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晚霞將院子里的楓葉燒的火紅,王雪瑩站在窗前,帕子在手指間不停翻滾。
劉沂出門已經整整兩個時辰了,她知曉自己在最后說的那句話惹他嫌棄,又恐生事端,連累出不必要的官司,因此內心惴惴不安,仿佛頭頂上懸著一把刀。
丫鬟喜翠站在她身后輕聲說道:“姨娘坐下來歇一歇罷。”
王雪瑩從呆愣中清醒過來,挪動著僵硬的雙腿:“前院有人來回話么?”
喜翠搖搖頭:“還沒消息。”
王雪瑩嘆口氣,喝了一口茶壓下心中的煩躁。屋外的天色逐漸暗了下去,她點上蠟燭,燈芯在火光中發出噼里啪啦的響動。
門外一陣喧嘩,喜翠推開門快步走到她跟前:“侯爺回來了。”
王雪瑩的右眼皮沒來由地跳了跳,她起身走到門口,又折回到銅鏡前整理著鬢角。她打量著鏡中的自己,云鬢輕挽,眉目含情,一襲淺紫色長裙配藕荷色褙子,襯得她秀雅中不失嫵媚。
后宅婦人能依托的不過就是夫君的寵愛,她沒有正房的地位,所以只能在這些地方下功夫,力求見到劉沂時都是完美的模樣。
收拾停當后她出了門,奔著前院匆匆趕去。
只是待她過去時,劉沂已經抱著受傷的夫人回了房,只有下人們在低聲議論。
“這天殺的歹徒,真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皇城根兒底下也敢這樣猖狂。”
“我瞧著夫人傷的可重,侯爺喊了好幾聲才發現人已經昏過去了。”
“還有張管事傷的也重,這幫子匪徒真是兇殘。”
“好在侯爺已經將他們都剿滅了,沒留一個活口呢。”
“我聽說跟洪三兒那小子脫不了干系……”
下人們的最后一句話讓王雪瑩腳步一頓,雙腿頓時有些發軟。
那日洪三兒被趕出府,陰差陽錯下被自己娘家府里的人救下。和府中通信時提起,那洪三兒的哥哥落了草,如今正在城外的山林一帶活動。她原想指著洪三兒劫了夫人后將事情鬧大,這樣一來名節受損她便能進一步做些文章。但要人性命這種事她卻沒有買的膽色。不過保不齊娘家那邊有什么私底下的動作,如今洪三兒已死,萬一追查下來不免要連累到自己。
想到這里,王雪瑩的后背滲出一層冷汗,不敢再往人群里走,轉身悄悄回了院子。
一夜無眠聽著夫人院子里郎中大夫一趟趟的折騰,她心里更是惴惴不安。大清早連飯也不吃,就匆匆趕來打探消息。
王雪瑩進來先朝劉沂行禮,接著就上前一臉擔憂地瞧著我:“夫人……”
我神色淡淡:“多謝你來瞧我,當前你也管了一陣府中的事務,雖說有些地方不怎么妥帖,但好在能為侯爺分憂。如今我病著,少不得還是要勞煩你的。”
“夫人哪里的話”,王雪瑩面色訕訕:“妾才疏學淺,實在擔不得夫人一句勞煩的。”
舊事重提,劉沂也是尷尬起來,找了個借口三步并作兩步走出門外。
我虎口脫險本就身心憔悴,也是懶得再裝模作樣,朝王雪瑩擺擺手:“瞧也瞧了,你若無事便回去罷。”
王雪瑩本想來探探口風,見我不搭理只能作罷,唯唯諾諾退出門外。
清早下人們都在灑掃,王雪瑩站在院子里掃視一圈,發現夫人的院落比自己的大許多,院子里不種尋常花草,倒植著幾顆胡楊樹,幾個丫鬟正站在樹下忙著收拾地上的落葉。
“侯爺呢?”王雪瑩朝院外走去。
“姨娘,侯爺去書房了。”喜翠在一旁開口。
王雪瑩眉頭微蹙,輕咬嘴唇:“隨我去趟廚房。”
午后原本晴朗的天陰云密布,狂風卷起樹葉在空中肆虐,喜翠瞇著眼走得踉踉蹌蹌,雙臂緊緊卻護在胸前,生怕懷里的東西有什么閃失。
銀雀從岔路口走出來,瞧見她剛想打個招呼,見她一臉鬼鬼祟祟的急切模樣便忍住了,悄無聲息從一旁繞了回來。
天上的云層越積越厚,猛得一聲驚雷劈下,豆大的雨點就砸了下來。銀雀一路小跑,推開門時還將我嚇了一跳。
我抬起頭瞧著她落湯雞似的,忍不住好笑:“我這屋里也沒要緊事,你急成這樣作甚?衣服也不換,當心風寒。”
“夫人,方才我在前頭瞧見喜翠”,銀雀不接我的話,一臉嚴肅地低聲說道:“她鬼鬼祟祟的,懷里像有什么重要東西。”
我收起笑沉吟半晌,抬眼盯著她:“她是從哪邊過來的?”
“東北角,大概是北門那條小路。”
這就奇怪了,北門一般不開,尋常下人進出都是南邊的小門,從那里采買或是出府。況且北門離王姨娘的院子十分遠,附近只有幾處閑置院落,也并沒有住人。
經歷昨日之事,我的心思本就敏感,此處蹊蹺不得不重視,便囑咐銀雀派人暗中盯著,看一看王雪瑩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
窗外雨勢漸弱,窸窸窣窣的聲音鉆進耳朵,困得人眼皮子打架。我在思索中沉沉睡去,醒來時天色已晚,四周都已點上了蠟。
我睡意朦朧,嘴里咕噥著:“銀雀,幾時了?”
“已經戌時一刻了,夫人可要用些晚膳?”
劉沂的聲音在一側響起,我被他嚇得清醒了一大半,掖開被子坐了起來。
“睡了半日精神可好些?”他端起茶杯遞給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眼神在四周飄忽著:“挺好,想來是宮里御醫的藥見了效。”
縱使我與他成親多年,卻少有獨處一室的時候,因此關系總是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距離感。若是從前在人前稱得上一句“相敬如賓”,那經過這段時日的鬧騰,在外人面前的客套也被打破,架也吵了妾室也訓了,但人后的關系卻依然是有些怪異的疏離。
他對我驟然的親密總讓我有種防備,我們之間也遠遠達不到我看過的那些話本子里尋常夫妻的相處。我想,我與他之間是隔著一層瞧不見的東西的。
“廚房里做了軟羊面,你起來吃一些罷”。劉沂招呼著讓下人端上食盤,起身走至桌前。
我眉頭一挑,瞥了眼一旁低著頭的銀雀。
劉沂拿著湯匙在碗中輕輕翻動,回頭說道:“雪瑩剛剛接手難免有些疏忽,這陣子也委屈你了。”
“侯爺言重了”,我扶著銀雀的手起身:“委屈倒也談不上。”
端著碗吃了一口面,不知是吃藥的緣故還是廚房口味變了,嘗起來沒有以前的味道,寡淡得很。
匆匆扒拉幾口,我便示意下人將東西都撤下去。
“一天沒怎么吃飯,怎么不多吃些?”劉沂關切道。
我搖搖頭:“不是很餓。”
劉沂代替銀雀將我扶上床,順勢支走了下人,屋里霎時間只留下我和他,安靜到能聽見屋外的風聲。
我將雙手疊放在身前,目光平靜地望著劉沂:“侯爺可是有什么事要對我說么?”
劉沂欲語又止,嘆了口氣后面上浮現一抹難得一見的愧疚之色:“青蘿,這次的事,恐怕跟左都御史有些關系。”
我皺眉沉思:“侯府與御史大人可曾有過來往么?”
“你忘了?”劉沂抓著我的手:“數月前太后壽辰,圣上晉封一批朝中官員,前戶部侍郎王守道遷左都御史,官拜四品。”
王守道即是王雪瑩的娘家父親。
話說到這個份上,此次遇險定與王雪瑩脫不了干系,他應該也想到了這層,因此才會前來借機寬慰我。
我冷了臉色,被他握住的手驟然握緊,抬臉對上他略帶愧疚的眼神:“那接下來侯爺打算怎么辦?”
劉沂不自然地用手摸著鼻子:“事情還未水落石出,雖說洪三兒是受了王家指使,但……”
“侯爺的意思是要為王姨娘開脫?”我言辭犀利。
“青蘿……”
“既然事情還未徹底清楚,那多說無益,我也困了,侯爺請回罷。”我將頭埋進被子,背過身不再搭理他。
長久的沉默后,我聽見劉沂起身出了門。
我從被窩里露出頭,眼睛直勾勾盯著床頂發呆。
早知王雪瑩心思復雜,卻沒想到她有一天會真的膽大到要害我性命。想來也是,隨著娘家在官場的地位水漲船高,王雪瑩定不會屈居后院當一個地位低下的姨娘。
我的身份只是微不足道的番邦公主,沒有勢均力敵的娘家,也難怪王家人蠢蠢欲動。
閉上眼,腦海里又浮現那年進中原時,達塔人半路偷襲,我躲在馬車里瑟瑟發抖。當長箭穿透車簾擦過我的臉,最終射進車廂的木板上時,我恍惚間仿佛看到了遠處的阿媽向我招手。
那次的偷襲讓我失去了很多家鄉的同伴,本來阿爸安排了兩個丫鬟隨我來中原,只可惜她們都死在了那場沖突里。所以后來我孤身一人嫁進侯府,猶如漂浮在水面上的一片枯葉,無依無靠,孤獨倍增。
直到銀雀拿著手帕替我揩淚,我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濕枕頭。
“大病未愈,夫人要保重身體。”銀雀半跪在塌前,替我輕輕捶著腿。
我深呼吸平復著心情,冷靜后問道:“那邊有什么動靜么?”
“晚膳時張管事提了王姨娘院兒里的下人去問話,喜翠倒是一直沒有再出門。”
秋風從半掩的窗縫里鉆進來,吹得蠟燭的火苗不斷閃動,我冷哼一聲:“繼續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