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在骨不在皮。北萬梅是個漂亮的女人,即便她年近四十,大漠的風沙也在她身上刻下了歲月的痕跡。
方涉是禁不住美人落淚的。臨行前他讓北萬梅守住后方的軍鎮,結果她不僅失了陣地,還被昌軍捆起來,弄得渾身是傷。方涉冒著火器和長槍的沖擊殺回軍鎮,見此景大怒,將昌軍盡數驅逐出去,救下北萬梅。
三個月前受刑落下的病根還未根除,她在冷風中一吹,又發起燒來。北萬梅縮在方涉懷中,發絲喪氣地耷在臉頰上,輕聲啜泣起來。
方涉可汗平生最受不得美人哭泣,更不必說懷中的是曾經為他撐起一片天的養母,她又是如此一副脆弱的模樣。他心里五味雜陳,來時積淀在心底的怨恨與憤怒如今都煙消云散了。
于是北萬梅便靠著眼淚躲過了這一劫,還得到了大可汗“好生照顧”的待遇。等到秦與匈奴進入長安城的時候,北萬梅的傷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皇宮的大火燒了一個白天,到傍晚方才停息。皇宮宮殿的主體尚在,雖已奄奄一息,但金碧輝煌,仍透著貴氣。方涉以及一眾匈奴兵都在城中扎寨睡下,西鳳悄悄出了軍帳,來到北萬梅的住處前,輕輕扣了扣門。
盧姨為他開了門,他便整了整衣領,闊步走了進去。
這是方涉特地為北萬梅找的一家客棧,屋中陳設簡樸素雅,頗適合修養。房屋的正中間放著一張桌子,桌上有熱茶相迎。北萬梅正在桌前坐著等他。
“公主喚我來,是為什么事?”西鳳開門見山地問道。
北萬梅淺淺一笑:“我自十八歲出使匈奴,先是作齊律的妾,后又是方涉的養母,兼是他的......‘妻子’。他們父子二人一脈相承的涼薄無情,喜怒無常,生性乖戾。方涉不是一個能夠總領天下的人。”
西鳳道:“您是大昌的公主,自然覺得北家后人更適合當這天下之君。”
“北正明又何嘗不殘忍薄情呢。”北萬梅輕描淡寫道,“我在朝廷動蕩之時委屈自己出使匈奴,受盡凌辱冷落。后來朝廷強盛起來,他雖然作文贊頌我,卻沒有要把我接回長安的打算。我說到底是出使,也不是嫁到匈奴那邊去了,回到中原也不算是違背當初的諾言。”
她言罷舉杯飲茶,仔細品了品茶葉的味道,又說:“自太祖以來,大昌的天子都要隨燕王上幾次戰場,如今坐天子之位的那個小輩沒上過塞北的沙場,到底是差點銳氣,遜色一些。”
西鳳默然。
“先生卻是將一手爛牌打得流光溢彩。”北萬梅忽然道,“倘若能生在個亂世,占仁義之理,革命自立,又何須借這外敵之力。”
“請公主明示。”
北萬梅饒有興致地看著西鳳,西鳳可以從她眼底里看到雄雄野心。她若不是大昌公主,也可以是天下棋局的對弈者,那時方涉又如何是她的對手。
“我想助你一把。”她說。
長安城有藝人豆志,通曉說書、吞劍、吐火,還會唱兩句戲詞。次日中午,北萬梅叫人把豆志請來,與他說了囊中計劃。
豆志聽后一笑:“您只管叫大可汗過來,剩下的事情便交給我就是。”
北萬梅便與西鳳精心準備了一番,包了一家酒館的夜場,命人做了一下午的各色佳肴。待北萬梅借“慶功”之命請來方涉,便有提前找好的美女穿上色彩鮮艷的舞裙,將菜肴端上桌。
“慶功怎么只叫我一個人來,其他兄弟們呢?”方涉環顧四周,起了疑心。
“你怎么不叫你的兄弟們也做大可汗。”北萬梅瞥了他一眼,戲弄道,“這是我單給你一個人準備的,旁人輕易享受不到這待遇。”
方涉被她按到座位中,先看了長安歌舞。樂師與舞女都是原先群芳樓的人,西鳳與群芳樓樓主一聯系,便聚起了這么一幫人。
北萬梅坐在方涉身邊,看得津津有味。方涉懸著的警惕之心便漸漸落了下來。
歌舞之后便是豆志的舞劍與雜耍。只見他掛了一身的碎布條,和著歡快滑稽的樂聲上場,舞步凌亂,儼然一副醉態。
忽然豆志腳下一定,手腕一翻,劍鋒直指向座上那身材魁梧的異族男人。音樂的鼓點忽然密集緊湊起來,豆志持劍徑向方涉刺去。
方涉倏地站起,一把鉗住了豆志的手腕。豆志笑了笑,張開手掌,方涉定睛一看,他手中的劍已經不見了蹤跡。只見眼前人張了張口,用另一只手探進喉嚨,提出方才他握在手中的劍來。
北萬梅瞧見方涉眼中的一抹驚慌時,捂著嘴笑了。想到她說過這是雜耍表演,方涉訕訕地松了手。
有人為座上兩人端上來了一壺酒、兩只酒盞。北萬梅斟了酒,一杯遞給方涉,一杯拿在手里。杯中酒水清澈,送酒的姑娘介紹說是店中的佳釀,店家特地拿出來獻給大可汗和公主。
方涉看著手中的酒盞,緩緩將它遞到了北萬梅嘴邊,自己則向前傾去身體,雙唇附上了她的杯子。北萬梅莞爾一笑,與方涉同舉杯,飲下彼此杯中酒。
樂師繼續奏樂,豆志也繼續舞動著手中的劍,時而口中吐出火苗來。
“嚓——”
方涉忽然倒在桌子上,吐出一口鮮血,兩只手慌亂地想要抓住什么,卻不慎將兩只酒盞打碎在地。音樂聲隨即戛然而止,屋內眾人都向他投來目光。
匈奴大可汗不可置信地看向北萬梅,只見她嘴角也漸漸滲出鮮血來。桌下,她的雙手已經不安地將她的裙子硬生生撕出了一個口子。
方涉這才明白酒盞中沒有玄機。
他們兩人都活不過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