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醒來很久了，阿爾科夫依然賴在暖和的被窩里，既不想睜開眼睛，也不想爬起來。

　　這方小小的床鋪是飛船上唯一令他留戀的地方，柔軟、舒適、安靜……如果不是麥克發來了第二次召喚，他絕對不會離開它。

　　踏上前往卡瑪星球的征程之后，他與集團二分之一的人一道率先進入冬眠。一年后被喚醒，轉入為期一年的執勤，接著便是第二輪冬眠，第二次喚醒，如此循環，周而復始……

　　這是他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執勤。半個月前，艦隊進入半人馬星系，麥克下令喚醒所有冬眠者，鄭重其事地宣布：漫長的旅途終于接近尾聲，烏拉爾人將于兩個月內抵達卡瑪。

　　這是個激動人心的消息，每個人都感到歡欣鼓舞、興奮不已。空虛寂寞、百無聊賴的深空旅日終于一去不返，龐大的艦隊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忙碌起來。

　　麥克的召喚聲又一次響起，阿爾科夫一邊搖頭，努力把通知語音從耳朵里驅趕出去，一邊慢吞吞地爬下床來，脫去睡衣，換上那身青色外套。

　　已經通知過了，從今天開始，外出不再需要穿著輕便宇航服。

　　他登上飛行車，很快來到新紐約城中心的總裁行政大樓前。

　　八名衛兵精神抖擻地走來走去，顯然已完全適應了新的人造重力系統。

　　他忐忑不安地走進那間巨大的總裁辦公室，麥克像從前一樣坐在那把椅子上。

　　實時通訊連接已經建立起來，空氣顯示器刻意放大了好幾倍，亮度也調高了，李顯正坐在里面東張西望，見他出現在鏡頭里，急忙揮一揮手，高聲說道：“你好！阿爾科夫！”

　　他在心里默默地計算時間。單程時延大約三十秒，也就是說，艦隊距離卡瑪還有差不多九百萬公里。

　　“你好！李顯！又見面啦！一切都好吧！這些年辛苦你啦！向你致敬！”

　　把寒暄的話一口氣說完，這是對付信號延遲最好的辦法。

　　六十秒后，他看到李顯用力點點頭，臉上綻放出溫和的笑容，卻沒有說話——這便是他的聰明之處，作為下屬，李顯知道接下來的時間屬于麥克，他和阿爾科夫共同的主人。

　　麥克清一清嗓子，似乎在斟酌該如何開口。

　　阿爾科夫偷眼將他打量一番，心中不禁感慨，這么多年過去了，董事長好像一直都沒怎么改變。每次自己從冬眠中醒來，走進這間辦公室，他就坐在那里，同樣挺拔的姿態，還有那副笑瞇瞇的表情——仿佛從來都不曾離開，一分鐘都沒有入睡。

　　或許這間辦公室里隱藏著某種魔力，能夠替麥克凝固住時間。

　　“李顯，這些年來，你在卡瑪干得非常好，阿爾科夫他們還不知道——如今你可是卡瑪王國的首相！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不起！哈哈哈哈！”

　　他話鋒一轉，切入正題。“我們不遠萬……這個......好幾個光年……來到卡瑪，就是要成為她的主人。現在告訴我和阿爾科夫，這件事情你準備得如何了？”

　　“報告董事長，屬下已為接管這顆星球做了充分的準備。我已牢牢控制住卡瑪國王烏霍，就用您給我的那種東西。在這里，國王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做出的任何決定，臣民們都會毫不猶豫地執行。”

　　“地球艦隊的幾名首腦人物早已被我設計，假烏霍之手……”李顯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剩下的全部被放逐到卡瑪北極地區，那地方環境極度惡劣，絕沒有任何人能夠長期生存下去。”

　　他不失時機地停下來，靜靜等待麥克的回應。

　　麥克眼睛里放射出一些光芒，轉頭望向阿爾科夫。“你覺得到卡瑪以后，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應該是什么？”

　　“這個……”阿爾科夫沉吟著，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目光掃過機器侍者，只見她正緩緩走向麥克，手中的托盤里放著一只巨大的高腳玻璃杯，里面盛滿紅色的液體。

　　“屬下以為，第一件事情應該是拜見那位國王。建議您親自出面，以一種友好、謙虛的態度出現在他的面前，就像真正的星際商人那樣。”

　　“什么真的假的——烏拉爾集團以工商業起家，我本來就是貨真價實的商人。嘻嘻。”麥克滿面春風，阿爾科夫剛好說中他的心坎。“一點兒也不錯！欲謀大事，首當其中，最最要緊的便是麻痹對方。李顯，你也好好聽著......”

　　他頓一下，邊想邊說，“據我所知，卡瑪人并非那么容易馴服，要從努阿克人的失敗中汲取教訓......既然硬的不行，那就給他們來軟的——以柔克剛嘛！哈哈……就是這個主意！懷柔、拉攏、哄騙......讓他們不知不覺中便為我所用，最終心甘情愿落入彀中——這樣吧，阿爾科夫，你負責準備一份豐厚的禮物，到時候由我親自帶領你們，以最謙卑的方式前去拜見卡瑪國王和皇后，還有他所有的大臣，向他們表明來意，就說烏拉爾人抱著和平愿景而來，意在實現兩大種族的共同繁榮昌盛……再弄一份技術轉讓清單，不要太吝嗇，能給的都給、能教的都教，只要他們學得會……別擔心，因為所有的付出最終都是被收回來！還有，記得每到一地、每見一人，都要散布這樣的消息，就說根據我們的情報，努阿克人或許很快就要重返卡瑪，為那些被殺死的同類報仇……這樣一來，卡瑪人必定會更加死心塌地與我們聯合，難道不是嗎？”

　　“董事長深謀遠慮、屬下自愧不如。這些絕妙的主意，我是一條也想不出來。”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誠然。麥克雖然不說話，卻是面露得色，志得意滿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爾科夫見狀立刻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施禮、退出。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站在穿衣鏡前，多年來第一次認認真真地觀察自己。

　　額頭上長出來好幾條皺紋，腮邊的肌肉更加下墜，頭發更加稀疏了，顏色也多出些灰白……老實說，這些變化其實算不上很大，除了董事長大人，誰又不是呢！前兩天見到赤舞純奈的時候，他又瘦了不少，好像一張紙片......

　　最大的變化發生在這雙眼睛里。與五年前相比，它們看上去更加疲倦，更加充滿滄桑，此外還平添了一絲憂郁之情——他盯著鏡中的自己，發現目光居然一直在躲躲閃閃……他輕輕嘆口氣，走進洗浴間，脫掉衣服，在門后邊按動幾下，一只蓮蓬頭從墻里面伸出來。

　　他原地轉動幾圈，讓細密的水霧灑滿全身，閉上眼睛等待著……溫暖的泡沫漸漸將他包裹起來，還散發出淡淡的芳香......又過了一會兒，伴隨著嗡嗡的聲響，暖風從各個方向吹過來，吹走泡沫，吹干了他的渾身上下。

　　他給自己倒上一杯清水，坐回到辦公桌前，眉頭緊皺，陷入深深的思考之中。

　　拜見國王的人員不能太單一，應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就像尋常的商隊一樣，著裝打扮要樸素些，不宜太豪華，衣服不能花里胡哨，少戴首飾。

　　卡瑪人特別喜歡甜食，這類東西要多準備一些，比如糖和巧克力，等等。最重要的當然是酒，有了這東西，關系馬上就能融洽起來。

　　貴重的禮物也不能缺……什么東西合適呢？有了，干脆給每名高級官員贈送一臺家政服務機器人吧，記得提前將能源充滿……

　　盤算許久，他覺得應該差不多了，想想又怕漏了什么，索性站起身來圍著寬大的辦公室轉圈。

　　對了，還要準備些給孩子們的禮物，最好是各種玩具......比如飛行滑板車，還有天文望眼鏡、袖珍植物園，或者全息太陽系模型……這樣一算，工作量還是蠻大的。

　　送走阿爾科夫之后，麥克立刻召見了赤舞純奈。

　　“都準備好了嗎？”

　　“報告董事長，已經準備好了。”

　　“當我下令之后，你最快可以用多少時間解決卡瑪人的武裝力量，將其戰斗力清零？”

　　“我們有把握在二十四小時內完成任務，這是上百次模擬推演的結果。前提是我方能夠實現大規模機降并保證突然性，接下來的事情就很簡單了——董事長請看，這是艦隊最新研發的‘清理球’，專為消滅卡瑪人而設計，借鑒了努阿克人的漂浮球技術，同時增加了目標針對性和隱身功能。這種‘清理球’可以無聲地飛行，與天空背景擬合為同一顏色，肉眼很難發現。所到之處，它們會釋放出一種專門作用于卡瑪人的催眠物質，讓他們在十幾秒內昏然睡去，完全喪失戰斗力。有了這東西，再加上其它各類武器裝備，所有的卡瑪要塞，連同那些地下城市，全都形同虛設、唾手而得。”

　　船艙里恢復了寧靜。全都安排好了，麥克志得意滿地搓搓手，望向那座嵌在艙壁里的古老電子石英鐘。

　　地球時間：公元2436年9月15日20:23:12。

　　此時此刻他并不知道，一場驚天動地的火星大戰即將在兩大文明間打響；他更不會料到，這場發生在幾光年外的戰爭，也將同樣影響烏拉爾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