圣體尊貴,乃設涉及之根本,萬不能有閃失。何況長生不老丹如此固壽之物,煉制定需要數年方成。既然大師說服用前必須服用另一種輔助藥,那為了父皇,兒臣愿意服用一陣,以示真偽。”
他這話大義凌然又孝義全沾,簡直是臣子忠心的表率。不過張姮倒覺得張昱以身作則另有意圖。
宬王先天病體,宮人有目共睹。可他為了迎奉突賀,身體“突然轉好,”必定是郭通給他配置了禁藥支撐。但如此行徑當然不能讓皇帝知道,所以用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進補。想必有此不入虎穴的計劃,一來是丹藥來歷不明,誰也不敢主動冒險。而皇帝有感他的孝義,前程過往也會一筆勾銷。
此時有朝臣紛紛稱贊宬王此舉,簡直是古今孝道的典范。更有甚者挺身直言,要代替宬王為皇帝身先士卒。這番表露忠心,似乎也有意讓皇帝分辨忠奸。
張姮看著吳盛等人,迫于局勢就要站起。率先站起行禮道:“長生不老,實在是人之福澤。可大師所言,需服用者方以藥物調理身子,諸位大人這般爭先恐后,雖說忠心。但怕要皇祖父誤會幾位大人,也想嘗嘗長生不老丹了。”
原本一番肺腑之言的表露,瞬間靜寂下去。張思戚本在喜悅中,猛地被人提醒,立時正襟危坐;只怪長生不老實在誘人。
張昱此時遮掩:“長河殿下此言差矣,只因需要父皇親試,眾位大人才義憤填膺,你怎么可以如此揣測人心。”
張姮忙對朝臣躬身行禮,這番舉措如何還能讓朝臣安坐,立即跪下叩首,偏偏張姮道:“幸虧王叔提醒,否則傷了眾位股肱棟梁,真是過意不去。不過......這只是長河冒犯,可不代表皇上對臣下有意見。為了表明眾位沒有僭越之心,不如這丹藥從今日,由長河代皇祖父服用。”
“公主此舉萬萬不可!”這次倒是賀蘭氏先沖動起來,跪下道:“皇上,公主尊貴,又是嫡宮唯一血脈,千金之軀萬不可有閃失。而妾身出身草莽,身糙肉厚,愿為公主一試。”
張姮笑道:“賀蘭夫人多心了,其實本宮如此,也不過是為了王叔心安一些。”
她話說得直白,張昱頓時臉色不好,可對方偏又說道:“王叔是皇祖父的倚重愛臣,若身子有損,也是朝廷的損失。何況您這樣自作主張,王嫂的立場又擺在哪呢?對了,今日怎么不見她?難道王叔還怕長河冒犯她?”
張昱見張姮用那半死不活的蠻夷婆壓他,心中十分不悅,可眾目睽睽也不想失了體面,只搪塞道:“她要處理家務,便留在府里了。至于這藥的事,殿下思慮周全,倒是本王冒失,引得宴席停頓。”
張姮甘愿為皇上試藥,何況立場表明得明明白白,朝臣上下沒有僭越,皇帝也沒有多疑。只是這丹丸對于病體之人猶如重負,張姮到底是天之驕女,似乎她親試也過分了一些。
但外人皆不適合服藥,張思戚又不想操之過急,這時萬順勸慰道:“陛下隆恩,乃至臣子臣服,子息孝順,當陛下之喜。既然長生不老丹已經問世,那不妨由大師煉制,至于這輔助丹丸,陛下讓人交給太醫院檢驗,找些試食宮人先嘗試幾日,若無問題,再由皇上定奪不遲。”
他此言甚合張思戚意,何況外來物的檢驗本也就是太醫院的職責。張昱見目的被阻,儼然懷恨在心了——那折磨得他痛不欲生,卻又難以啟齒的宿病癇癥,居然在夜深人靜時開始爆發。
這讓他如臨大敵,也萬沒想到元容的不公,在她死后又纏繞回來;將她自身的隱疾竟遺傳給了他一人!
但痛恨之余,張昱還是有一點為人子的自知。
他不像哥哥和妹妹,對于張思戚的父愛是渴望而珍惜的。他不想走到逼不得已的那一步,他要的是認可,是關心還有重視!可最是無情帝王家,他給予的太少,還來不及讓張昱感受到,就又被棄之不顧了。所以他才想用所謂的長生不老丹扳回一局,可現在......
張昱之后再不多言,只靜靜觀看歌舞,可他眼神中的暴虐已是遮掩不住。張姮明白,這位宬王爺的最后一根為人的標桿,已被她徹底折斷了。
但整場宴席,張思戚充耳不聞,也視而不見,如今充斥他神經的,只有那長生不老丹了。縱然年少時,他也言明此物荒誕不羈。可今時不同往日,他迫切延年益壽,妄圖以此延續魏國的命數。
宴席悻悻閉幕,朝臣們日后除去上朝,無召也不能再踏入。
張姮在夜幕下往鹿壽堂去,半途已是繁花似錦。而且為了夜間觀賞,宮燈也是五彩斑斕。已有不少螢火蟲穿梭內外,更是美麗。
只可惜她們的生命,只有短短二十一日......
張姮感慨著,本打算駐足片刻,可突然一旁的靜室內傳來一道聲音。張姮一頓,只吩咐說乏累,到屋內去坐坐,便側身進了屋子。
這是間兩邊都有門窗的通屋,可少了花香四溢,反而叫張姮心悅加激動起來,跟著一股力量猛地將她拉進紗帳中,彼此感受久違的思念。
李珌半月前入宮后,就因軍務回了駐地,原本擔心張姮,心中總是不安。可廖祈的身后事不能不告訴師母,而且他離開金陵府也已太久,若被宬王的人抓住把柄,更會對張姮造成影響。不過好在皇上顧及他們,又因廬嶺元氏離開,這番避暑是一定會叫他來的。
兩人依偎在一起,雖然不過十幾日,可好像過了十幾年。良久,張姮道:“雖然看不見,可明顯感覺到你瘦了。”
李珌道:“你不在身邊,食不知味。”
張姮嘆氣道:“真想回到前年,那時候一切都在,我也......廖老將軍的事,已經妥當了嗎?長途跋涉,你又吃了不少苦,一身的傷也好些了?”
李珌扶著她的手貼在臉龐,安慰一切都好。可懷中人的體重偏偏又輕了,心中不由得對皇帝這些人責怪了幾分。
可兩人溫存沒多久,張姮忽然看見窗外,有一只螢火蟲飛舞的極快,可細看卻認定那不是蟲,該是人,且是個女人!
聆鳥宴上,飛舞的鳥灑下的熒光粉,并非只是助興的道具。即便頭發和衣著事后清洗就能去除干凈,可發簪飾物就不同了。很多邊邊角角,或者落到角縫里,在日光燈光下很難察覺,今夜混在螢火蟲中更會混淆不清。
李珌見她朝外看,張姮忙低聲讓李珌帶她出去,并尾隨那特殊,卻有運行軌跡的柔光點去,直尾隨到暢青園最西北角偏僻的詹星塔處才停。
只是她口中的殿下......除了長河還有誰?答案在對方轉身時,一目了然——居然是張昱!!
張姮不可置信,若非李珌在旁提醒,險些發出聲音。又聽張昱也曖昧地回喚一聲珍兒,這下,張姮更是大驚失色。張昱一個親王,阮珍兒一個妃嬪,一個子臣一個父妾,竟在大宴后,皇帝的園里,如情意綿綿的情侶互作衷腸。
李珌可也覺得不妥,畢竟兩人有著輩分阻隔,越是身份尊貴,也更該顧及禮義廉恥。
張姮低聲道:“你錯了,越是這樣的人,才越看不懂廉恥二字。”
而且這兩人若單單只是真情意切,為世俗憂心倒也罷了,偏偏張昱經歷今夜事,性情已是大變。
過了一陣,他忽然哆嗦起,阮珍兒擔憂想扶他坐下,可只聽慘笑:“珍兒,我的病好不了,上天注定我張昱這輩子只能辜負你了。”
阮珍兒卻安撫他:“你這樣說,是下決心棄我于不顧了?”
張昱緩了病痛才道:“我不愿,可也無可奈何。自出世起,身邊所謂的親故,不過是利用你的陌生人。父皇,更是因我身體而漠視,倒如今唯有你愿意聽我說話,為我留意,甚至救我性命......”
張姮沒想到張昱高高在上,偏偏對阮珍兒軟聲細語,和顏悅色。不過對張昱而言,一個知書達理又柔情蜜意,事事將心放在他身上的女子,確實值得他珍視。只可惜這樣的女子,偏又是他求而不得的人。如今能不顧世俗禮教與阮珍兒這般,怕已是他最大的勇氣了。
阮珍兒在夜色下看不到面容,但語氣平緩,甚是溫柔:“這若是你真實的意愿,我自然也會順遂你意。但我希望你永遠記得我,記得有一個人在宮里看著你,想著你。”
阮珍兒沒有一句嗔怪,反而這番深情滲透著張昱,張姮甚至聽到他哽咽的聲音,此時竟也忍不住同情起他。可感受到身邊的李珌,張姮又猛地清醒過來——張昱固然可憐,可這也不是他為所欲為的理由!
何況阮珍兒早已被人教唆透露自身的身份,那她今夜如此也就有故意之嫌,何況惹的人還不止張姮,更有姒玉;就在兩人花前月下的時候,在另一旁的樹下,包裹厚衣的姒玉就在那里直直看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