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春悲秋的情緒向來纏繞不了楮墨多久，在十二歲被林家老爺子丟下水井困一整天后，他就已經失去了應有的悲傷情緒。
除了面對死去父母的墓碑的時候。
吃完飯，楮墨收拾了一下垃圾，丟到了后面的垃圾桶。
廚師和服務人員也溜達到了這里，看都沒看楮墨一眼，哪怕是余光，自顧自走開了，楮墨也沒有轉身，想等到他們走遠。
“楮墨哥哥！”楮墨身后突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晴兒飛奔著過來，大聲喊道，“爺爺，爺爺找你。”
“爺爺，找我？”楮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之間沒聽懂這句話。
這十八年，只要有老爺子出現的地方，他就必須規避，所以連老爺子的頭發絲兒都沒見過，怎么這天突然召見他？
而且對他設下的腦中炸彈和十八年的冷雪山莊畫地為牢，就是老爺子親自下的懲罰啊......
“不會有事吧。”楮墨問道。
“沒事兒，爺爺很高興，而且是大小姐提出來的，要讓你在晚宴上出席。”晴兒說道，“應該對你來說是好事吧。”
“也許是.....吧。”楮墨心中忐忑溢于言表，雙手輕微顫抖著，倒不是因為老爺子的突然召見，而是因為整整十八年，他都沒親眼見過老爺子一眼。
此刻能再見一眼，也是榮幸至極。
楮墨跟著晴兒穿堂過屋，來到二樓宴會廳。
老爺子最喜歡在二樓的大廳設宴，放眼望去大概有二十多桌，都是林家和楮家的面孔，也就是二代之內，精銳中的精銳，偶有外戚也在邊緣，也是依附于兩家的人。
看到楮墨來到宴會上，眾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齊齊看向他，互相之間眼神交流，然后又響起細碎的討論聲。
“這就是那個災星？”
“克死了自己爹媽，連尸骨都沒有留下。”
“不知道怎么就擁有了不知名的力量，都說他是被邪神奪舍了。”
“不是說最先進的儀器都檢查不出來他腦子里第二個意識波動嗎？”
“誰知道呢？都說他和萬年之前已經被滅掉的那個種族有關。”
“噓。據說老爺子花了大力氣保他，很多人都很不滿。”
......
很多話并不熟悉那段歷史的外戚所說，而了解內情的林家與楮家人都緘口不言，等著林家家主發話。
而家主林幕酒過三巡，早已微醺，此刻正由大孫女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表情愜意，淡淡道：“來了？”
“是。”楮墨背后早已濕透，此刻更是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水。
“吃了嗎？”
“吃了。”
“好。”林幕突然睜開眼睛，盯著他，與他對視，“你，十八歲了吧。”
“嗯。”楮墨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跪倒在地，嘴里囁嚅著，“謝謝外公，還記得我的生日。”
“呵，大姐，告訴他。”林幕再度閉上眼睛，臉上紅潤之色未消，反而又濃厚了幾分。
“楮墨，你十八歲了。本來根據聯邦的法律，你“生而有靈，是為余孽，殺之”，還殺父弒母，至其尸骨無存，為“殺生父，弒生母，人之至罪，百死無過”，應該在出生那一刻就死去。林家護著你，讓你長到了十八歲。”
“我，知命。謝過大小姐，謝過大舅舅。”楮墨以頭觸地，任由涕泗橫流。
晴兒見狀不忍，蹲在他身邊試圖拉起他，卻發現怎么也拉不動。
楮墨就這樣五體投地，再也一言不發。
晴兒眼光投向大姐，寫滿了求助兩個字，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大姐只是繼續說道：“但是十八歲，你必須死了。但是死之前，你還有兩個選擇，是聯邦網開一面，也是因為你爹和你娘曾經為聯邦立下不世之功的結果，你明白嗎？”
“我縱九死其尤未悔，只是生我父母死于我手，在聯邦之中，我又是異族，所以該死。請求聯邦賜死我，以報父母生育之恩。”楮墨聲音顫抖著，是面對死亡的本能恐懼，他感受到了脖子間那個伴隨了自己十八年的微型脈沖正在散發著莫名的熱量，隨時可能激發致他于死地。
“混賬。”林幕睜開眼，重重地排了一下桌子，橫眉冷對，厲聲說道，“若你能不死，又當如何？”
“......”楮墨沉默了，他在思考老爺子這句話的意思，十八年都在等待死亡，要是真的如他剛才所言自己那么想死，也不會茍活這么久。
“如果我可以不死，又如何？”楮墨抬起頭，盡管滿臉都是淚水，但是目光如炬，“又如何？”
“你有兩個選擇。”林家大小姐與他直視，朗聲道，“第一，加入聯邦赤練軍，簽訂生死狀，從此你的生死與林家無關。第二，永生永世居住在林家莊園之內，不得外出半步，不得接觸任何外人，直至老死。”
“你選擇哪一種？”
此言一出，眾人嘩然。
林家真的出手保這個廢物了，不然不可能在清明之宴上當著林家和褚家的人當眾高調宣布。
林幕做事，向來都有的放矢。
若無萬全之策，定不會行此昭告天下之舉，看來是真的已經給楮墨找到一條后路了。
已經有褚家之人看向褚昕宇，等著她說話，她卻一言不發，只是看著跪倒在地的楮墨，像是看到了褚家近千年的發家歷史，眼中晦暗不定。
“我殺父弒母，身懷異族之靈，理應赴死。”楮墨只覺得自己脖頸之后的那個微型脈沖炸彈越來越熾熱，直要穿破它的皮膚，深入他的脊髓，隨時可能貫穿他的意志。
懺悔十八年，這是他第一次在老爺子面前如此慷慨地說出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想法。
他此時意愿，其實只有赴死而已。
此時無懼無畏，他也是頗為慷慨，抬頭看著林幕。
“混賬東西，既然你這么想死，那就去死好了。”老爺子冷笑一聲，拍案道，“那你這十八年，為何不去死，卻要茍活著。”
“因為父母生我，育我之恩難報。”楮墨說道，“感謝外公養我，護我這么多年，我近日赴死，是自己的選擇。”
“......”老爺子氣結，看著他，腦中不知為何浮現了女兒的身影，當初下嫁褚家之時，也是如此地，執拗。
如果不是這樣，她也不會在生產之日死去。
他閉上眼睛，不再看這個外孫，眼前卻滿是她的身影，眼角滑下一滴清淚。
見得此景，在座之人皆是心弦大震。
“外公，我有一個提議。”褚昕宇突然站起身來說道。
此時褚家青壯盡皆外出，只有一些婦幼在家，而褚昕宇正是二房長女，又是鍍金歸來的少尉軍銜，此刻她自然就代表著褚家的意志。
“說。”林幕閉目養神，林英說道。
“既然林家可以安排楮墨進赤練試煉軍，其實我們褚家還有一支隊伍特別適合像楮墨這樣的人。”褚昕宇說道，“而且最近前線也不太平，這支部隊急需楮墨這樣的存在。”
“難道是那支死亡之軍？”
“聽起來很像，說是播種部隊，去妖獸中間開辟一條道路，不過是去送死而已。”
“播種部隊嗎？好像還有個很好聽的名字來著。”
“對，就是那個什么驚蟄部隊，還有個別名叫春雷部隊。”
“相比于直接半斥候部隊的赤練，進了這個部隊，那真是九死一生，甚至十死無回。”
“而且據說，生還率是，萬分之一。”
......
楮墨在晴兒的攙扶下慢慢站起來，裝作沒聽到那些聲音，看著褚昕宇：“如果是春雷，我想去試試。”
赤練之內還是聯邦，但是春雷部隊幾乎是褚家嫡系。
雖然他很討厭褚昕宇，相比之下，盡管春雷更加十死無生，但是勝在不用再受聯邦的監管。
十八年太多生死一線，他已經被養成了聯邦ptsd。
“好。”褚昕宇嘴角勾出一抹詭異的微笑，“十天后，褚家最后一批精銳會盡數率軍前往前線作戰并在烈陽星停留。”
“這事林家和你家說了都不算，必須經過聯邦法院，另外，楮墨的選擇也必須經過聯邦法院的審核并通過，重新施行監管。”林英仰頭說道，一副是不是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的樣子。
畢竟林家在這為了延續二姑血脈之上費去的心力，可比一心鉆營如何在軍隊之中建立派系的褚家可多得多的多。
“哦，突然忘了。選擇權和一條狗又能有什么關系呢？”褚昕宇嘲笑道，“對吧，楮墨。”
“你說誰呢？”林徐晴立馬反駁道。
“小公主，我可不是針對您，是您身邊的這條狗。楮墨當然應該感謝你們，當年若不是林家花了三座星門的代價保他，可能他墻頭草都兩米高了。”褚昕宇牙尖嘴利，字字誅心，“只是褚家覺得，這孩子早晚要回褚家，如果外公您已經和聯邦達成了協議，應該也不介意楮墨去褚家軍隊吧。”
“不介意。”大廳外，突然響起一個爽朗的聲音，腳下踩著懸浮之器的年輕人抱著拳頭，行著禮，臉上卻掛著欠扁的微笑，右肩上還頂著一個少校的軍銜，在褚昕宇身旁站定，笑著向老爺子躬身行禮，說道，“既然聯邦已經決定給足楮墨觀察期，也一定會給足林家和褚家面子。”
“哼。”林英靠在老爺子耳邊耳語兩句，老爺子眼皮子都沒抬，冷哼一聲道，“有事說事。”
來人手上拿著一個金色的卡片，正是聯邦今日要送達的“圣旨”，也就是聯邦最高法院四大院長和聯邦總統聯手簽署的諭令。
鬼知道林家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讓楮墨在出生時便被四大院長聯手判決的死刑，硬生生上訴成功，判了十八年緩刑。
此刻又，給了他另一個機會。
林英也沒想到，聯邦竟然只派了駐扎在烈陽星所在第二星系的烈陽軍團少校前來，連個少尉都不是。
她很容易就猜到，這也正是老爺子不怎么高興的原因。
也許聯邦前線的戰爭形勢實在是有點嚴峻，高級軍官真的全都被調走了......
“聯邦法院審判令。烈陽歷4月15日，楮墨叛國罪審理案件在聯邦最高法院開庭。請林幕與會旁聽，聯邦將為其指派辯護法官。”
楮墨知道了。
他在寄人籬下，林家也是寄人籬下。
只不過林家所忌憚的，是整個星河聯盟的共主聯邦政府。
其實這本來就不是協議，他也沒有任何選擇的余地，最終他要面臨的，還是聯邦的審判。
生下來就犯了叛國罪的人，來自為聯邦立下汗馬功勞的林家和褚家，怎么看都是一種諷刺。
他一生下來就掉進了自己未曾選擇的宿命螺旋，前十八年，螺旋一直向下。
他就像一個掉入洶涌大江的孤舟，從未掌控過自己的方向......但是此刻好像有了一些不一樣，所以楮墨未加思索地搶先回答道：“我有罪。我愿意接受聯邦的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