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爾莉特調整了一下情緒,繼續說道:
「謝謝諸位的好意。正如大家所見,在戰后,我決定改過自新,參加了自動手記人偶的工作,并且逐漸成長,在業界也受社會抬愛,小有成就,總想未能對社會再出一份力,實在慚愧。不過,在這份與人相處、聞人心聲的工作中,我也漸漸理解了自己之前所作所為的確切意義,或者,斗膽說,諸位在戰爭中為之奮斗的意義。」
「有句俗話說,當炮聲響起的時候,世間就再無對錯。事實也是如此。在那場橫貫大陸的悲劇中,我們拔刀相向,兵戎相見,在燃燒著的土地上拼著你死我活。我想,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我們還在這里,還活著,還能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想想當年一同戰斗過的伙伴吧!他們的心聲是什么?參軍的動力是什么?說來愧疚,直到這么久過去了,我才明白了大家的初衷:
我們都是想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挺身而出的。
其實,無論在戰爭中屬于哪一方,大家都同病相憐。在戰爭中,所有人都哭過,笑過,尋找過,傷害過,原諒過,淡忘過,也一次又一次地、有意無意地毀掉別人的幸福,然后為此不斷被道德折磨著。但是,在那個時間,我們別無選擇,只能拔刀相向。我們誰也沒有錯,是時代錯了。
而大家奮斗下去的動力,或者是慘遭洗劫的家園,或是戰區失蹤的父母;或是為了用軍餉補貼一家人的衣食溫飽,甚至是像我一樣,為了保護好同在軍中的、自己在乎的人。我們奮起一戰,就是為了讓自己珍惜的一切不要再失去。因此,拋開那些為了一己私利而犧牲世界和平的少數反動派,其實大家都只是戰爭的受害者。說實話,我不認為戰爭是有善惡的。但是我只知道,為了保護家園、保護身邊的人挺身而出英勇斗爭的,都是英雄。殺戮這件事本身是邪惡的,但是世間不僅有善惡,還有人情。」
這段話一出,全場各國的軍界代表無不震驚。說實話,他們也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傳說中的「殺人機器」,如今能將這些事情分析地如此透徹。坦白來講,在場的幾乎所有人都從沒有仔細考慮過那場戰爭的性質,大家只知道,戰爭讓這個世界沒有贏家,讓人們知道了和平的可貴,僅此而已。可是接下來薇爾莉特卻突然話鋒一轉,變得有些陰郁:
「可是現在,戰爭雖然結束了,但戰爭給世界的詛咒卻沒有。為了守護而戰斗的人們,在這接下來的歲月里,仍舊熊熊燃燒著。因為對世界的愛,我們或者想盡辦法,贖罪似的繼續在社會的各界發光發熱;或者為自己少救一個人而徹底沉淪,縮在世界的角落里。
在回歸到和平的年代后,我們所熟悉的一切消失了,長達四年的煉獄般的求生之路讓我們的記憶充滿了鮮血、硝煙,還有歇斯底里。每當再一次從社會中看到了戰爭的痕跡,我們都會跌進回憶,就像跌進冰窟。我們漸漸發現,是自己親手殺死了一個又一個和自己一樣的人,最后卻什么也沒有得到,反而在互相傷害中毀掉了一切美好的約定,還有各自珍視的一切。因此,我們雖然活了下來,但是這個嶄新的世界沒有一絲一毫是屬于我們的。
我們會一遍又一遍被充斥著火藥味的噩夢驚醒,會看著戰友留下的僅有的身份牌或者什么紀念品發呆,會被醉酒的鄰居吵醒,會被嫌棄自己的老板罵醒,甚至在受盡歧視和委屈以后望著自己的殘肢不知所措,默念著自己所愛的人的名諱,潸然淚下……」
說著,她輕輕地摘下了手套,漏出了閃著銀光的雙手,輕輕捧在胸前。
在眾人或憐憫,或震驚的目光中,她的眼眶再一次濕潤了。
「其實……在我們這些人里,我算是最幸運的了……雖然失去了雙臂,但是接上了替代的機械臂,遇到的所有人也都對我很溫柔,讓我能在十四歲從零開始,認識和平的社會和人的情感。我有了自己的工作,能夠用自己的雙手吃飽飯,還有關心我的同事和社長……我有幸能為各種偉人代筆,能在世界上留下我的痕跡。可是,可是,」
她說著說著,逐漸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白如凝脂的臉上劃出兩道淚痕,
「可是像我一樣的人,又會有多少啊!都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人,為什么他們會無助地倒在街巷里,漸漸凋零啊!他們為了這個世界付出了那么多,為了保護自己腳下的土地和所愛之人付出了那么多,卻連個名分都沒有,為什么啊?」
她扶著演講臺,幾乎是嘶吼著說出了這段話。淚水揮灑到空中,劃過一道道槍彈似的弧線,在地板上炸開,也在所有聽眾的心房里炸開。有些軍人和市民代表,此時也已經開始悄悄抹淚。
窗外,似乎是在回應著大廳里的氣氛,漸漸地,漸漸地,人群的聲音也傳了過來。高昂的口號一浪高過一浪,像海里的波濤,初夏的麥田,洶涌著穿過了清澈的窗欞,穿過了高聳的穹頂,散播到了議會大廳的每一個精心雕琢的角落。
與此同時,在游行隊伍的前方,一個獨臂男人正忘我的奔跑著。激昂的口號聲在他的身后響起,街道的兩邊也站滿了聞聲而來的居民。老人、小孩、挎著菜籃的、戴著頭巾的,都驚訝地張開嘴,看著這個男人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掠過大街小巷。就這樣,在人們助威一樣的吶喊中,這個受盡苦難的男人,再一次為了少女的安危,奮不顧身。
在朦朧的淚眼中,薇爾莉特知道,總攻開始了。
「在戰爭中,我遇見了基爾伯特·布甘比利亞少校。想必他的名字,諸位應該早有耳聞的。他教會了我一切現在我賴以生存的品質:溫柔、隨和、謙遜、友善……等等。在最后的戰斗中,他為了保護失去雙臂的我,用盡了自己最后一絲力氣,將我護在了身下……」
獨臂男人跳下蜿蜒崎嶇的山路,前來阻擋的軍警認出了他的身份,紛紛愣在原地。
「但是,你們不知道的是,他其實還活著。為了擺脫戰爭的陰影,以及讓我失去雙臂的愧疚,他選擇了隱姓埋名,繼續默默地奉獻著社會。他現在是一位孤兒院的院長,收養了很多戰爭遺孤,并且讓這些孩子漸漸變得活潑開朗。但是,歸根結底,他現在也只是一個連記錄都沒有的、失去了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的殘疾老兵啊!」
獨臂男人掠過了立著高高尖塔的教堂,身后的風卷起了路邊的花瓣。
「從和他重逢的那天起,我就在不停地思考,他們為什么寧可落得一身傷病,也會不停地為這個世界作出貢獻?我不明白,明明遭到了那么多人的嫌棄,明明沒有功名也沒有利益,他們為什么還是對所有人報以溫柔?但是那天,他笑著告訴我,因為他愛這一切,而且,他要贖罪。他說,在戰爭的歲月里,他沒能讓我變得通情達理,也沒讓我學會表達心意;在戰后,他唯一奢望的,就是讓我從一個‘武器’蛻變成人,并且,讓那些和我一樣深受戰爭傷害的人得到救贖。」
獨臂男人飛過了開滿各色鮮花的高墻,腳下的青磚被汗水重重地打濕。
「而現在,我可以驕傲地對他說,他所為之奮斗的一切,都已經完完全全的實現了。而且,據我所知,像基爾伯特一樣的老兵大有人在。他們大多默默無聞,不求回報,一直燃燒著自己,繼續保護著他們珍惜的一切。」
獨臂男人穿過了人頭攢動的街市,認出他的人議論著,讓開了一條通道。
「可是,我們對這樣一些默默奉獻的人,又回報了什么呢?雖然他們已經沒有什么奢求,但是我們真的不用表示些什么嗎?至少,我認為,只要是為了保護他人而奮斗的人,就應該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
「愿每個勇敢過的人被這個世界溫柔以待!」獨臂男人聽見人們在喊。眼前,議會大樓的穹尖已經映入眼簾。
「而且,毫不掩飾地講,看見他殘缺的身體,我感到心如刀絞。他那么勇敢,為了保護戰場上的我,他拼盡全力,無所不能,無堅不摧。但是,正是這個世界的不作為,讓他陷入了一種深深的危機感。就拿今天來講,如果他知道了我站在這里,他一定會擔心你們將我帶回軍隊,讓我再度變成一個接受命令的傀儡。所以,如果說他知道了我今天站在這里,就絕對會趕過來尋我,甚至不惜使用武力。但是,你們也要想想,究竟是怎樣的無視,才會讓一個為了建立這個世界而奮斗過的人,對這個世界產生如此的懷疑和不信任?」
獨臂男人加快了腳步。終于,在穿過了最后一道拱門后,他跑到了空無一人的廣場上。雪白的陽光照的他瞇起了眼睛。腳下的石板在有力的腳步下微微晃動,托著他飛向那一長串大理石的臺階。
「站住,前面是議會大廳!里面正在進行重要會議!」衛兵發現了男人異常的行為,急忙上前阻攔。
「薇爾莉特在里面!她有危險!我警告你們別攔我!」男人嘶吼著警告道,活像一只發怒的雄獅,嚇得衛兵渾身一顫。就在這時,衛兵看到了他剛毅的綠色眼睛。
「也正因為有這樣的事,他才會一直不敢放不下自己的使命,一直去用自己的方式,繼續守護著他認為重要的人啊。而正因為他是這樣的一個人,讓我懂得了愛一個人的方式,也讓我懂得了愛這個世界的方式:拼盡自己的全力,守護自己最重要的唯一。」
趁著衛兵愣神的空檔,基爾伯特三步并作兩步地登上了臺階。長途的奔襲讓他雙腿發軟,但是還是在努力地向上奔跑著。
馬上,薇爾莉特,你撐住,我來了!
即使是殘缺的身體,也要成為你的盾牌。
「基爾伯特少校?難道是你嗎?」看著熟悉的背影,衛兵遲疑地叫喊著,但是回應他的只是男人堅毅的背影和隨風飄動的深藍色短發。
感謝你還能認出我來,不過,薇爾莉特比你們重要。基爾伯特想著,腳下再一次發力。
「因為他用他一生的時間讓我看到,哪怕隔著千山萬水,哪怕身軀早已殘破,他也永遠會在我需要他的時候,站在我的身邊。」
「薇爾莉特!!!!!!」隨著一聲刺破蒼穹的呼喊,大廳的門被猛地沖開,所有人一下子看向了這位不速之客。
他站在門口,空空的右袖來回晃動著,雜亂而深重的呼吸讓他看起來無比的狼狽。但是,在被風吹亂的深藍色頭發下,祖母綠的眸子卻散發出堅韌的斗志。
人們認出來了,這正是當年傳說中死在因坦斯石墻下的男人,布甘比利亞家族的基爾伯特。
「少校……」薇爾莉特一驚,失聲叫了出來。
「別怕!有我在!你們誰敢動她!」可能是看見了薇爾莉特臉上未干的淚痕,基爾伯特直接飛奔到臺前,一把將薇爾莉特攬在身后,紊亂的呼吸著,擺出了格斗的架勢,充滿殺意的眼睛緊張地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
就像當年在因坦斯的回廊里,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她護在身下一般。
只是這次,在場的所有人卻都默默地站起身,用充滿敬意的眼神回望著這位曾經的戰士。
「少校,不是……」薇爾莉特剛想辯解,場上突然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久久不息。
基爾伯特被這一出乎意料的場面驚呆了。他一臉驚訝地轉過頭,卻看見迪特福利特沖他一笑。
「歡迎回來,基爾伯特先生。多虧了薇爾莉特女士,讓我們看到了這樣一位活生生的老兵。您的作為讓我們看到了,諸位的品質真的配得上世界的贊譽。再此,請允許我作為聯席會議代表,就之前對于老兵的待遇疏忽致歉。無論是哪一國的軍人,在戰后能夠不計功名與待遇,繼續造福一方百姓,這是全大陸人民的福分,我們不勝感激。因此,依我所見現場的氣氛,相關的議案,應該不存在強烈的反對意見了吧?」聯席會長由衷地說道。
「少校,你闖進來干什么?」薇爾莉特小聲質問道。
「我怕你出事啊……和這些老油條坐在一起……」
聽了這話,薇爾莉特一下子漲紅了臉,小聲咕噥道,「有迪特福利特呢……」
「反倒是你,說好了不要亂鬧騰,直接背著我參政議政了,啊?」基爾伯特慍怒地瞪了她一眼,但是終究又不忍心,收回了刀一樣的目光。
「不過,少校,我做到了哦,為您正名這件事。」她甜甜一笑,一雙金屬手臂摟上了他的脖子,涼涼的觸感刺激著他張開的毛孔。
「嗯,你做到了……」他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腳下卻突然一軟,一個趔趄向下倒去。
終究還是自己多慮了啊……在失去平衡的一瞬間,他想。
「少校!沒事吧!」薇爾莉特嚇壞了,趕忙伸手把他抱住,一雙關切的大眼睛轉到了他的面前。
「沒事,就是跑過來有些累了……我真是的,就現在這個頹廢樣,還想保護你呢……看來,我也要好好努力鍛煉身體啦。」基爾伯特苦笑一聲,靠著她的雙臂重新站起來。
他想起來,在五年前的寒冬里,在六年前的戰壕里,他也是這樣倚在她身旁,精疲力盡但是滿心歡喜。無論是當年連天的炮火,還是現在滿堂的喝彩,都與他們無關。
因為兩人眼中的彼此,就是對方的全世界。
薇爾莉特笑著,搭上了他的肩膀。