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世一年了……”李泉低聲重復這句話,從床上坐了起來,抬頭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此人面部棱角分明,方下巴,留著八字胡,頗具成熟魅力。正是蔡衡文博士。
李泉將視線移動,望向呈現在墻壁表面的電子日歷,2058年12月13日。他的腦袋瞬間疼痛難耐,像是裂開一道口子,無數記憶碎片紛至沓來——
2053年,他寫的短論文引起神經生物學博士蔡衡文的重視。
54年立夏,他與蔡衡文博士合作,研究可以改變突觸結構的藥物。
55年,兩人將部分研究成果公布,震驚了國際神經學術界,隨后融資近八千萬美元,開發了一種能夠“回到過去”的游戲項目,風靡全球。
56年,他成功取得博士學位,同時為女友買了一部最新上市的“Magic Procedure”當做生日禮物;那年初冬,羽涵答應了他的求婚。
57年,他與蔡衡文博士證明了將抽象的意識具象化的可行性,并設想出量子化自我,即為通俗意義上所說的靈魂;年末,他的妻子卻把微笑永遠定格在了一張黑白照片上面……
李泉感覺腦袋快要爆炸了,他靠在床頭,雙手狠狠按壓太陽穴,口中發出陣陣低吼。
“你的狀態很不正常!又進入‘記憶宮殿’了嗎?”蔡衡文神情嚴肅,從懷中掏出一個褐色玻璃瓶,倒了兩片藥,“吃下去會舒服一點。今天上午的發布會有多重要你是清楚的,必須抓緊時間把狀態調整好。”
接過藥片,李泉一口吞下,很快就平復了情緒。
“抱歉。文哥,我剛才失控,你別往心里去。”
“嗯,你沒事了就行。去沖個澡吧,咱們八點鐘要出門。”
浴室內,李泉注視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個男人就是他,滿臉胡茬、滄桑而憔悴的他。“你真的是我?”他這樣問鏡子里的自己,得不到任何回答。花灑不斷將溫水澆在他的身上,卻洗不掉心里如重巒疊嶂一般的困惑。
究竟哪個世界才是虛假的,他根本分辨不清。羽涵是怎么死的,他也想不起來。
“主人,需要為您刮胡子嗎?”輕快明朗的聲音在李泉耳畔回蕩。
“……RZ?你在哪?”
“我是二十代智能助手TZ,由于您偏愛第十八代RZ,所以沿用了它的聲音。”浴室左側的墻壁上突然浮現出許多納米級芯片,反復聚散重組,合成了一張金屬人臉,五官清晰立體,卻無法分辨是男是女,“我和RZ不同,并沒有固定的實體,但是可以操控實驗室里任何設備,隨時為您服務。”
不知為何,李泉覺得TZ和RZ相比少了一點人情味;而且,他本能的有些厭惡它。
“暫時不需要服務,謝謝。”他如是說道。
TZ應了一聲,迅速消失,沒有留下絲毫的痕跡。
“先在這個世界活下去吧……羽涵的事,我得想辦法查明白,她未必真的去世了。”李泉靜默地考慮著,從浴室走出來,整個人仿佛被洗去了負能量,不再迷茫,眼睛里重新閃爍光澤。
他知道睡眠時意識腦區的興奮度會降至最低,自然不能夠辨別腦中意像的真偽,大腦進而便采取全部信以為真的方式——于是他懷疑自己出現了類似的狀況,也許還有別的什么因素作祟,總之他絕對是迷失在了某一重夢境里,只不過還無法確定哪一個世界才是夢境。
餐桌前,蔡衡文正在品嘗壽司,左手邊有一碟切成薄片的草莓。兩種食物搭配著吃,似乎別有風味。他看見李泉從浴室走出來,微微點頭示意,繼續享用他的早餐。
“不介意給我遞個水果吧?”李泉坐到了蔡衡文對面,指了指放在餐桌中央的水果盤。
“你的最愛。”蔡衡文直接拿起一根香蕉扔給李泉,“還記得怎么吃嗎?要剝皮。”
“難得你也會幽默。”李泉注視著手中的香蕉,面無表情,“你說,要如何才能判斷這根香蕉是真實存在的?”
“看得見,摸得著,也能聞到它的氣味,還不夠?”
“歸根結蒂,視覺、觸覺與嗅覺都只是大腦接收的一堆感覺信號罷了。如果這根香蕉是假的,甚至這個世界也是假的,然而我的大腦卻接收了某些被刻意模擬出來的信號,是不是就會誤以為一切都是真的?”
“大泉,你的‘記憶宮殿’已經病變了。”蔡衡文眉頭緊皺,“這本來是一種科學有效的記憶方法,可是自從弟妹去世你就日漸沉淪,把她死前的形象重新塑造,鎖在了過去的記憶里,無法自拔。而且你患了選擇性遺忘癥,不愿記起弟妹剛去世的那段日子。長此以往你遲早會迷失,到時候你將徹底分不清現實與虛幻,離精神崩潰也就不遠了。”
“記憶宮殿?”李泉第二次聽到蔡衡文提出這個名詞。他在高中時期曾經鍛煉過此技能,不過記憶宮殿怎么可能讓人迷失自我?更何況說成“病變”未免太詭異了。他剝開香蕉,咬了一口,味道很甜,“睡前我生活在2053年,羽涵還躺在病房里,等我醒來卻已經是2058年……兩個世界都是那么的真實,我根本無法判斷哪一個是虛假的……對了,文哥你告訴我,羽涵到底是怎么死的?”
蔡衡文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車禍,意外。”旋即他又變了語氣,“你小子懷疑我只是你記憶中的人物投影?你懷疑這個世界是虛假的?”
李泉放下沒吃完的香蕉,扶著下巴,指節略微發白。他搖了搖頭:“不是,不是記憶。或許因為某些原因,導致我假想出了一個2058年的未來世界;也可能是我被人做了實驗,困在了一個由數據信號模擬出來的夢境里。”
“這個想法不無道理。”蔡衡文居然沒有反駁,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水,“不過你可以仔細回想一下,那個停留在2053年的世界,肯定存在某些漏洞。畢竟是你主觀上構造的記憶世界,又涉及到時間偏差,總會有幾個矛盾的地方,你要想辦法挖掘出來,應該會有助于判斷。”
“漏洞?矛盾?”李泉心中瞬間升起了關于時間偏差的念頭——
那款“Magic Procedure”是2056年才上市的,而“穿越時空”這個游戲項目則是他和蔡衡文于2055年聯手開發出來的,當時還命名為“回到過去”。倘若可以斷定2058年的世界與他的記憶都是真實的,那么2053年的世界則必然是虛假的!
況且羽涵的行為也不太正常,她為什么要自殺?為什么說自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你這么一提醒,我確實想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李泉依舊面無表情,“但我不能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在誤導我。”頓了頓,他繼續說道,“你所說的‘漏洞’,首先要基于現在的世界是真實的這一前提條件,否則一切仍然存有疑點。”
“Enough talk!”蔡衡文終于失去了耐心,“聽著,大泉,我不想和你進行邏輯上的辯論!哪怕這個世界就是虛假的,你也得給我收收心!發布會快要開始了,明白嗎?別告訴我你忘了這些年咱們付出的心血和努力!”
“好吧。”李泉做出讓步。
他很尊重蔡衡文,無論這個世界是真是假,尊重是不會變的。
“如果我的記憶沒出錯,咱們已經研究出可以讓意識轉變為量子化自我的方法,今天將通過發布會進行宣傳推廣,征集一些志愿者接受實驗。”李泉說話的同時,突然想起2053年的羽涵。假設那個世界只是一場夢,羽涵的狀態就像是闖進他夢中的量子化自我!而且并不完整!
所謂“量子化自我”,是將一個人抽象的意識具象化,從而擺脫身體的束縛,形成“靈魂出竅”狀態,類似一堆思維數據,不僅可以存在于網絡之中,也可以滲入另一個人的大腦。
羽涵說她沒有過去,倒是符合量子化自我理論。
“TZ,把我昨天整理的文件拿來。”蔡衡文喊了一聲,餐桌一側很快便憑空出現了一條由納米級芯片合成的機械手臂。
“等一下!”李泉有些惶恐,他隱約察覺到了殘酷的真相,“文哥,羽涵她,她在去世之際,是不是被做了構建量子化自我的實驗?”
蔡衡文猛地一怔,過了片刻才緩緩說道:“你終于想起來了?當時弟妹在醫院搶救,你的精神狀況很糟,情緒一度失控。于是我建議趁著弟妹的大腦還沒徹底死亡,趕緊為她做手術,促進思維超進化,或許有希望幫助她的意識脫離本體。可惜那時的技術尚未成熟,沒能成功……”
后面的話李泉聽不清了,他癱坐在皮椅上,耳畔響起陣陣嗡鳴。
一切都有了解釋。
2057年,羽涵因車禍去世,蔡衡文為她做了促進思維超進化的手術,雖然沒有成功,但她的部分意識被保存了下來,形成不完整的量子化自我,游蕩在尸體旁;由于感受到李泉強烈的想念,這部分意識被牽引,進入了李泉的大腦。再加上李泉曾經掌握了記憶宮殿的使用法,羽涵的意識便寄居在李泉所塑造的記憶宮殿里。
之前李泉懷疑2058年的世界并不是真實的,只是因為他的潛意識不愿接受真相!
“你沒事吧?”蔡衡文焦急地站在李泉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李泉抬頭,眼眶泛紅,“我去洗把臉,馬上就出發。”
十分鐘后,兩人來到車庫。
李泉看著他的邁巴赫S級轎車,恍然發現了一個自己一直沒有察覺的漏洞——這輛太陽能驅動車是奔馳系列的豪華款,價值五百七十多萬元,以他2053年的經濟狀況,絕對買不起。
“你還是別開車了,我載你去吧。”蔡衡文提議。
“嗯。”李泉點頭。
蔡衡文的座駕是一款保時捷SUV,空間寬敞,視野也好。李泉拉開車門,坐在了后排。蔡衡文系上安全帶,將車啟動。
行進了一會兒,李泉竟起了倦意。他強忍著困乏,望向窗外的車流,忽覺視野一暗,只見一輛高架公交駛過,是102路。
下一刻,李泉精神恍惚,莫名地入睡了。
“學長……學長……”
溫潤的呼喚,很柔,很輕。
李泉醒來,覺得腰酸背痛。他環顧四周,確定自己正處于醫院的病房內。原來他趴在羽涵的腿邊睡了一夜,那個2058年的世界倒像是一場夢。
“小丫頭,你,怎么樣了?”
“疼。”羽涵的表情很委屈,讓人憐惜,“對不起,都怪我自殺失敗,所以你又回來了。”
“說什么傻話!”李泉起身揉了揉羽涵的劉海,“別瞎想,好好休息,我去給你買早餐。”
“別走!”羽涵拉住李泉的衣角,“學長,我已經死了對吧?”雖然是問句,但她的語氣非常肯定。
李泉愣住了,一時無言。
羽涵拿起放在床頭的單肩包,翻出她的手機,那款“Magic Procedure”。她將手機屏幕點亮,遞到李泉面前:“你看下日歷。”
上面赫然顯示著2057年。
“日歷可以人為地調整啊,這能說明什么?”李泉嘴硬。再見羽涵,導致他無法相信她已經死亡的事實,他又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
“除了曾經跟你在一起的某些支離破碎的畫面依然存在,真正屬于我的記憶只有兩年。我能記起的最早的一件事,是你和蔡衡文博士在2055年研發了‘回到過去’的游戲項目;而我所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2057年的車禍。”羽涵凄涼一笑,“不是因為失憶,而是我根本就不完整。”
李泉微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羽涵的眸子里閃爍迷茫與恐懼:“還記得我昨天凌晨給你打的電話嗎?當時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我夢見自己被困在狹小而陰暗的角落里,被困了好久,也許是幾個月,也許是幾年。周圍沒有一點光線,甚至沒有重力,我安靜地漂浮著,無法移動……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聽見有人勸我自殺,四周全是這種聲音,不斷蠱惑我,說只有在你面前自殺才能得到解脫,我和你都能解脫。等我醒來,就不由自主地給你打了電話。”
“只是噩夢而已,醒來一切就正常了,干嘛還要相信噩夢?”李泉未曾發現他的聲音在顫抖。
“醒來?我根本就沒有醒!這個世界是你的夢啊!”羽涵忍不住嘶吼,“假的!全都是假的!”
此刻李泉倒是意外地冷靜了下來,他將羽涵輕輕地摟在懷中,溫柔地撫著她的后背。等她情緒有所緩和,他問道:“小丫頭,你還記得些什么?”
“從與你相識到臨近畢業,我在這個世界里生活快四年了,然而我的體重、指甲、頭發永遠都沒有變化,手機一直顯示著2057年12月13日。”羽涵瞪著雙眼,空洞無神,“起初我察覺不到這些異常,可我做了噩夢之后就逐漸發現了各種疑點,特別是在游樂場里,我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到過去,致使我不得不相信自己是不完整的存在。”
李泉仔細注視羽涵,他終于明白那時在高架公交上為什么會覺得她成熟了許多,因為她處于量子化自我狀態,保持著2057年死前的形象,而他的記憶卻停留在2053年。
“其實,勸我自殺的聲音,源自于我的內心深處。”羽涵竟也意外地冷靜了下來,“學長,我是不是死在了2057年?這個世界是不是假的?”
“是,這個世界并不真實。”李泉起身走到病房的落地窗旁,攤開左手,掌心上面憑空出現一包煙與一塊zippo火機。當他確信這個世界只是他構建的記憶宮殿,那么隨意變出任何東西都不足為奇。他掏出一支煙叼在嘴里,熟練地用zippo將煙點燃。
火苗雀躍,白霧繚繞,李泉在一片煙幕里濕了眼眶:“2057年,你因車禍去世,文哥趁你的大腦還沒徹底死亡之際為你做了手術,想刺激你的思維超進化,從而保留你的意識。雖然手術失敗,但你仍有部分意識被保留了下來,形成不完整的量子化自我,然后進入了我的大腦。一開始我并不知道這些,由于無法接受你死亡的事實,所以我就利用記憶宮殿塑造了一個剛上大一的你,以及一個虛假的世界。我每夜入睡,都會在記憶世界里和你一起生活。”
李泉又抽了一口煙,很大一口,肺部火辣辣地疼:“小丫頭,你僅存的部分意識和我塑造的你融為一體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越來越難以辨別真實和虛幻,而你卻慢慢地發現一切都不正常,最終你選擇通過自殺來解脫。如果你自殺成功,這個記憶世界會立刻崩潰,我將回歸現實,而你將徹底死亡。”
“我害怕死亡,但也不想殘缺地活著,活在一個……夢里。”羽涵喃喃道,“可我自殺沒有成功,我不敢再試一次了……學長,我該怎么辦?”
“傻瓜,你跳樓的時候為什么會有載貨陽臺恰好接住你?”李泉掐滅手中的香煙,“因為這個世界是我塑造的,我的潛意識絕不可能允許你自殺。”
“我若不死,你,遲早會迷失的。”羽涵突然咬緊牙關,“既然我自殺失敗,干脆你把我殺了吧!”
“胡說什么啊!”李泉有些惱火,旋即又改了語氣,“只要我打碎這個記憶世界,回到現實后想辦法從腦中取出你的意識,再為你培養一具沒有思維的身體,你就可以復活了。”
“真的可行嗎?”羽涵的眸子里終于有了光澤。
“當然!”李泉的肯定是裝出來的,他知道羽涵的意識并不完整,想要復活,希望非常渺茫。不過這總歸是個辦法,至少比羽涵選擇的自殺要好得多。
“但是我曾經鍛煉過記憶宮殿,導致這個世界不同于普通的夢,它特別……怎么說呢?它特別,堅固。”李泉用力拍了拍腦袋,“我需要一種強烈的刺激,刺激我去打破這場夢。”
“什么樣的刺激?”羽涵問。
“車禍!”李泉回答,“你的車禍!”
午夜,十二點整。
本市游樂場已經停止營業,如同一頭沉睡的巨獸,黝黑而深邃。突然,這巨獸猛地睜開眼,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只見李泉和羽涵并肩走進游樂場,來到“時光飛船”入站口。
雖然不能輕易地打碎這個世界,但李泉想要控制一些機械設備還是沒問題的。他隨意揮手,“時光飛船”頓時被激活,然后他拉著羽涵的手踏入其中,很快找了一對情侶座。
“盡管這是個記憶世界,我們仍然要遵循某種規則。我在這里保持著2053年的意識狀態,故而對后來幾年的事情基本沒什么印象,除了還記得醒來那次在現實中與文哥交談所獲取的一點訊息。”李泉一邊拆卸記憶頭盔一邊說道,“你卻不同,因為你有著2057年死前的記憶,能通過‘穿越時空’回到車禍那一天。”
羽涵低頭,神情緊張:“我怕……”
“乖,會沒事的。”李泉輕聲安慰,“不把這個世界打碎,我就算回到現實也很難取出你的意識,所以你要堅強。聽話,有我在呢。”
“可是……就算我回到了車禍那一天,看到的你也只是我記憶中的你啊。”羽涵擔憂。
“理論上來講,記憶頭盔會刺激腦細胞,強化神經元之間的遞質傳導,如果兩個人的思維不同步根本無法一起‘穿越’。但這里不是現實,你和我都屬于意識狀態,記憶頭盔僅僅是一種觸發媒介罷了。只要我將設備做些改動,就能夠以旁觀者的身份進入你的記憶世界。”李泉將一個機械接口貼在自己的太陽穴部位,然后把重新組裝的記憶頭盔遞給羽涵。
“也就是說你會以上帝視角看見我?”
“沒錯。”
羽涵不再多言,直接戴上頭盔。
李泉將頭盔后面的水晶軟管道插入機械接口:“吃藥吧。”
羽涵拈起“時光膠囊”放入口中;李泉則閉上雙眼,緊緊握住她的左手。
待李泉睜開眼時,時間與空間皆于一剎那發生了變化,他正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道旁。不等他緩過神,一輛邁巴赫從他面前呼嘯而過。他立刻便認出那是他的座駕,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在羽涵的這個記憶世界里,李泉是超脫的存在,他的任何動作都不受束縛。保持著與邁巴赫相對靜止的速度,李泉仔細觀察車里的羽涵,以及他自己。
“到底會是怎樣的車禍呢?”李泉暗忖著,旋即像是有了心靈感應似的,倏地抬頭望向東側。
那里矗立著一幢高聳入云的居民樓。
沒有絲毫征兆,二十四樓某家住戶的載貨陽臺發生故障,驟然從上方砸下!而邁巴赫的行駛軌跡……很明顯,即將經過載貨陽臺的墜落點!
“快避開!”李泉狂吼,卻是做了無用功。他慌忙去拍打車窗,可是整個人直接穿過了邁巴赫,亦穿過了羽涵和他自己的身體。在那時,李泉才恍然想起這一切都只是羽涵的記憶,所以他什么也改變不了。
“砰!”
一聲巨響,塵埃彌漫,恐怖的沖擊力形成難以言表的漩渦,仿佛要把李泉絞得支離破碎。他再一次睜開眼,握住羽涵的那只手的掌心里全是汗水。
“學長,可以了嗎?”羽涵不停地顫抖。回憶車禍,重新經歷一遍死亡,對于這個女孩來說,實在是一件相當殘忍的事。
李泉緘默了幾秒鐘。他的腦海里不斷閃現出坐在車內的羽涵和他自己。那時正在開車的他,眼中似乎燃燒著一團火,透過火焰還能窺到被高溫扭曲的極其復雜的情緒;而那時的羽涵正死死地盯著他,眼中滿是慌亂。
通過“穿越時空”所看到的記憶是絕對無法作假的,但只針對現實世界,因此李泉察覺到了異常的地方。他努力想抓住某些若有若無的線索,卻力不從心。
“可以了。”李泉放棄思維上的掙扎,溫柔地吻了吻羽涵的額頭,“小丫頭,我會在現實復活你……等我……”
最后的“等我”兩個字還在空氣中震動,整個記憶世界就開始崩潰了,無數畫面猶如墻壁上脫落的一片片油漆,碎裂出斑駁的光影。
羽涵的身體緩緩變透明,仿佛一團數據,消散于天地間。
李泉“回到”了保時捷SUV后排,呆呆地望著車窗外面漸行漸遠的102路高架公交。
“堵車?”他問。
“是啊。”蔡衡文煩躁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市區的智能交通系統永遠不靠譜,咱們恐怕得遲到。”
“還是高架公交好啊,怎么堵都堵不住它。”李泉悄悄攤開左手,想嘗試一下能不能變出一包煙,失敗了。他把車窗打開,呼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文哥,給支煙。”
蔡衡文從懷中掏出煙盒,取了兩支煙,回頭遞給李泉一支,又扔給他一塊zippo。
“當初還是跟你學的抽煙。”李泉點著zippo,火焰竄得很高,映紅了他的臉。
“那是因為你接受不了弟妹去世的打擊……”蔡衡文話說了一半就不說了,他自知失言,拿起煙在手背上輕敲了三下,“給我火。”
“得了吧!”李泉點燃香煙,嘴角上揚,笑得非常古怪,“你不是文哥!”
“你……什么意思?”蔡衡文驟然色變。
“抽煙前,煙嘴朝下在手背上敲一敲,里面的煙絲會緊湊一些。敲一下略松,敲三下又太緊,所以文哥總是習慣敲兩下。”李泉把玩著zippo,不斷彈開再合上,金屬叩擊聲反復迸發,“你卻敲了三下。”
“大泉!你小子是不是糊涂了?這算什么理由?”蔡衡文懊惱,“再說我不是我,還能是誰?”
“另外還有一點比較重要,文哥最討厭有人在他的車里抽煙。”李泉吐出一口煙圈,“沒注意過這些細節?”
話音剛落,蔡衡文就消失了;與此同時,整個世界也消失了。
李泉起身,發現自己孤獨地站在一片暗淡的虛空之中,周圍漂浮著點點微芒,宛若萬千星輝。他有些意外,沒料到這個虛假的2058年的世界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許多。
“小丫頭,出來吧。”李泉又抽了一口煙。
羽涵從一望無際的遙遠盡頭處現身,朝著李泉款款走來。她穿著一襲黑色長裙,臉色蒼白,嘴唇艷紅,妖嬈如童話故事里的女巫。
“學長,怎么發現我的?”羽涵的表情帶著一股俏皮可愛的味道,極具違和感。
“早就懷疑2058年的世界并不真實。”李泉用力甩掉了指間的香煙,“文哥雖然與我合作了幾年,但一直不知道我喜歡吃香蕉。不僅是他,我身邊的朋友們也不知道。大家只知道我喜歡草莓味的食物,就自然而然地認為我喜歡吃草莓,唯獨你很清楚我真正喜歡的水果是什么。”
在餐桌前,蔡衡文直接拿起一根香蕉扔給李泉,還隨口說了一句“你的最愛”,當時便引起了李泉的懷疑。
“哎呀!居然大意了!”羽涵吐了吐舌頭,“不過啊……光憑煙和香蕉這兩個疑點,恐怕仍然不夠吧?還有什么地方激發了你的思考呢?”
“在游樂場,我進入你的記憶世界,目睹了那場車禍。”李泉注視著羽涵,“奇怪的是,你在刻意向我隱瞞某些記憶片段。‘穿越’結束,你的掌心全是汗水,我覺得不是因為你害怕,而是因為你緊張。”
“哦,那個她不是我。”羽涵說完,竟轉身離去。
“不準備解釋一下嗎?”李泉盡量克制自己,讓自己保持冷靜,“到底是怎么回事?”
“解釋?”羽涵笑了起來,聲音變得尖銳,“我能有什么好解釋的?這里發生的一切,不都是因為你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