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臘八。
我一早起來在府門口施粥,許是天氣嚴寒的緣故,前來領粥的人也格外的多。往年到巳時才堪堪見底,今年趕在辰時結束就已經空了粥桶,還有好些人沒領到的,一臉喪氣的離開了。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我想起來中原的這句詩,不由得在心中感嘆。
旁邊的銀雀也唉聲嘆氣,我轉過頭瞧著她:“怎么了?”
“一年前咱們還跟那位拌嘴呢”,銀雀低下頭嘆氣:“如今主仆都不在了。”
我知曉她說的是桃娘和丫鬟金珠,安撫似的拍拍她的手:“斯人已逝,難為你有那個心。既然提起了她,那就隨我去瞧瞧孩子罷。”
桃娘的璉哥兒不到半歲,劉沂還沒給他起名字,只有這個乳名先暫時叫著。按這里的規矩,估計到他周歲禮時才會正式起名。
我進門時,奶娘正抱著璉哥兒在榻上玩耍。她舉著一串套在一起的小鐵環逗弄他:“小少爺,快瞧瞧這個。”
璉哥兒剛學會坐,只會用手抓著鐵環搖晃,搖一陣便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在門口看了一陣,方才走進屋內問道:“孩子近日可好?”
奶娘抱著孩子給我行禮:“回夫人,哥兒能吃能睡,就是喜歡流涎水,得時常換口巾。”
“這可要緊?”我從她懷中接過孩子逗弄。
“不打緊的”,奶娘用帕子揩掉他下巴上的口水:“等過段日子斷了奶,自然就不會再流了。”
我點點頭,將做好的幾件衣裳交給她:“入了冬天冷,沒什么事就別抱著他出去了。這衣裳絮的是今年的新棉,降了溫記得給他換上。”
逗弄了一陣璉哥兒,我起身準備出門,奶娘卻突然吞吞吐吐起來:“夫人,奴婢有句話不知道當說不當。”
我皺眉不解:“何事?”
“說起來也不算什么要緊的”,奶娘一臉訕笑:“就是前陣子王姨娘那邊給小少爺請了幾回大夫,前幾次倒還好,最后一次來的那位先生行事怪異的緊,進門來不先號脈,倒絞了小少爺一綹發絲拿走了。說是拿發絲燒成灰當藥引,可奴婢總覺得不是什么正經方子。”
“什么時候的事?”
“中秋過后。”
晌午的天氣還算不錯,風吹在臉上軟綿綿的。我從璉哥兒院子里出來,思索再三還是轉頭朝著王雪瑩的院子走來。
這應該是資她進府來我第二回踏足她的院子。曾經滿院的爬山虎,葉子已經掉光,只剩下枯藤纏繞在墻上。
喜翠穿的灰撲撲的在花壇里翻土,見我來忙得上前行禮:“給夫人請安。”
“其他人呢,怎的叫你出來干這些粗活了?”她一身農婦裝扮,頭上裹著塊暗色的汗巾,我瞧著實在有些粗糙。
喜翠嘆了口氣,難為情道:“姨娘被禁足后下人們散了大半,如今也只剩奴婢和兩三個粗使丫鬟。有兩個現下去后邊抬水去了,還有一個正在里頭伺候姨娘。”
還真是人走茶涼,以前王雪瑩得勢時,這群人恨不得天天在她眼皮子底下轉。如今失寵被禁足,倒是都躲遠了。
進來屋里也是冷冷清清,炭盆里的炭少得可憐,周圍連點熱氣都沒有。
王雪瑩坐在窗邊,見我進來忙得起來行禮。
我頷首示意她不必起來,順勢坐在椅子上:“我有些話要問你。”
下人們識趣地退了出去,屋里更加陰冷起來。我不動聲色地將手縮在袖子里,雙手交握才不至于冷的發抖。
“你絞了璉哥兒的頭發絲做什么?”
王雪瑩眼神里散出一抹遲疑,接著便瞪大眼睛爭辯:“夫人明察,妾雖瞧不上那死去的賤婦,可也沒有要加害侯爺血脈的心思。是璉哥兒生病多日不見好,正巧有人介紹那位江湖郎中來才讓他試一試。”
她半跪在地,伸出三個指頭:“妾發誓絕無謀害璉哥兒的心思。”
我嘆了口氣,伸出手將她扶起來:“聽喜翠說你病了,可請大夫瞧過?”
王雪瑩苦笑著搖搖頭自嘲:“妾如今這樣的境地,下人們都躲遠了,哪里還能去請大夫。”
“有句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你若不是存了害我的心思,又怎會落得如今的下場。”
聽見我的話王雪瑩頓時羞愧難當,癱軟著身子斜靠在一旁的柱子上,作勢又要跪下去。
我攔住她:“我是不如這中原高門大戶家養出來的大家閨秀,可圣上既然將我嫁入這侯府,我便有正房夫人的身份和地位。不管是你,還是從前的桃娘,若你們安安分分伺候好侯爺,我自然不與你們為難。可若想著耍手段肖想什么不該想的,侯爺的態度你也瞧見了,不論桃娘生前有多得寵,死后卻也得不到他的一滴眼淚。”
王雪瑩癱軟在地,捂著臉抽泣:“是我豬油蒙心,自我小時眼瞧著父親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娘,生下許多兄弟姊妹。可人多了我就不能時常見到父親,他不來我和姨娘就沒有飽飯吃。好不容易捱到十三四歲,姨娘想著趕在我及笄前為我定下一門好婚事,可被其他得寵的院子搶了先。”
我扶起她坐在椅子上,她紅腫著眼睛抽噎:“我自然曉得女子寧做寒門妻不為高門妾的道理,可我又有什么法子呢?”
我拿出帕子遞給她:“你自幼見慣后院的爭寵搶恩,更應該明白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耍些勾引人的手段也就罷了,萬不該有謀害性命的心思!”
“我沒有想要真的謀害你”,她抬起臉盯著我:“是父親送來口信說留下了洪三兒,想要利用他給你找點麻煩。綁架這種關乎女人名節的事一旦傳開,朝堂之上必然會有聲音建議侯爺停妻另娶……”
“正好借著你父親左都御史的身份順水推舟抬了你成為新夫人。”我接著她的話說了下去。
王雪瑩聞言低下頭,咬著嘴唇弱弱開口:“是妾偷雞不成蝕把米,只是希望夫人能高抬貴手,經此一遭妾再也不會存著些不該有的心思。”
我用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回頭叮囑她:“柳蝶馬上要進府,你且先養著病,我會叫人來給你瞧瞧。”
說罷我攏緊披風,推開房門走了出來。王雪瑩在身后跪了下去,她匍匐在地朝著我離去的方向大聲喊:“妾謝謝夫人。”
我沒有再停留,快步走出院子。身后的風聲呼嘯,吹得我的身子冷嗖嗖的。
回到屋里,我讓銀雀翻箱倒柜找件數九天才穿的大氅出來。
銀雀翻至一半,掏出來一個巴掌大的盒子,里頭是一個白玉小瓶子。
這是我在逐風嶺遇刺后嚴玉派人扔進馬車的東西。一想到這個傻子等了月余才發覺送錯東西,我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銀雀一臉疑惑:“夫人怎么了?”
我搖搖頭,將盒子放進箱底。
剛把找出來的大氅穿在身上,門外便傳來張文的聲音:“夫人,有要緊事。”
他風塵仆仆,一臉焦急:“宮中政變了。”
二皇子嚴互趁圣上重病以探病之名逼宮,太子嚴乏與上朝的官員被困乾元殿。情急之下太子的一隊近身侍衛殺出重圍將消息傳出宮外,可禁軍統領已然倒戈,如今只有劉沂的巡防營可用。
但劉沂被一同困在乾元殿內,無法調動兵馬前去。這些人病急亂投醫,便來找我拿個主意。
我一介女流,平日只管相夫教子打理內務,這樣生死攸關的大事豈能隨便置喙,想了半晌還是打發張文出去了。
只是不多時張文又跑回來叫我去前院,稱那些人要見我。
我只得脫下大氅匆匆趕了過去。
春暉堂里彌漫著一股令人膽顫的血腥味,那些從血泊里沖出來的人周身散發著殺氣,見到我便齊齊行禮:“求夫人做主。”
我被這陣勢嚇了一跳,猶豫半晌才開口:“我應該做什么?”
為首的人從懷里掏出一枚胭脂玉的玉佩,我一眼認出那是劉沂的東西。
“夫人,侯爺如今跟太子爺一同被困,怡王策反禁軍逼宮,如今只有巡防營可用。還請夫人隨我一同前去,若能調動巡防營五千將士,便可威懾怡王使他不敢輕舉妄動。,也為援軍的到來爭取些時間。”
他將玉佩遞給我,雙手抱拳說道:“求夫人做主。”
我與張文交換了眼色,思索再三后咬著牙答應下來。
馬車匆匆駛出側門,我的心也隨著馬蹄聲急促跳動。
銀雀抓著我的手一臉慌張:“夫人,咱們這是去哪兒?”
我撩起簾子向外看,路兩邊的景物瘋狂倒退,隱約可見遠處長昭寺的高塔。
“巡防營如今在西大街的鼓樓附近,咱們大約是要去那里。”
“奴婢有些害怕……”銀雀帶著顫音說道。
我握緊她的手:“別怕,比起這會子在宮內的人,咱們算是相對安全的。”
話是這樣說,可我的心也懸在半空,像被一只手緊緊攥著。
不多時馬車停了下來,為首之人在車外說道:“還請夫人隨我一道去見巡防營杜大人。”
我應了一聲,整整衣裳下了馬車。
馬車停在一道偏僻狹窄的小巷,這里應該是連通府里的后門。果然三五步外開了道門,我隨那人側身進去,走了二三十步來到一間屋子里。
那人對我說道:“夫人稍等,杜大人馬上就到。”
我點點頭,面色莊重地坐在椅子上。
許是為了緩解獨處一室的尷尬,那人轉過身問我:“夫人上次被賊人所傷,身體可有大礙?”
我心中一驚,疑惑他如何知曉這件事。
“上次與宣平侯相遇在城外的路上,他一臉焦急趕去救人,差些摔下馬來。”那人解釋道。
我心中仍有疑慮,便敷衍著點了點頭,再未接話。好在不多時杜大人到來,彼此交談過后他被成功說服跟著那人進宮支援,我也算不虛此行。
臨上馬車時,那人想要留下兩三個人護送我回去,我擺手拒絕:“如今宮內形勢嚴峻,這些高手應當人盡其才。這里離侯府不過半柱香的路,府里的家丁夠用了。”
那人拱手贊我大義,隨后一行人風馳電掣般朝著宮門遠去。銀雀扶著我上了馬車,一路上依舊屏氣凝神直到下車進府才放松下來。
銀雀長吁短嘆,卻不忘替我斟一杯熱茶來。只是一口熱茶還未下肚,湘月又急匆匆走了進來:“夫人,左都御史府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