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晚晚一直在哭,從黑夜哭到白天,又從白天哭到黑夜,從春夏哭到秋冬,從第一朵花開哭到最后一片落葉,從地球上的家哭到宇宙的盡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也忘記了她到底為何而哭,只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她好像哭了一生一世那么長。
何晚晚萬萬沒想到的是,她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竟然是姜然的臉。
“你還好嗎?”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是那個陪伴了她小半個青春時代而后又揮手離去的聲音。
“你怎么在這兒?何留呢?”
她緩緩睜開眼,看清了眼前的這個人,不,他不是姜然,眼前的這個人的五官像極了他,卻有著藍寶石一般澄明的雙眼,似乎世間所有的污濁都與他無關,如雪的皮膚沒有一絲血色,頭發是黑夜里湖水般的墨藍,長發隨風飄逸了起來,裝束也十分奇怪,那不是一般人會穿的衣服,卻也不是古代人會穿的衣服,裁剪得體的白袍子看不出材質,像是魚鱗或是某種特殊的料子,在陽光下微微反著光,摸起來應該無比順滑,衣服上的花紋很少,只在袖口、腰間局部有藍金色的花紋,像是某種特殊的符號,在那神奇的布料上訴說著屬于另一種語言的秘密。領口的花紋是繁復的,襯托出雪白的頸項,他的脖子上,太陽穴上都有藍金色的紋路,和衣服上的十分相似。
但除了裝束,他的臉,他的聲音,他的氣質,他的微笑,那就是姜然,像是玩起了cosplay的姜然。
“河流?你是河流的人?”
冷漠而警惕的聲音響起,何晚晚才看到這個人的身后還站著兩個人,正拿著像劍像矛又像法杖的武器對著她,他們的身形修長高挑,也有著寶石一般的藍色雙眸和墨藍的發色,穿著沒有任何花紋的白色袍子,身上也沒有花紋,衣服的材質不似眼前這個人一樣光潔,像是蒙蒙的紗。眼前的這個怪人應該不是一個普通人,何晚晚意識到。
這人眨了眨眼,卻用手示意攔住了身后的人,微笑著問:“你認識我?你也認識河流?”
“我不認識你,但是你……和一個我認識的人很像。”
“是嗎?那可真有緣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何晚……”
“河灣?你是河灣!”他身后的人又發出了警惕的聲音,并且想要向她逼近。
那人再次揮手攔下,“你叫河灣?好美的名字,你餓了嗎?我帶你去吃點東西?”向后面的人示意的手順勢伸過來將她扶起。
何晚晚站起身來,才發覺眼前的人和他身后的人都異常高挑,估摸有一米九兩米的樣子,跟他們站在一起,一米六五的她就像個小矮子一樣。
眼前的人牽著她走,何晚晚開始注意到周圍的風光,像是詩里的田園景致,遠方有群山和村落,一眼望去是如草原一般的碧綠,空氣中是好聞的花香,還有淡淡的泥土的味道,有農民扛著鋤頭在田間勞作,微風徐徐,陽光也不烈,鳥鳴陣陣,像極了她小時候待在爺爺奶奶家的感覺,她已經記不清了,但她能感覺到,這就是小時候的那種感覺。小時候還沒有離開老家,就住在爺爺奶奶家的小平房里,院子里夏天晚上能看到亮閃閃的星星,還有蟬和青蛙的歌聲;爺爺搖著蒲扇,悠閑地在搖椅上晃著蕩著,一點都不擔心蚊子會去咬他,但蚊子會來咬她,她越癢越跳,越跳蚊子越咬,越咬越癢,只有奶奶端出來的大西瓜才能讓她忘記被蚊子糾纏的煩惱;奶奶端來的西瓜永遠擺盤擺得漂漂亮亮,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擺法,媽媽會幫她把西瓜籽全部用尖頭的小刀剔掉,把最甜最紅的送進她嘴里。
那時候美麗的星空和爽口的西瓜還在,那時候爺爺奶奶還在,那時候媽媽也還在,那時候快樂也還在——眼前的一切和她記憶里的景致是多么相似,只不過物是人非,她知道他們回不來了。
長大了一些之后,她就和爸爸媽媽去了杭州讀書,人間天堂很美,但終究是城市;后來一個人拖著行李去了上海,她就再也沒有見過這些鄉村的景象了。
等等——鄉村,她為什么會來到鄉村?眼前這個拉著她的手的怪人又是誰?他不是姜然,那他到底是誰?他為什么穿著這樣奇怪的衣服?何晚晚你是不是傻?一個陌生人就敢胡亂跟著走?
腳步突然停了下來,何晚晚猛地甩開那人的手。他前面的兩個白袍男子轉過身,再一次用他們手里的武器對著她,那武器應該是法杖類型的東西,像矛一樣下柱上器,可能是因為他們普遍比較高,武器的制造比例也有所不同,感覺上半部分又比矛要長,大小以及接近一把劍了,劍身的底部是一個像冰棱球一樣的物體,在對著她的時候泛起幽幽的藍光,從冰棱球里發出光弧,纏繞著上面的劍身不斷上溯。
“嗯?怎么了。”他好像一點也不意外,好像沒有什么事情能夠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萬事萬物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樣,他還是那樣淡淡的微笑,溫柔之下看不出任何別的東西。
這像極了姜然,他也是這樣,好像永遠沒有任何事情能夠讓他的情緒有一絲起伏,他永遠都是那么鎮靜,永遠都是那么溫柔,臉上永遠都帶著微笑,這微笑有時是寵溺的,有時是抱歉的,有時又透著淡淡的憂傷和惆悵,但那也像是這潭靜水上點點的漣漪,只需要一陣風拂過的時間,又歸于永恒的平靜。
何晚晚時常在想,活成這樣波瀾不驚的人生,他會快樂嗎?他有悲傷嗎?平靜的水面下會有一絲一毫的波動嗎?姜然,他真的有心嗎?是生來的平靜和淡然嗎?抑或是被無情的命運扭曲成了這般模樣?那該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初認識姜然的時候,只覺他成熟,穩妥,溫柔,體貼,甚至帶了一絲絲神秘的高冷,現在她對這樣的他,竟然生出了一絲同情。忽而又轉為悲傷,他是有情緒的,只是不會對她而已。
擁有情緒是每個人的天性和本能,這是人之常情,亦是每個人的權利,情緒失控會讓人犯錯,會讓人狼狽,但絕對地掌控情緒抑或是不曾擁有情緒,又未嘗不是可悲;人之所以為人,在于我們能夠思考,我們擁有智慧,在于我們此時此刻的感覺,我們會快樂,我們會悲傷,我們會悲喜交加,我們流下快樂的淚水,又在悲傷里開出花,我們有不同的單一情緒,也有夾雜的復雜情緒,我們會愛,會心動,會知曉某時某刻的那一瞬間微妙的感覺。情緒像是潘多拉的好奇心,是打開匣子的罪魁禍首,也是潘多拉之所以成為獨一無二的潘多拉這個個體的象征,也是希望的前提——
我們知道,我們能感覺,此刻,我們充滿希望。
也許姜然是有情緒的,在他還是小男孩的時候,但現在的姜然,和結冰的湖面沒有任何區別,在三年后再次相遇,何晚晚仿佛魂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面試搞得一團亂,他依然優雅得體地坐在她對面,溫柔地笑著,甚至還發條短信給她,讓她感覺這場面試的相遇是他刻意安排的一樣,但其實以她的了解,他根本不屑于安排這樣一場相遇,那樣處變不驚,那樣談笑自若,三年過去,只是見了他一面,足以讓她兵荒馬亂,而他就是諸葛孔明,輕輕一揮羽扇,東風便席卷而來,大火綿延,把她燒了個干干凈凈;三年過去,她還是輸家,輸得一敗涂地。
她曾想過,也許她的一腔愛火可以融化他心里的堅冰,哪怕只是融化一個小小的洞,讓她鉆進洞里,沉入他的心湖里,終究是她錯了。
但另一個人就可以——裴欽雅,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嘿,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走了?”
“你是誰?這是哪兒?我為什么會在這里?你要帶我去哪兒?你又想做什么?”
“小妹妹,你的問題有點多呀?!彼谷恍α似饋恚瑢τ诮粊碚f,笑也是不可多得的表情了,不過這也不奇怪,他應該不是姜然,“沒關系,我一個一個回答吧,首先是第一個問題,忘了自我介紹了,我姓江,江河的江,雖然我年紀不是很大,家里的小輩們還挺多,所以我的家人朋友們都喜歡叫我江叔。第二個問題,這里是南洲,至于你為什么會在這里,我也不知道,我剛好路過,見你昏倒在路邊,就過來看看。最后兩個問題,我之前已經說過了,帶你去吃飯。”
江叔?他果然不是姜然。南舟?楠周?是哪個地方?這倆字兒咋寫的?上海周邊什么時候多出來了這么一個鄉鎮?她怎么聽都沒聽說過,真就是在上海待久了不出來退化了?可是她為什么會到這兒來?何留去哪兒了?他不會把我丟在這荒郊野外了吧。
“嘿,你怎么又開始發呆了?”
“咕————”她還想說什么,但是肚子不爭氣地叫出了聲。
“哈哈哈,走吧,有什么問題邊吃邊問也行,從這兒到市鎮還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何晚晚的大腦里飛速盤算,反正她現在也不認識路,也只能跟著他們走,他說好像要去市鎮,要是他圖謀不軌,等人多起來了呼救也方便,他既然說了要帶她去吃飯,她也沒錢,不吃白不吃,白嫖多快樂呀……這么想著,也就跟著前面三人屁顛屁顛地往前走。
何晚晚好久沒有看到這么美麗的田園風光了,好像在做夢一樣,一切景致都是那么順應她的心意,草木生長到她理想的高度,花朵也開放在了她的審美上,藍天白云隨著她的步伐一起漂游,林木順著她喜歡的樣子長出或規整或不羈的姿態,一切都是如此賞心悅目。
大概走了十圈操場的樣子,周圍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沒見到汽車,交通工具竟然還有馬有牛甚至還有騾子,這生態村還保護得真夠到位的。這些人的裝束不像眼前的幾個人一樣奇奇怪怪,是她熟悉的裝束,現在是夏天,男人們都穿著背心T恤短褲,女人們有的穿著碎花吊帶裙,有的也穿T恤,襯托得她前面的三個人身上的奇裝異服和非主流發色異常扎眼,然而人們看到他們也僅僅是多看了一眼,就自己忙自己的事情了,都沒有拿出手機拍照錄像什么的,好像見怪不怪了一樣。這個生態村可以啊,綠化也搞得好,自然生活也保持得到位,但是思想又不僵化,cosplay啥的也能包容,以后跟何留出來旅游可以安排一下,等我老了來這兒養老也不錯。何留……他在哪兒啊,他會原諒我的吧,我好好跟他說說,最近大家都挺難的,我也沒關心他在單位是不是跟人扯皮了……等我弄清楚地理位置再說吧。
人多了起來,離江叔說的市鎮也就不遠了,一個高大的木牌坊漸漸在眼前清晰了,寫著“安然”兩個大字。
“到了,這里是安然鎮?!苯逋O聛碚f,一路上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只是自顧自地走,不知道是身后長了雙眼睛,還是他無比確定,她不會悄悄溜掉。
“安然”。
這鎮的名字還真不賴,安之若素,處之泰然,頗像這鎮里的生活,默默無聞,安居樂業,雞犬相聞,她是多么渴望這樣安安靜靜的小生活,像是古代的隱士,陶淵明,謝靈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哪怕是科技不發達的年代,男耕女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醒來聽到的不是蘋果系統的窒息的鬧鈴,而是清脆的公雞打鳴,晚間剛剛下了小雨,空氣里有泥土的芳香,夜雨殘留的水滴順著屋檐滴落在墻角的野草上,順著葉片慢慢滑落,叫醒沉睡的蝸牛和蚯蚓,晨風催著花瓣悄悄搖落,沒有一點聲響,落進土里化作春泥,早上起來給自己熬一碗濃稠的粥,吃點水果,就可以拿起一本《詩經》或者是《太平廣記》,再提上鋤頭,踏著小路上的花瓣上山晨讀,備一杯桂花釀,與山風對酒,讀罷耕田除草,隨手拈花摘果,花香沁人心脾,脆果清甜爽胃,待盡興歸來,你的心上人正在灶頭忙碌,屋頂有炊煙裊裊,正混入晚霞,融成一幅橘調的油畫,待時間緩緩流逝,煙霞漸漸入墨,畫里抖落繁星點點,模糊了月色,屋里燭影搖紅,一簾幽夢。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是一句又一句的詩行,拼拼湊湊成歲月的長詩,兩個人在結廬朝暮間慢慢老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她生活在機車轟鳴的大城市之中,每日奔走于陰影重疊的高樓大廈之間,骨子里卻是個詩人,她想像詩人一樣活著,把每一天都活成一首三行詩,她總是太感性,又太理想主義,又敏感脆弱,又自尊心強的不行,對生活是這樣,對愛情也是這樣,所以她會幼稚地以為她的滿腔赤誠能夠感動姜然,所以她會在職場屢屢受挫,到最后因為感情和事業的雙重壓力被迫離職,一個人去了上海,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公司卻又倒閉了,她差的不是實力和能力,她缺的是對人性的洞察,對人心的了解,對世界的冷靜審視,和一點運氣。在工作上認認真真默默無聞,像頭老黃牛一樣勤勤懇懇,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死板頑固,總是吃力不討好,對感情也認認真真甚至到了鉆牛角尖的地步,也不會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吃了一個又一個虧,栽了一個又一個跟頭,跌跌撞撞許多年才學會保護自己,才學會不要傻乎乎地認為每一個人都會對她心存善意,才學會如何盡量外圓內方地在塵世間行走。
只有何留明白她的心之所向,幫她扛起現實中這樣那樣的雞零狗碎,努力給保留她一片詩意的凈土,把他們的小家布置得充滿詩的味道,陪她浪漫地棲居,萬千人中,他會懂她不曾說出口的小心思,卻又因為知道她的個性,永遠不會說破;但她忘記了,在他成為她的愛人之前,他也是爹生娘養的獨立的人,是獨立的個人,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也有自己的天性和欲望,也有天下美食想要品嘗,有萬千美景想要欣賞,他也會偷懶,他也會累,他也會軟弱也會需要安慰和支持,他的心里也住著一個小男孩,他默默付出著,努力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寫的人,他也才和她差不多大呀。
人就是會做無數違背自己真實意愿的事情,痛快一瞬,然后花無數的瞬間來后悔。
“嘿,眼睛怎么紅了?”是溫柔得能化成水的聲音。
她竟沒有注意到,他們已經走進鬧市了。周遭都是鬧哄哄的,但這和她平日里見過的熱鬧卻不同,上海的熱鬧是烏壓壓的忙碌,每個人都冷漠地在城市這個龐然大物的身體里來回穿梭,這種熱鬧其實是冷的,只見無數身影交錯,重疊是暫時的,孤獨是永恒的。但這里的熱鬧是真正熱起來的,沒有高樓大廈,只有簡單的磚瓦房,熱騰騰的包子,熱情的叫賣,婦人懷中嬰兒熱乎乎的小臉,熱辣辣的烤串,熱烈的情懷,一切都是熱的有溫暖的,何晚晚感到身體里有暖洋洋的煙火在升騰,將她的心包裹在溫柔的棉被里,好像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被治愈了。
原來,她害怕的不是一個人,她害怕的是孤獨。
“沒,沒有,太陽有點大,曬迷了眼。”
“來,拉著我的手,這兒人多,你又愛發呆,別跟丟了?!苯逑蛩斐隽耸?。
手心傳來冰涼的觸感,這個人好像全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但握著她的手卻十分有力量,那是一種絕對冷靜,高度清醒,鎮定到極致的力量,讓人莫名安心,思緒也漸漸平靜了下來。
旁邊的兩個白袍青年詫異地看著他們,這個讓他們隨時隨地充滿警惕甚至想要除掉以絕后患的女子,明明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為什么一向不近女色的江大人為什么第一次見她,就拉起了她的手。
來到一家裝修得還算清雅的餐廳,木制的桌椅擦得干干凈凈,老板和小二看起來都是極伶俐的,江叔要了一個二樓的包間,可以看到遠處的田野。
“想吃什么?”江叔遞來菜單。
“你請客你點,我好餓,吃啥都行。”
“有什么忌口嗎?”
“沒有,都行,要熱乎的?!?p> 江叔掃了一遍菜單,合上交給小二,“姜汁照燒雞,干煸無骨鴨掌,三色什錦湯……”何晚晚不禁感嘆,這人的記性是真的好,點餐也果斷,要讓她這個選擇恐懼癥晚期來點那必定太陽落山也決定不了。
小二臨走之際,何晚晚突然叫住他:“等一下!請問你們這里有糖醋里脊,蛋黃豆腐,還有綿綿豆湯粥嗎?”
也不知道為什么,她今天就是很想吃這幾樣,少一樣都覺得不舒服。
小二愣了一愣,說道:“糖醋里脊和蛋黃豆腐倒是有,可是……這個綿綿豆湯粥是個什么做法?”
綿綿豆湯粥是何留的發明,這只有他們倆知道。
“你把紅豆,綠豆,黑豆,蕓豆……我記不清了,反正把各種豆子和稀飯煮在一起,里面加雞湯,然后把菜切成很細很細的絲兒也放進去一起熬,把豆子熬爛,把粥熬得很稠很稠,軟軟綿綿的那種。”
“啊……這位小姐,你說的這個做法我倒是聽懂了,但是這個粥可能得熬好一會兒,你看你趕時間嗎?”
“……不必了,就這些吧,那個糖醋里脊和蛋黃豆腐也可以不要了?!绷T了,反正熬出來也不是何留的味道,倒也不必麻煩廚師了。
“沒事兒,小二,麻煩你轉告廚師剛剛這位姑娘說的做法,我們不著急,我們慢慢等?!?p> “好嘞!”小二轉身出去,輕輕合上了門。
包間里,江叔的侍從站在窗邊兩側,房間中間是一張圓桌,只坐了何晚晚和江叔兩人,而此刻,何晚晚正用疑惑的眼神望著江叔。
“咱們不著急,現在還早,你不是還有問題想問我嗎?”
“奧對,我還沒問你呢!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穿得奇奇怪怪,這里離SH市區有多遠?最近的車站在哪兒?對了,你們誰有電話借我打一下。”
窗邊的兩人用疑惑的眼神望著何晚晚,江叔的眼神有些閃爍,但迅速恢復正常,好像對她一連串的問題胸有成竹的樣子。
“河灣姑娘,你是北洲人嗎?是不是第一次來南洲啊?”
“什么南極洲北美洲?我是從上海來的,不是吧,你們這村子已經落后到這個地步了?真是‘桃花源記’呢,北洲?你說的是BJ吧,是不是有個天安門?我說的是上海,你知道上海嗎?外灘、東方明珠都在那兒?!?p> 窗邊的兩人用更加疑惑的眼神望著何晚晚,像是看見了剛從精神病院重癥病房里逃出來裸奔的神經病一樣;但江叔的眼神依然是平靜而溫柔。
“河姑娘,你是異鄉人吧,這里是衡域?!?p> 不是還說南極洲北冰洋嗎?怎么又成了橫域豎域了?這人不僅穿奇裝異服,還口出奇言,我怎么會跟這種人搭在一起?
“咚咚咚——”緊湊的敲門聲。
兩個小二端來了一堆菜,桌上瞬間琳瑯滿目,何晚晚吞了吞口水。這人cosplay玩兒多了精神不正常,不過能折騰這身行頭,應該是個有錢人,吃了這頓飯就趕緊溜吧,出去找個正常人問問車站在哪兒。
“二位請慢用,這位小姐的粥可能還要再等等?!?p> “好的知道了,辛苦了。”江叔對店小二點頭示意,隨即轉頭對何晚晚說:“先吃飯吧,吃了飯我再跟你好好講講。”
誰跟你好講不講?吃了飯我就走了。何晚晚這樣想著,開始大口大口地刨飯,你還別說,這兒味道確實不錯,包括糖醋里脊,包括蛋黃豆腐,雖然沒有何留的味道,卻也不賴。
吃了好一會兒,感覺胃里不再空空蕩蕩,猛地抬頭看向江叔,正好江叔也一直看著她,眼神相觸碰,何晚晚心里一跳,像極了那個人的眼神,以前她吃飯的時候,姜然就這樣看著她,眼神里也無陰晴也無風,是冰雪一樣的溫柔,眼前的這個人也像冰雪一樣,溫柔似最輕的小雪花。何晚晚趕緊藏起眼神里的閃爍,原本發問的聲音卻不自覺地小了幾度:“你……你咋不吃呢?”
“我不餓的,倒是你,慢點兒吃。”這平靜的語氣說出關心的話,江叔和姜然的音容在她的腦海里重重疊疊,她已經吃了不少,好像也沒有那么餓了,場面有些尷尬,趕緊轉移話題,“你不是要給我講什么南北洲什么橫豎來著,我吃的差不多了,你……給我講講?”
江叔一揮手,桌上的杯盤瞬間移動到圓桌的四周,桌面的中間部分空了出來,隨即手腕一翻,空氣中突然冒出許多小冰凌,然后這些冰凌迅速匯合在一起,組合成一幅奇異的地圖,在離桌面不近不遠的空中懸浮著。
眼前出現的一系列景象讓何晚晚看花了眼,她整個人都傻在了原地,好像整個身體也和這些冰凌一樣被凍住了,一動不動,然而她不知道,江叔接下來說的一切,會讓她顛覆自己所有的認知。
“現在你所見到的地圖的全貌,就是衡域,顧名思義,‘衡’,平衡,冰與火的平衡,組成了衡域。衡域分為六大洲六大海,分別是北洲、南洲、西洲、東洲、中洲和隕洲,空海、欲海、涅海、磐海、色海和無色海。由于三百年前的破冰之戰,如今東洲已經不復存在,所以侏人重新建造了一個新的洲,叫做復洲,以中洲的力量為支撐,來維系六洲六海的平衡。”江叔用纖長的手指,在地圖上不斷比劃著。
“衡域上生活著冰系的修人,火系的侏人,修人和侏人的混血,南洲土人,以及北洲的幻靈,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神。我是修人一族,擅用冰系魔法,和侏人勢不兩立,三百年前的冰火一戰,侏人打破了衡域的平衡,攻下了中洲,又把東洲變成了血海,變成了人間煉獄,所以東洲又被成為破碎之洲。”說到這里,江叔的眼神里露出悲愴而犀利甚至有些兇狠的目光,“侏人一心想要霸占整個衡域,他們仇視我們,甚至仇視兩族人的混血,那些混血的孩子從小就被趕到寸草不生的蠻夷之地——西洲,去做苦力,而他們就霸占著中洲的圣城,在隕洲拼命享樂,紙醉金迷?!?p> “現在你所在的是南洲,是最和平的凈土,是人口最多的洲,生活在這兒的人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他們和你一樣沒有魔法能力,這里的人們安居樂業,民風淳樸,開放包容,是每一個種族的好朋友,然而侏人卻把他們稱作‘土人’?!敝灰惶崞鹳?,江叔平靜的臉上就浮現出凄厲,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厭惡和仇恨,“至于北洲,那是幻靈存在的地方,是神祗所在,所以又被稱為‘幻洲’,你應該是南洲人,只是失憶了?!?p> 一連串的動作和話語在何晚晚心頭激起千層浪,六大洲六大海,侏人修人土人……這是她聞所未聞的世界,她這怕不是失憶了,她是穿越了,穿越到的還不是古代,或者是未來,而是另一個全新的世界。她全身上下不停地顫抖,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清晰的痛感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學生時代看的各種穿越劇和重生小說讓她迅速地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她穿越了,莫名其妙地穿越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回去,那何留怎么辦?他找不到她一定會很著急的,她還欠了一屁股債……對了,她可能再也見不到何留了,再也見不到爸爸了,也再也見不到她的閨蜜同學兄弟伙了,這里的人沒有空調沒有手機沒有電腦,生活極其落后,在這個世界她是江叔口中的南洲土人,是能力最最低下的存在,她沒有錢沒有認識的人沒有靠山,她什么都沒有,除了滿腦子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記憶,她要何去何從?她能何去何從?在原來的世界,她只有何留一個人,到了這里,她一無所有。
她最害怕的就是孤獨,卻要真正地陷入永恒的孤獨。
其實要在這里生存也不是什么難事,她可以去打工,當服務員當清潔工,甚至可以像小說里寫的那樣靠自己在現代社會的記憶帶領這里走向先進,成為這里與眾不同的存在,也可以重新建立自己的人脈網,活得有聲有色,再也不必像原來那樣活得如此狼狽,她可以在這如詩如畫的地方快樂一生……怎么能快樂得起來呢?二十多年的記憶就這樣說不要就不要了?記憶如同潮水,是那樣洶涌,時時拍打著心石,晝夜不停,無法忘懷。她怎么可能像沒事人一樣心安理得地忘記所有的經歷、所有的愛恨,開始新的生活?建立新的人脈網?要她把自己的心事再吐露給這個世界不同的人,再去重新認識,熟悉,交心,再離別?她已經累了,她不想再一次打開心扉了,她不想再把那些重復的話說給別人聽了。也許她會收獲新的感情,那她又要置何留于何地?
曾經她是那么討厭杭州,這座被人們稱為“人間天堂”的城市承載了太多令人難過的回憶,親情和愛情的消失,失敗和絕望,于是她拎著行李去了上海,到了上海她發現她也很討厭這座城市,烏壓壓的高樓大廈,冷漠的人來人往,精致的利己主義,冷漠到極致的絕對理智,她被推著擠著在這巨大的城市機器里運作著,成為萬分之一的渺小塵埃,被逼著遠離心中的詩意土壤,她快要喘不過氣了,她好想離開上海,找一個小小村落,和何留過著粗茶淡飯卻怡然自得的生活。但當她真的永遠離開了杭州,又離開了上海,她才知道,隨著時間的一天天累積,她早已依賴了那樣的生活,甚至對這兩座城市都生出了不可割舍的情感,西湖的雪夜,外灘的霓虹,黎明的燈火如同繁星抖落……原來她一直深愛著她所在的城市,眷戀著那里每一天的生活,遇到的每一個人,但她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這些,何晚晚的眼淚再也兜不住,趴在桌上放聲大哭,嗚嗚的哭泣聲在整個房間彌漫開來。
“你……你怎么哭了?是魔法嚇到你了嗎?我不會傷害你的。丟失了記憶、找不到家人了也沒關系的?我可以帶你去找北洲的幻靈幫你恢復記憶,也可以幫你找你的家人,你不要哭,不要哭……”江叔走過來坐在她旁邊,輕輕地拍她的背,溫柔的聲音仿佛可以治愈世間所有的難過。
這時候小二敲門進來,端著一鍋粥:“小姐,您的粥熬好了?!?p> 想起何留的綿綿豆湯粥,何晚晚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她再也喝不到何留的粥了,再也見不到何留了,也再也不能和他牽著手散步了,他們還說好今年一起去XZ看朝圣的人們,又想起何留悄悄給她準備的戒指,“愿我如月君如星,月暫晦兮星常明。”他們馬上就要結婚了的啊。
江叔示意小二出去,然后繼續輕輕拍著何晚晚的后背,又摸了摸她的頭發,給她順氣,一直等了很久很久,何晚晚的哭聲才漸漸小聲了一些,漸漸平息。
何晚晚漸漸理性起來,事已至此,她哭得再大聲也沒有,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她只能選擇在這里生活。這個江叔是修人,雖然現在整個衡域是侏人占領,但是也不能說修人就一文不值,她倒是對他們兩族之間的斗爭不怎么感興趣,而且他看起來很正直,很理智,為了族人的事業而奮斗,看到落魄的她——一個南洲土人沒有袖手旁觀,而是帶她來吃飯,面對一個對他來說不太正常的人也有足夠的耐心,聽她說話,安慰她,幫助她,是個善良的人,而且看他的裝束和派頭,在修人里應該不是等閑之輩,但他一點架子都沒有,而且這樣帥氣溫柔……想著想著,何晚晚的心跳竟然不自覺地快了起來,她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何晚晚啊何晚晚,你見到這個人才幾個小時?你還有男朋友呢!剛剛得知可能再也見不到男朋友了你就東想西想?更何況他還這么像你那個無情的前男友……不會是因為像姜然才心跳加速的吧?我在想什么?!不行不行不行,越想越離譜了……你現在要想的是,如何在這個世界適應、生存。江叔這個人,人不壞,有地位,有錢,有能力,你現在要想辦法抱他大腿,在這個世界站住腳。
何晚晚抬起頭來,擦了擦眼淚,轉過身對江叔說:“我想起來了,我叫河灣,是南洲人,家里被強盜洗劫了,現在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我沒有地方可以去,我記不得強盜長什么樣了,也不想報仇,我想在這里找一份工作——好好活著,我只想好好活著。”
既然回不去了,那就這樣吧,在這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她想好好活著,她要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