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后的清晨,地面的青磚上蒙著一層薄紗似的霜。北風掠過,吹得低垂的枝條上殘存的枯葉撲撲簌簌落在地上,被路過人的鞋底一踩,便碎成了一團殘渣。
我捏著鼻子將最后一頓藥灌進嘴里,入口的苦澀讓我忍不住干嘔起來。
銀雀迅速將一塊蜜餞塞進我的嘴里,我撫著胸口皺眉道:“這孫太醫開的藥怎的越來越苦?雖是最后一頓,可實在太苦了些。”
“良藥苦口”,銀雀從架子上取下披風替我披上:“外頭越來越冷,夫人還是穿著這件罷。”
話音未落,門外響起王雪瑩的聲音:“妾來給夫人請安。”
我挑挑眉,與銀雀對視一眼。
也不知劉沂用了什么手段,破廟的那場風波終究是沒有鬧大。劉沂給我的解釋是關乎我的名節,如若追查起來,難免會讓更多人借此做文章。如今我已成功脫身,兇手也都命喪黃泉,再深究下去也沒有意義了。
此事既然秘而不宣,那么縱然知曉我被綁架跟她脫不了干系,也沒辦法讓她受到名正言順的處罰。畢竟王雪瑩的娘家聲勢漸起,定然不會落得和孤女桃娘一樣的下場。
劉沂只是默默將她禁了足,將我抱病期間的管家權悉數交給湘月,這場風波就算了結了。
我心中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因此這段時日很少再搭理劉沂。每次他來瞧我,我就稱病不見。
病了半月有余,昨日大夫復診說身體恢復尚可,今兒便打算去找湘月梳理這些日子的事務。
我尚有怨氣,也不吩咐人開門,隔著門冷聲問:“你來做什么?”
“夫人可否讓妾進去說話?”門外聲音聽著有些羸弱,話罷還止不住咳嗽著。
我一臉無奈,示意銀雀打開門將人放了進來。
數日未見,面前之人添了些灰敗之色,未施粉黛的臉上病氣多顯,衣服也不似之前合身,松松垮垮的掛在她身上。
我別過頭去不看她,她默默行了禮,接著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夫人,請救救妾!”
我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詫到,回過神后不住冷笑:“你怕是昏了頭,前陣子若不是我命大,恐怕早已被你變成孤魂野鬼了罷?你在禁足期間亂跑不說,如今還要來招惹我是何意?”
王雪瑩抬起頭,伸出手拽著我的裙擺:“夫人,之前是妾豬油蒙心,但妾就算有一百一千個膽子,也不敢買兇殺人啊!”
“哼”,我抬腳避開她:“事已至此,留你一命已是我格外開恩了,你還妄想我幫你?”
“求您”,王雪瑩抬起滿是淚痕的臉盯著我:“我娘家來信兒說侯爺即將納慶國公的外孫女為貴妾,父親嫌棄我不中用,因此想新送一個妹妹進來伺候侯爺。如今我的親娘正病著,若我不答應,父親便要叫她活活病死。”
我被她這串話驚得半天出不了聲,好半晌才反應過來,瞇起眼睛質問:“御史大人的手未免有些長了,怎的侯府一有風吹草動他竟了然于胸?再者說,你們只當我這個夫人是死人嗎,耍手段都如此明目張膽?”
“妾不敢”,王雪瑩跪在地上磕頭:“妾深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夫人原諒,只是實在走投無路,不得已只能來求您……”
“求您救救我親娘的命。”
“滿口荒唐!”我閉了閉眼,憋著氣將人趕出去:“吩咐下去,加強王姨娘院子里的看管,無令不得出。”
王雪瑩絕望的嘶喊聲漸遠,我癱在椅子上雙目無神,像是瞬間被抽走了力氣。
我自然比誰都明白,如若不是她實在走投無路,斷然不會病急亂投醫來求我幫她。
暫且不提她那個娘家行事猖狂,只是從她嘴里得知劉沂又要迎來“新寵”,心中還是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腦海里閃現在宮中那夜的情景,我沒有聽到他對于柳蝶那句問話的回答,但如今的結果,也算是答案了。
長久的沉默后,銀雀輕聲開口:“夫人,咱們還出門么?”
我舔了舔略顯干涸的嘴唇:“走罷。”
應是許久未出門,總覺得外面十分的冷。迎面而來的寒風像泥鰍一樣往衣服里鉆,我裹緊披風,身子卻還是止不住的發抖。
到春暉堂時,抖得我渾身酸困,連喝兩杯熱茶才慢慢緩過來。
“夫人大病初愈,吩咐人來叫奴婢過去就好,怎敢勞煩您親自跑一趟。”湘月將水袋灌了滾水,又仔細包上一層帕子才塞到我懷里。
我呼出一口寒氣:“原是想著出門透透氣的,誰曾想今年的天兒冷的這樣快呢。”
話音剛落,外頭的風竟像是在呼應我,猛猛刮了起來。
湘月關好門回頭附和著:“是比往年冷了些。”
偌大的侯府,樁樁件件的事情捋起來也要花不小的功夫。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晌午時分,銀雀從外頭進來匆匆說道:“夫人,侯爺有事找您商議,在咱們院子里等著呢。”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
劉沂果然是為了“新寵”來找我的,他還是一幅風輕云淡的模樣,跟當年帶回桃娘的場景一般無二。
柳蝶喪夫,卻有個好娘家。她的父親柳從賓雖然只是梁州的指揮使,但外祖慶國公貴為一等公爵,朝中勢力盤踞,將她嫁進宣平侯府也不是難事。
“桑兒命途多舛,她自幼失去母親,被寄養在京中外祖家。那時我在慶國公府的學堂求學,與她是年少相識。桑兒心地善良,幾年前成婚不久夫君就因戰事丟了性命。她膝下無子,如今孤苦伶仃我內心實在不忍,她進了府,你只當是多個妹妹可好?”
我不置可否,只默默靜坐在那里。
劉沂聽不到我的反應,抬起頭瞧著我的臉:“青蘿,你怎么想?”
我很想冷笑,卻不得不配合他演戲:“一切但憑侯爺吩咐。”
沒有質疑,沒有沖突,也沒有氣惱,簡單一句話倒讓憋了一肚子道理的劉沂哽住了。
他有些無措地握著我的手:“我知曉你心里定然委屈……”
“侯爺說笑了”,我抽出手正襟危坐:“女子出嫁從夫,既然是侯爺的意思,我自然沒有任何置喙,一切按旨意操辦就是。”
“好。”
劉沂奪門而出,而我保持著端坐的姿勢良久,直至桌上的午膳全都涼透。
銀雀想勸我喝口熱茶,我充耳不聞,自顧自躺在床上。
入夜,四周靜的出奇。我從床上緩緩起身,推開窗望著院中的月色。
愣神之際,一聲刺耳的鳥叫閃過,朦朧的黑影出現在我眼前:“烏音公主近來可好?”
我眼疾手快合上窗頁,將那人影擋在窗外,回頭打探著屋內,直到聽見銀雀均勻的呼吸聲才又輕輕推開窗,朝著他啐道:“你真是瘋了!”
嚴玉仍舊一臉促狹:“月黑風高的,你怕什么。”
“王爺真是異于常人的好興致,喜歡半夜到別人家的后院找刺激。”我斜了他一眼。
“真是個伶牙俐齒的”,嚴玉雙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打量著我:“我不在的這些日子,你過得倒是萬分精彩。”
“你有事沒有?”我又心急又不耐煩。
嚴玉從懷里掏出一片壓扁的干花遞給我:“送你的。”
是一株只有草原才有的馬蹄蓮。
睹物思情,瞧著那久違的家鄉之物我愣了神,也許是最近煩心事太多,心底涌起一片酸澀來。
我用手指捻起它,將鼻尖湊近吮吸著花的味道。瞧著我認真的模樣。嚴玉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他伸出手撫摸著我的頭頂。
情緒被他的動作打斷,我躲開他的動作,瞪著眼睛看著他。
“行了”,嚴玉無奈一笑:“我是聽說你病了一陣,從雁門關回來連家都沒回就趕著來瞧瞧你。”
說罷伸出手指突然點了下我的額頭:“小沒良心的。”
我被他輕浮的動作震得說不出話來,鼓著腮幫子一臉埋怨:“要死,做什么動手動腳的。”
嚴玉笑了幾聲,忽而正色道:“聽說宣平侯又要納妾了?”
我不情愿地點點頭:“你快跟他成連襟了。”
“連襟”這個詞還是我跟銀雀學的,當初我對中原文化一知半解,虧得銀雀耐心解釋,才不至于讓我在眾人面前鬧笑話。
“長興真是塊香餑餑,御史大夫的女兒和慶國公的外孫女都收進后院,以后在朝中如魚得水,仕途可謂一帆風順啊!”
“只是……”他話鋒一轉,盯著我笑道:“你作為正宮夫人,心里怕是越來越不好受的。”
回答他的,只有我的一臉苦笑。
身后的銀雀發出睡夢中的囈語,我嚇了一跳,回頭正色道:“你快回罷,多謝你來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